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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梅里姆從熱水中拖出床單時,手臂后面的肌肉一陣疼痛。

對祖母來說,每個星期一都是她所謂的“洗衣日”。但是對梅里姆而言,大多數日子都是“洗衣日”。索菲終于設法入睡時,喜歡干凈的床單。

梅里姆把濕床單從洗衣盆里拿出來,放到一個空盆里,水濺到“叮當”身上。“叮當”是他們搬進這幢房子時就有的黑色雜種狗。它蹣跚而行的時候,梅里姆臉上露出微笑。她一節一節,把水從亞麻布床單上擰出來,把較干的部分耷拉在洗衣盆的一側,在工作臺上鋪開。一次又一次地擰床單時,她肩膀繃緊,下巴也繃緊,直到水一滴滴流下來。她停下來,喘了口氣,想起索菲答應過她,下一次送貨員來鎮上時,給她帶個絞水機。當然不會太快。

洗衣盆里的水是灰色的。梅里姆的手指劃過長凳,拿起肥皂,浸入水中,在雙手之間搓出一團團泡沫,然后放回原處。

她的腋窩已經濕乎乎的。盡管還不到炎熱的夏季,熱浪卻席卷了梅敦,就連她那昏暗的鐵皮屋頂洗衣房也熱得透不過氣來。幸運的是,他們從瑪姬·吉爾胡里手里租到了這所房子。另外兩個房間甚至還有木地板,而不是像鎮上大多數房子一樣只有泥地板。人們都說瑪姬有點石成金的本領,但瑪姬的生意是女孩兒而不是黃金。

梅里姆把另一塊床單浸入水中,用洗衣棍攪動著。她旋轉、揉搓、擰干,然后撩起圍裙,擦了擦臉、脖子和耳朵后面。汗流浹背,熱氣蒸騰,令人窒息。凝結的水滴順著墻壁流下來。她閉上眼睛,想象昆貝恩[1]冬天的早晨。那里空氣凜冽,沁人肺腑,草地上的霜在腳下嘎吱作響。記得有一次,“邦尼”——母親以拿破侖的名字命名的西班牙獵犬,對著那碗夜里結了冰的水困惑不解時,他們全都哈哈大笑起來。

梅里姆綿軟的指尖按住臉頰,知道手上的皮膚被水浸泡得很白。她用牙齒咬著已經麻木的皮膚,輕輕啃著。

她左臂搭著床單,走到陽光下,眨著眼睛,拿出塞在胸衣里的眼鏡,架在鼻梁上。洗衣服的時候,她總是摘下眼鏡。因為鏡片上會結一層霧,讓她更難看清自己在做什么。

她的視力在下降。她對此深信不疑。自從第一次注意到眼睛上長了一個斑點,已經有兩年了。起初,那個小點就像銅茶壺上的銹漬。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斑點擴大,聚集,像煎鍋里融化的黃油。現在她的右眼中間什么也看不見了,無論看什么都像一塊燒焦的餅干。

她歪著頭,這樣就能看到“餅干”的外緣——“叮當”在灌木叢撒嬌,兩只喜鵲在草叢中跳來跳去尋找蠐螬。然后她朝綁在兩根木頭桿子中間的鐵絲走去,先把一塊床單掛上去,再把另一塊掛上去,然后用木頭夾子固定好。土路那邊有一間棚屋。棚屋里飄出煮燕麥的味道,還能聞到中國佬[2]堆放在菜地里的肥料的氣味。她想起昆貝恩家鄉花園里的那棵李子樹。母親的長壽花每年春天都迎風怒放。蔓藤在父親的小屋上攀爬。

她繞到房子前面,經過側窗時,聽到屁股和大腿碰撞,像拍打生雞塊一樣發出啪啪啪的響聲。索菲的工作日已經開始了。

早上晚些時候,梅里姆擦拭了酒柜,把煤油往橡木桶里倒。她瞥了一眼索菲。索菲正像平常一樣,修長的胳膊搭在織錦靠墊扶手椅的扶手上,讀放在手提箱里的一本書。

她們合租的房子在這個蓬勃發展的小鎮的郊區,能以比較合理的價錢租下來也非易事。索菲寧愿這幢房子“地處偏僻”。她說遠一點兒也沒關系,男人就像水獺尋找蛤蜊一樣,總能設法找到她。索菲經常一絲不掛,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盡管天氣潮濕,她的皮膚還是很涼爽。梅里姆羨慕索菲圓鼓鼓的屁股,羨慕她小而結實的乳房,與自己下垂的奶子截然不同。但有時,梅里姆給索菲端上晚餐,或等待她發號施令的時候,希望索菲至少穿上絲綢晨衣。那件晨衣領子是天鵝絨的,被鄰居家的貓咬得一塌糊涂。

