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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天低云暗,仿佛一條鐵龍,從空中噴出一波又一波灰色的蒸汽。來悅幾乎感覺到它就貼著自己的皮膚呼吸。沒有微風,沒有空氣的耳語,只有令人厭煩、令人窒息的酷熱包圍著他。汗水從耳朵后面流下,順著脖子往下淌,浸透襯衫。

他有節(jié)奏地刨一塊木頭。那塊邊緣呈鋸齒狀的木頭沉甸甸地握在左手里。每刨一次,卷曲的刨花就會掉下來。

他在雕刻一只鳥——有點像老家朱雀的鳥。不知道誰的篝火堆里掉出一根樹枝。他撿起時,已經(jīng)燒成鳥的形狀。樹枝緋紅的顏色和朱雀的顏色很配。完成之后,他要送給鶯。母親的院子里擺放著許多裝草藥的罐子。罐子里藏著他多年來雕刻的小雕像。裝歐芹的罐子里,有一只“蝸牛”爬過苔蘚。用軟皂石雕刻的青蛙,搖搖晃晃,守衛(wèi)著她的枸杞子。幾個星期前,來悅的手指又痛又僵,沒法使用鋒利的刻刀,現(xiàn)在好了許多。自從給鶯做了一根小管,讓她撒尿時假裝男人之后,他就再沒有雕刻過任何東西。他不太清楚她是如何“表演”的,反正撒尿的時候,她可以轉過身,像其他男人一樣,直挺挺站著,讓那股涓涓細流流向地面。

刀子停了下來,他朝帳篷瞥了一眼。鶯躺在那兒,昏迷不醒已經(jīng)第三天。他腦子里一片混亂,就像有一條不停翻滾、尋找面團的鯉魚,濺著水花,攪亂思緒。他拿起刀繼續(xù)雕刻時,盡量把注意力集中在刀刃與木頭刮擦時發(fā)出的細微的響聲上。每刮一下,思緒就會穩(wěn)定一點。

他抬起眼睛,喝了一口顏色和豆瓣醬一樣的水。他無數(shù)次在巖石上滑倒,崴了腳,扭了脖子。暗綠色的樹葉,在腳下沙沙作響。沙土無孔不入,無處不在,衣縫里、嘴角邊、睫毛上無一遺漏。漂洋過海幾個星期,他才知道,現(xiàn)實和原來的想象完全不同。他們不是聽人說,這塊南方的土地是天國一樣美好的避難所嗎?那兒就是天堂!讓人聯(lián)想到樹上掛滿了成熟的桃子,肥豬滿圈,牛羊成群。一片充滿希望的沃土,孕育著金色的礁石。珊瑚礁。一層又一層閃亮的黃金。

人們說,只要到了那兒,就能發(fā)大財。

但這塊土地貧瘠,堅硬,沒有豐碩的果實可以奉獻。熱浪滿懷敵意仿佛專門把他們當作對手。還有白人。那些洋鬼子。同樣不歡迎他們。他想起鎬和淘金用的盤子被搶走的那個夜晚,遭到的暴打。牙齒洞穿了嘴唇,鮮血在嘴里流淌。那些臭氣熏天的狗雜種興高采烈,彎下腰累得喘不過氣來,向地上開了幾槍,塵土濺到腳踝上。

來悅手起刀落,把鳥的翅膀尖兒削了下來。“你弟弟好些了嗎?”

來悅抬起頭,是阿波。阿波是醫(yī)生,個子不高,胖乎乎的。鼻孔很大,就像兩個窟窿。耳朵眼兒里的毛宛如從墻上裂縫爬出來的蕨類植物。他手里提著出診用的木頭箱子。也許箱子不輕,他站在那兒歪歪斜斜。

來悅說:“好點了,我想他好點了。”他咕噥著站起身,沒好氣地想,這個家伙,誰也沒請,怎么又跑來了?“他今天看起來退燒了,臉也不那么紅了。”來悅說。

可她真的“好點了”嗎?也許鶯臉不再通紅不是什么好兆頭。也許她生命的活力正在消退,要離開這個世界。

“我兩天前來看他的時候,情況很不好。本來想早點過來,可是上游有個人被馬車撞了,只好出診到那邊。”醫(yī)生搖了搖頭,咂了咂嘴。

“你用不著為我們擔心。”盡管微笑著恭恭敬敬地鞠躬,來悅還是繃緊了肩膀,腸胃仿佛也在收縮。他心里充滿矛盾,一方面想保住自己積攢的每一分錢,另一方面擔心妹妹病情惡化。他不想再把自己那一點點血汗錢交給這個拿藥面兒和草葉治病的江湖騙子。他和鶯積攢的金子越多,就越能早點回鄉(xiāng),重新支撐起破敗的家。他盯著阿波,確信醫(yī)生的眼睛里閃爍著貪婪的光芒,手指癢癢,渴望得到來悅的金子。來悅真想照屁股踢他一腳,把他趕出營地,但是鶯的病讓他不安,他猶豫著不知如何是好。

阿波走進帳篷。帳篷里,空氣悶熱,有一種陰郁和甜膩。鶯仰面躺著,眼睛緊閉,宛如一個剪影。汗水滲進她身下的被褥。

“腳還沒有消腫。瞧這兒,這兒,”阿波邊說邊用手指著,沒有修剪過的指甲足有兩英寸長,黃得像象牙,“你給他喝姜汁了嗎?”

來悅不得不看了看妹妹的腳。灰黃色的腳腫得厲害,上面星星點點布滿黑色的斑點,就像牛蛙的皮膚。她壓根兒就沒有好轉。可他沒時間關照她,也沒有錢。螞蟻回來了,在他的骨頭上爬來爬去,咬嚙著他的皮膚。“沒有現(xiàn)成的姜汁。只有米酒和威士忌。”

“必須給你弟弟買盡可能多的青菜。抓幾條魚。”

來悅在心里計算。等到付了醫(yī)生看病的錢,為妹妹買了額外的食物和草藥,他們本來就不多的積蓄就會大大減少。就得在這個地方多待幾個月。他想象坐著回家的小船在大海漂流;想象漫漫長路,不可能游泳回去;想象茫茫大海,風云突變,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

“我留給你的藥膏你用過了嗎?”

“當然用過了。你聞不到嗎?”來悅指了指綁在鶯手上的一塊布。

醫(yī)生皺著鼻子聞了聞。“洋蔥都爛了。我會做一劑新膏藥。我已經(jīng)設法弄到一些草藥粉,效果極好。”

他走出帳篷,蹲下來,打開箱子,拿出石臼和杵——比鶯那套笨重得多——從麻袋里取出一顆洋蔥。剝開洋蔥皮搗碎。洋蔥的碎屑濺到落葉和灰塵上。箱子里裝著不少瓶子和托盤。他翻來翻去,找出一個藍色小瓶子,嘴里嘟嘟囔囔,看上面的標簽,然后放下瓶子,拿出一個裝丁香的小藤籃子。在研缽里撒了一撮香料后,又從箱子里拿出一個小玻璃瓶,小心翼翼量出一份黃色粉末,撒在洋蔥上。粉末變濕,像一層淤泥沉淀在那里。他拿起杵,開始研磨那一堆不知道該叫什么的混合物。

“今天你想怎么付錢?”他問來悅。“給我金子當然好。沒金子,硬幣也行。”

來悅咬緊牙關。一想到要和哪怕是一小片金箔分開,他都難受得要命。但是,從帳篷門口瞥了一眼,看見妹妹一動不動躺在那兒,嘴唇干裂,肚子凹陷,他便知道這筆錢是非掏不可了。他不得不這樣做。他好像被埋在沙窩里,一只腳剛抬起來,整個身子便又陷了下去。

但是醫(yī)生為什么認為像來悅這樣兩手空空的人能拿出錢來呢?他是不是落入什么圈套了?醫(yī)生知道什么秘密了嗎?來悅環(huán)顧四周。盡管太陽已經(jīng)落在遠山背后,仍有幾個人在河邊淘金。吳氏兩兄弟住進了齊法特那頂帳篷,兩個人輪流抽一個煙斗,弟弟正在擦拖鞋上的泥。他們一直在監(jiān)視他嗎?他們知道他做了什么嗎?這是個陷阱嗎?