做完家務之后,梅里姆向主干道走去。土路上的塵土在她的裙擺下飛揚,炙熱的陽光落在身上,像羊毛披肩一樣觸手可及。大街上的住宅和商店雜亂無章地擠在一起,就像一排參差不齊的牙齒。人的排泄物和糞肥的臭味越來越濃,臨時搭建的煙囪里冒出濃濃的煙。一個女人,腰板挺直,沒戴帽子,站在一輛馬車旁邊。梅里姆納悶,馬車如何穿過崎嶇不平的山路來到這里。遠處,河邊,亂七八糟堆放的床上用品和一頂頂帆布帳篷被正午的陽光烘烤著。幾百號人——有的很年輕,有的很懂事,有的受過教育,有的很精明——都在忙碌著,收拾好工具和給養,準備好馬匹或靴子,要到更遠的地方去尋找、去創造美好生活。這是大多數人的臨時營地,也是某些人的最后一站。

一隊似乎不見首尾的中國人吃力地行走在帕爾默街,從梅里姆身邊走過。他們肩上挑著擔子,擔子兩頭吊著桶,因為重壓,彎腰曲背。那么多的中國人。至少他們像虔誠的基督徒穿著西式褲子,不像她在茶館里看到的那兩個上了年紀的中國人穿著古怪的衣服。

梅里姆來到萊斯利街拐角處一座新搭起來的帳篷前。一個男人站在前面,嘴里叼著煙斗。他穿一件臟兮兮的襯衫,褐色馬甲,沒扣扣子。一頂綠藍相間的羊毛帽子低低地壓在烏黑的卷發上。梅里姆尋思,他的頭發該有多大的味兒呀!兩條雜種狗在他腳邊跳來跳去,抬起頭聞掛在鉤子上的肉:一大塊排骨和一條腿。是前腿還是后腿,梅里姆說不清楚。

“我這兒有上好的牛肉,姑娘。”他的愛爾蘭口音很重。汗珠在鬢角閃爍。“還有袋鼠肉。給你個好價錢。”

她笑著說:“我回家的時候再買吧。”

那人一臉惱怒,轉過身,朝大狗的后腿踢了一腳。狗大叫一聲,趕緊跑開。她想說點什么——諷刺挖苦的話,讓他覺得自己像蟑螂一樣渺小。但她也看出他的野蠻,碩大的身軀像一座山遮蔽了她。于是她保持沉默,只是搖了搖頭。

她小心翼翼,擇路而行,生怕踩上馬糞和中國佬吐的牡蠣似的痰。她走過四家中國人開的店鋪。紅布幌子上寫著奇形怪狀的字,在微風中飄蕩。三個賣格羅格酒的小店、一個鐵匠鋪,一個賣各種各樣垃圾的家伙——釘子、破布、挽具、缺蓋子的水壺、用過的牛油蠟燭。最后,她走到庫珀百貨商店前面。這家商店是一座漂亮的木頭建筑,只比街對面的梅威瑟酒店小一點點。與周圍搖搖欲墜的建筑相比,給人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柴火靠墻堆著,陽臺上堆滿了水桶、雨披、淘金用的托架和各種工具。門口掛著一塊大牌子,上面寫著出售麻醉藥和藥品,旁邊一塊牌子上潦潦草草地寫著可以在里面買到的各種商品。

今天是個好日子。今天,梅里姆會給自己買點渴望了近兩周的薄荷硬糖。

她屏住呼吸,爬上那幾級不高的臺階,昂首挺胸,讓自己變得自信起來。店里光線很暗,弱視的眼睛花了將近一分鐘才調整過來。慢慢地,她看到一堆墊子和地毯,旁邊一個柜子上放著梳子、刷子,還有幾瓶古龍香水和牙粉。一群婦女走進店里,把她擠到一邊。她向右走了幾步,撞到一個瘦高的男人身上,嚇了一跳。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其實是一卷高高的細棉布。

她走到商店后面,貨架子上面擺滿瓶裝的泡菜、糖果和麥片。三個女人靠在柜臺上,和庫珀太太聊天。

“你說胡佛先生會來參加舞會嗎,瑪格麗特?”其中一個女人問老板娘。

“毫無疑問。他盼望在舞會上見到你的吉蒂呢!”