一群灰色的小鳥在灌木叢中嘰嘰喳喳,刺耳的喧囂打破來悅紛亂的思緒。他看著醫(yī)生繼續(xù)研磨膏藥。

我告訴過你,你偷齊法特的東西會有麻煩的,珊對著來悅的左耳低聲說。我難道沒有告訴過你嗎?她的聲音充滿悲傷。

可你也在場呀,他想。你就在那兒,珊。我拿走齊法特的錢包時,你沒有阻止我。

白人抓走齊法特時,他非常害怕,一陣陣惡心。如果他知道管理人和他手下的暴徒要去檢查他們的營地,就不會偷他的錢和文件了。他當時認為,齊法特已經(jīng)在這里——這塊散發(fā)著干月桂葉氣味的土地——生活多年,不打算再回祖國,可以待在這里,找到更多的金子。他有的是時間。而珊知道他們趕快回家有多重要——必須盡快找到弟弟妹妹,救出母親。

然而,每當來悅想起鐵鏈的叮當聲,以及齊法特被帶走時慘白的臉、低垂的頭,他心里就充滿內疚。來悅閉了一會兒眼睛,安慰自己:齊法特還有時間。

來悅的金子還藏在腰帶里。他有時想象那些堅硬的小金塊會被皮膚的熱量融化,融化,融化到他的身體里,直到和其他元素融合在一起,鑄造出一個黃金人。

他再也不忍心耗費這筆“不義之財”了。每次遞上一塊金子,他就覺得遠離了弟弟一步。最后,他決定從齊法特的錢里拿出一點給醫(yī)生。

“前幾天我把一些金子換成了硬幣。”他望著醫(yī)生的背影說,很警惕地觀察他的反應。阿波還在繼續(xù)研磨他的藥膏。“有個換錢的人來我們營地。他說我們帶錢比帶黃金更容易些。他給的匯率還不錯。”

你說得太多了。珊的聲音很刺耳。

來悅朝她聳了聳肩。“我去帳篷里拿,阿波。”

他的手指在鶯床底下的泥土里摸索著,直到找到那個絲綢錢包。他偷齊法特仿麂皮荷包那天晚上,就把它扔在篝火里燒掉了。那會兒,齊法特正坐在他自己的篝火邊喝茶。荷包在火焰中燒焦扭曲。

來悅走出帳篷,醫(yī)生站了起來,雙手撐著腰,挺直身子。“我給你配制了一種新膏藥。和上次一樣,敷在你弟弟手上。扔掉已經(jīng)用過的那帖。想辦法給他找些蔬菜吃。有必要的話,把菜攪碎,加到粥里。”

來悅點點頭,手里捧著幾枚灰暗的硬幣,仿佛有一股血腥味在鼻翼間繚繞。他把硬幣送到阿波面前。阿波挑了一枚沒有光澤的銀幣和三枚一便士硬幣。他的手停了一下,食指抽動著,好像聞到了錢的味道,然后又拿走一枚。

來悅坐在妹妹身邊,給她換藥。雖然驚醒了她,但她依然雙眼緊閉,呼吸急促。來悅腳步歪歪斜斜走到營地另一邊,想起醫(yī)生臨走時留下的話:“最好在雨季來臨之前把你弟弟送到梅敦。如果一直待在這頂潮濕的帳篷里,他活不長。”他們都抬頭望著烏云密布的天空,一種不祥籠罩在心頭。

來悅知道,鎮(zhèn)上洋鬼子更多。他又想起被他們毒打的情景。頭發(fā)粘滿浸透鮮血的泥土。“白人也不都是那樣的,”阿凱幾乎每天都對他和鶯這樣說。“我見過一些很友好的英國人。真的,我見過。”但來悅并不相信。他盯著鶯。如果沒有她,他根本就不明白他們嘰里呱啦說了點什么。一想到要和他們混在一起,他就喉嚨發(fā)緊。和往常一樣,恐懼的余燼燃起熊熊怒火。

他緊握拳頭,想象著朝一個白人肚子打過去的情景。他不會被他們嚇倒。他挺起胸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再害怕。

他拿起錢包,感覺到硬幣的叮當聲和紙的沙沙聲。他把齊法特折疊起來的許可證抽出來,在膝蓋上攤開。他在齊法特的東西里發(fā)現(xiàn)這份重要文件的時候,已經(jīng)沒法再放回去而不引起別人的注意。他把它塞回到錢包的絲綢夾層里。這個錢包是老人死后他設法搶救出來的為數(shù)不多的東西之一。

他把拉繩拉緊,在拇指和食指間捻著淡綠色絲綢,然后把錢包放到一邊,拿起刻刀和正雕刻的小玩意兒,盡力阻斷對父親的記憶。螞蟻在耳朵周圍爬來爬去,他覺得喉嚨熱乎乎的,一次又一次揮動手里的刻刀,試著找到雕刻的節(jié)奏,但那刀卻在凸凹不平的木紋上“躑躅徘徊”,與紛亂的思緒遙相呼應。要是那個討厭的老家伙堅持照料花園就好了。經(jīng)歷了寒冷的冬天,我對樹木依然情有獨鐘。桑樹林里,鮮亮的葉子在陽光下翩翩起舞,幻化成可憐的怪異的小動物,不堪一擊的骨頭,長滿節(jié)瘤、樹枝般的手指,破壞了周圍的一切。首先是母豬,倒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蹄子上傷痕累累。然后五只母雞拒絕下蛋,只是蹲在棚屋后面,直到連腿都抬不起來,死在窩里。不久,老鼠發(fā)現(xiàn)了他們儲藏的最后一點糧食。來悅舉起手,捂住耳朵,試圖抹去對母親哭泣的記憶。

父親做了些什么?螞蟻爬到來悅的喉嚨,仿佛就在嗓子眼兒里竄來竄去。他真想把它們吐到地上。憤怒像一道血光,從眼前閃過。每當想起父親,他總是這樣。他嗜賭如命,把家里的積蓄、財產(chǎn)和田地輸了個精光。最后把自己的孩子也賭光了。

來悅盯著刀刃。刀刃在黑暗中閃著寒光。他心頭一陣沖動,想把食指指頭肚子上的肉翻起來壓住指尖,掩蓋內心深處的痛苦。那天夜里,他在骯臟的煙館找到父親。他凍得渾身青紫,蜷縮在散發(fā)著尿和汗臭的毯子下面。憤怒的浪濤在來悅心里奔涌,真想朝百無一用、了無生氣的父親踢幾腳。但叔叔在旁邊,嘴里念念有詞,聲音很小,不知道在祈禱還是詛咒。來悅不得不忍氣吞聲,就像每次走進這個骯臟的地方尋找父親一樣。

噓,珊警告說,輕柔的影子附在他身上。頭很小,像個杏仁。他能聞到她秀發(fā)上的頭油味。你不能有這種不孝的想法。他會聽到的。眾神會聽到的。然后呢?我們的不幸還不夠多嗎?多想想你父親的優(yōu)點。快點,否則就太晚了。

他在記憶中搜索,就像麻將玩家翻牌一樣。最好的時光是年紀很小、父親不在家的時候。來悅深吸了一口氣,把思緒拉回到早年的日子。父親離開餐桌,公雞還沒有叫,收集糞便的人還沒有敲響木桶。離開果園時,月亮女神嫦娥從紫羅蘭色的天空凝視著他。父親看到他和鶯還躺在床上,就給他們講故事。有一個故事講的是龍吃一個有錢人的事兒——來悅不記得為什么龍要吃他。似乎是因為那個人很殘忍,很貪婪,還是怎么的。而鶯最喜歡的是那個關于公主和她的神筆的故事。但父親的一些故事對來悅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他年紀尚小,無法理解那些寓言。

這些都是對父親美好的回憶。

“好了,我已經(jīng)不生氣了。”他對珊說。但心里更加沉重。

他掀開帳篷的門簾。太陽早已落山,月亮猶如一片椰子殼,沒有一絲光亮。河邊星星點點的篝火照亮了周圍的桉樹。他的鄰居,兩兄弟,躺在火堆旁,腳踝交叉,帽子壓在額頭。他羨慕他們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羨慕年紀較小的弟弟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用手指在天空中畫畫。微風吹過營地,空氣中彌漫著鴉片煙的芳香。來悅注視著他們放在火堆旁的煙斗。突然,生出對慵懶的渴望。他希望像他們那樣,什么也不想,只夢想斑斕的色彩,忘記自己身處何方,忘記自己是何許人也。他把手伸進錢包,撫摸著齊法特的財富,拿出一枚硬幣,不知道那兄弟倆有沒有多余的鴉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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