她們哧哧哧地笑著,推了推人群中個子最高的那個女人。

一個年輕人沖進商店,把一把硬幣拍在柜臺上。“給我一盒子彈,庫珀太太。”

女人們驚叫著,七嘴八舌地問他是誰?從哪里來?庫珀太太則在貨柜抽屜里翻找彈藥。這時,又有兩個滿臉塵土的人急匆匆走了進來,“訂單”中又添了一把鐵鍬和一把干草叉。

馬蹄聲漸漸遠去,地板上留下那三個家伙的泥腳印,還有一股汗臭。四個女人繼續閑聊。

梅里姆在一筐土豆旁徘徊。她想等那幾個女人走了之后再去柜臺跟前。她以前只來過一次庫珀家的商店。那一次,庫珀太太沒理她,就像每個星期天在祈禱會上相遇時那樣。不過后來,梅里姆懷疑或許那只是自己的想象。那是一個忙碌的早晨,商店里亂作一團。新一批滿懷希望的人涌向河邊,紛紛來購買面粉、煙草和炊具。大概等了二十分鐘后,梅里姆空手而歸。現在,被甜甜的糖果吸引著,她又來了。

那個充滿誘惑力的糖罐就放在庫珀太太身后的長凳上。即使在昏暗的店鋪里,視力不佳的梅里姆也能看到它們身上條紋的光澤。她不由得想起和奈德在草地上度過的那個下午。不顧心里的失落感,回憶起津津有味的吮吸——糖塊兒咔嗒咔嗒撞到后牙上。為了接吻,她不得不把糖從嘴里拿出來。兩個人笑得前仰后合。他嘴里一股甘草味兒,她一股薄荷味兒。

“讓一讓,小姐。”她身后有人不高興地嘟囔著說。

庫珀先生把滿滿一袋面粉丟在她的腳邊。她連忙往旁邊挪了挪,讓他把袋子拖到柜臺后面,結果屁股撞到調料架子。架子上面的瓶瓶罐罐叮當作響,柜臺前的兩個女人轉過身看著她。她渾身發熱,汗水從腋窩流下,努力縮著身體,想占用更小的空間,巴不得能像一只閃閃發光的棕色蜥蜴融入陰影之中。

她試圖吸引店老板的目光,和他做這筆買賣,這樣就不必打擾老板娘了,但他徑直從門口走到后面的房間。

“她可以等。”

梅里姆的目光又回到了那群女人身上。她們盯著她看。庫珀太太又說了一遍:“她可以等。”

女人們越發緊緊地湊到一起,壓低嗓門兒。梅里姆假裝看商店墻上的廣告,繃緊下巴,讓臉上的表情保持平靜。

庫珀先生搬著一只木箱回到店里。梅里姆向柜臺走過去。老板打開一捆斜紋布,一摞一摞整整齊齊疊起來。

“勞駕……”她剛開口,老板便說“對不起,小姐”,然后腦袋朝庫珀太太點了點。“她會幫助你的。”他邊說邊拍了拍最后一條褲子,抱著空箱子揚長而去。

梅里姆后退幾步,面紅耳赤。

年紀比較大的那個女人大聲嘆了口氣,看著梅里姆說:“好了,我想最好放你走吧,瑪格麗特。”

“是啊,還是賣你的東西去吧。”

那幾個女人離開商店,從梅里姆身邊走過,故意躲著她,就像躲著一堆牛糞。

梅里姆頗有禮貌地微笑著走過去。但是庫珀太太轉過身,稀里嘩啦打開裝沙丁魚罐頭的箱子。箱子倒騰空了之后,又伸手從長凳下面拿出茶葉,把一罐罐茶葉擺到后面的架子上。干完之后,把圍裙從腰間解開,和庫珀先生一起回到后面的房間里,只把身后的門關了一半。

梅里姆聽到她說話的聲音不高,但很刺耳。“我不侍奉那個女孩。她選擇在那個女人家里干活兒,就是選擇了這種后果。謝謝你了。如果你想賺她那幾枚小錢,就跟她打交道去吧。”

梅里姆聽不清庫珀先生嘟囔了幾句什么。她向后退了幾步,眼睛盯著那罐薄荷糖。心里對自己說:想什么來著?又來這家商店真是愚蠢。為了一袋硬糖,費了這么大的勁!

離開商店的時候,她告訴自己,完全可以自己動手做硬糖。她會這么做的!這當兒,腦子里又想起上一次試著做硬糖的情景:空氣里彌漫著燒焦了的糖味兒,糖漿熬得太稠太黏,從刀子上往下撬的時候,指甲都弄斷了。索菲取笑她,咯咯咯的笑聲仿佛在耳邊回響。

梅里姆從商店出來,向大路走去。中間那一溜不結實的木頭樓梯在她的重壓下彎曲。她哼哼了幾聲,喉嚨的震動減緩了胸中的焦灼感。她在陽光下眨著眼睛。

她會像往常一樣,從吉米的店里買需要的東西。她向右一拐,大步走上那條土路,塵土和沙礫落在靴子上。那個瘦瘦的潑婦,庫珀太太!梅里姆以前在她家的店里多次碰到瑪姬·吉爾胡里手下那幾個“煙花女子”。庫珀太太并沒有高傲到不接待她們的地步。也許因為她和鎮里的其他人一樣,懼怕瑪姬和她的“霸王”兒子。很少看到瑪姬的“女孩兒”們身上有傷,不像可憐的索菲。白嫩的胳膊上常常一塊青一塊紫布滿傷痕。有一次,她的眼睛被一個野蠻的家伙打了一拳。她那么美。美到梅里姆懷疑有些男人想故意毀滅她。

她想知道,倘若索菲身臨其境,會如何對待庫珀太太的輕蔑。肯定會砸她家玻璃,再說些尖刻的話。梅里姆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但不足以撫平她受到的傷害、領受的恥辱。母親決不會允許一個女店員那樣對待她。從來沒有。梅里姆步伐放緩。母親是個好女人,很受人喜愛和尊敬。她是個盡職盡責的妻子,打掃房間,照料花園,拉扯大七個孩子。當然,最重要的是,她沒有為妓女干過活兒。梅里姆的微笑不無苦澀。她納悶如果媽媽知道她現在的處境,會怎么看她。梅里姆差點兒就想寫封信告訴媽媽這一切。不過,雖然沒有寫信,她卻把這個想法列入懲罰家人的有效方法之一。

從前,一想到家,她就難過,現在卻只有厭惡留在心中。她走過一頂白色的大帳篷,帳篷邊上潦草地寫著“咖啡”兩個字。和平常一樣,煮苦咖啡的那個老婦人斜眼瞅著她。梅里姆瞪了她一眼。

走進吉米那個裝著風檐板的雜貨店時,她在門口停下腳步,呼吸著熟悉的氣味:鋸末、泥土,還有堆放在木桶里的干魚發出的臭味。一旦適應了店里無所不在的昏暗,她就能看到屋子四個角落堆放著陶器、紐扣、一匹匹絲綢、廚房用具、油布和靴子。一塊粗糙的木板充作柜臺。柜臺后面是吉米作為一個中國人、異教徒供奉的神壇——似乎永遠都在燃燒的紅蠟燭和散發出的難聞氣味。梅里姆一看到,心里就感到不安。

她挑了一棵卷心菜和兩根沾滿泥巴的胡蘿卜,放在吉米面前。他給她盛砂糖的時候,動作熟練,把兩杯糖倒進罐子里,分毫不差。他的頭發是黑色的,像騸馬夏天的皮毛,油光锃亮。他皮膚光滑,和城里大多數人或者在礦區干活兒的人都不一樣。他的眼鏡和她的一樣是圓鏡片,但鏡框是鋼的。

“吉米,有糖塊兒嗎?”

他朝小店四處看了看,好像不知道放在哪兒了。“什么糖塊兒,梅里小姐?”

“糖塊兒嘛!冰糖,太妃糖,薄荷糖。”她充滿希望,因為吉米似乎什么玩意兒都有。有一次,索菲異想天開,要給她稱之為“維納斯胡須”的東西染上顏色,吉米便從抽屜里拿出了一小瓶粉紅色染料。吉米還像庫珀家的商店一樣,肯恩牌芥末、帕森斯燕麥片和帝國面粉一應俱全。但她看得出,這次他不知道她要買什么了。

“沒有,小姐。”他說,搖了搖頭。他把蓋子蓋到罐子上時,眼睛突然一亮。“我有這玩意兒。甜的。”他急忙繞過柜臺,從櫥柜里拿出一個陶罐,取下軟木塞,用細木棍扎出一塊軟乎乎的淡黃色的東西,遞給她。“嘗一嘗。”

梅里姆仔細研究放在手掌上的那塊東西,聞了聞。腌姜。她不喜歡生姜,不喜歡它留在舌頭上那種熱乎乎的感覺。但吉米卻對她微笑,急切地想讓她嘗一嘗。她舔了舔,嚼了起來,辣出眼淚。嘴上卻說:“味道好極了。謝謝你!不要了。哦,不要了。夠了,謝謝你,吉米。”

他一臉失望,把另一塊扔進自己嘴里。“你可以給我帶個樣品——叫什么來著?”

“太妃糖,吉米。太妃糖。或者薄荷糖。”

“你帶來,讓吉米看看。我一定給你進貨,好嗎?”

“好的,當然。”但是,當然,她不會帶來什么樣品。不過她很感激吉米,所以買了幾塊姜給索菲。這正是她喜歡的那種具有異國情調、充滿吸引力的玩意兒。

梅里姆走到商店門口時,兩個干凈利索、頭戴斜紋布帽子的礦工引起吉米的注意。給鐵匠干活兒的那個混血男孩兒站在門口的臺階上喊吉米,舉起一串兒青蛙讓他看。那串兒青蛙大約十二只,后腿拴在一根繩子上,了無生氣,梅里姆以為都死了,直到一條綠色長腿青蛙張開大口,黏糊糊的球根狀腳趾伸向男孩的手腕。小男孩甩開那只青蛙。青蛙們互相碰撞,扭動著,搖擺著,兩條前腿不停地在空中蹬著。梅里姆伸出手去安撫它們。青蛙濕黏的皮膚讓她想起小時候,她在水泵旁抓住的一只胖乎乎的樹蛙。她把它貼在臉上,感受它皮膚上冰涼的露珠。

她朝那個小伙子皺了皺眉頭。“別那么殘忍,孩子。如果有人把你這樣吊起來你會怎么想?”

他連忙從她身邊躲開,好像她要跟他動手似的。他低下頭表示歉意,指著吉米說:“他愛吃這玩意兒。”

梅里姆回過頭,朝店里瞥了一眼。她永遠不會理解中國佬這種生活方式。“是的,也許是這樣,但你還是不必這么殘忍。”她朝男孩搖了搖頭,嘴角微微翹起,但并非微笑,然后走到熾熱的陽光下。她急著回家。遠離這該死的酷熱,遠離在泥土路上大搖大擺走著的臟兮兮的礦工。

梅里姆只走了幾步就意識到,她之所以敢對那個男孩發火是因為他年紀小,很容易被嚇到。因為她生庫珀太太的氣,因為想起家人就心煩意亂。他們都不愿意理她。她緊緊抿著嘴,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回過頭,看到男孩沒有穿鞋,兩只赤腳黑黢黢的,像被煙火熏過。滿頭黑發像羊毛一樣糾結在頭皮之上。她想起剛才踢狗的那個男人。心里想,如果拿青蛙的人是他,她會怎么做。倘若那個家伙在頭頂揮舞那串青蛙,她敢表示反對嗎?回想起他粗壯的胳膊和陰沉的臉,她覺得自己不敢。

也許她應該回去,說幾句好聽的話,安慰安慰那個男孩。但是,舉目四顧,他已經跑到商店那邊,不見蹤影了。她穿過馬路,走進了她經常光顧的肉鋪。三扇牛肉整整齊齊掛在店鋪前面,就像飄揚的彩旗。肉鋪老板的兒子手里拿著一根樹枝,不停地揮舞著,驅趕圍著牛肉嗡嗡嚶嚶飛來飛去的蒼蠅。她準備買幾塊牛排,然后繞道回家,好避開那個賣袋鼠肉的、汗毛很重的家伙。

[1]  昆貝恩(Queanbeyan):澳大利亞南部高地附近新南威爾士東南部澳大利亞首都直轄區。Quinbean是土著語,意思是“清澈的水”。

[2]  中國佬(Chink):對中國人的蔑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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