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正的少年時代,隨著父親的去世而落下帷幕。令我驚愕的是,自己在少年時代全然沒有人情味兒。及至我覺察到對于父親的死自己竟也絲毫沒感到悲傷時,這種驚愕已發展成無以稱之為驚愕的、某種頹軟的感慨。
我趕回家時,父親已躺在棺木之中。這是因為,我要徒步走到內浦,從那里求人用船帶到成生,整整花了一天時間。梅雨時節將臨,每天驕陽如火。等我見過遺容,棺木便被拉到岬角荒涼的火葬場,準備在海邊焚化。
鄉間寺院住持的后事,其光景是相當奇特的,奇特而且過于周到。可以說,他是這一帶的精神領袖,是各位施主有生之年的關照者,也是他們身后事所賴以托付的人。父親是在寺內死的,給人以極為忠實地履行完職責的印象。同時也使人覺得是一種過失死——到處教人以死的方式之人,自己卻在實際表演時弄假成真。
實際上父親也的確給人以死得其所之感,其棺木早已準備妥當,如今安臥其中。母親、小僧和施主們在棺前哭泣。小僧們不流暢的念經聲,也仿佛是按父親指示進行的。
父親的臉埋在初夏的鮮花叢中。花朵都還活生生水靈靈的,新鮮得近乎怕人。那些花朵好像在窺視井底。因為死人的臉已經脫離其活時的存在表面,無止境地沉落下去,沉入無底深淵,再不可能重新浮起,留給我們的僅僅是其臉面的邊框。死相以其無與倫比的生動告訴我們:物質這種東西,其存在距我們是何等遙遠,其存在方式又是何等地可望而不可即!精神通過死而如此變為物質,我也因此得以初次接觸這種局面。但對我來說,五月的鮮花、太陽、桌子、校舍、鉛筆等這些物質為何顯得那般生疏,那般離我遠去呢?慢慢地,我覺得我品味出了個中緣由。
母親和施主們注視著我和父親的最后一次見面。但我這顆冥頑的心,拒不接受這一字眼所暗示的生者世界的類推。這并非什么最后一面,我不過在看父親的遺容。
尸體只是被看,我則只是在看。日常絲毫未曾意識到的看這一行為本身,居然足以如此成為生者權利的證明,成為殘酷程度的表現。這對我是一種新鮮的體驗。一個既不大聲歌唱又不奔走呼號的少年,在這里學得了對自己的生的確認。
盡管我有不少猥瑣之處,此時我卻毫不羞愧地向施主們轉過自己沒有一滴淚水的開朗的臉。寺院位于臨海的山崖上,吊唁人們的背后便是日本海灣,海上夏云橫陳,鼓滿天際。
起龕[15]的經聲開始后,我也加入其中。大殿內光線昏暗,柱子上掛的幡、內陣梁間的華鬘[16],以及香爐、花瓶等物,在閃閃爍爍的燈光下粲然生輝。不時吹入的海風,鼓起我僧衣的長袖。誦經時間里,我總是忘不掉眼角處通體深入強烈陽光的夏云陣列。
不斷瀉在我側臉上的耀眼的光線。那光閃閃的輕蔑……
送葬隊伍往火葬場走出兩三里遠的時候,遇上了陣雨。恰好是在一位熱情的施主家前面,連靈柩一起得以避雨。雨看樣子很難止息,隊伍又必須前進,于是眾人備好雨具,把靈柩用油紙蒙上,向火葬場進發。
那里是一小片遍地石子的海灘,位于村子向東南方向突出的岬角底部。在那里焚燒,煙不至于彌漫進村。很早以前就似乎作火葬場使用。
石巖岸邊的海浪格外洶涌。波濤搖晃著膨脹著而即將散開的時間里,不安的海面也依然承受著雨水的空襲。黯然無光的雨線,只管冷靜地朝本來就不安分的海面連連射去。唯有海風時而將雨噴向荒涼的巖壁。白色的巖壁已黑成一片,如濺上了墨汁。
我們穿過隧道到達那里。雇工們做火葬準備的時間里,眾人在隧道中避雨。
海景一無所見,唯有雨、波濤、淋濕的黑色巖石。淋過油的靈柩木紋甚是鮮艷,承受雨珠的拍擊。
火點燃了。定量供應的油由于住持去世而準備得綽綽有余。火勢在雨勢面前毫不示弱,發著揮鞭似的聲響越燒越旺。因是白天,火焰在滾滾的煙中通體透亮,清晰可見。煙不斷膨脹四散,一點點被吹往山崖方向。有一瞬間,雨中只有火焰以端麗的造型騰空而起。
突然,一聲物體爆裂般的巨響:靈柩蓋繃開了。
我看了看旁邊的母親。母親雙手抓著念珠佇立不動。面孔看上去十分僵硬,十分窄小,仿佛一把即可攥在手中。
?
我遵照父親的遺囑,去京都當了金閣寺的徒弟,跟隨住持剃發進入佛門。學費由住持出,我則負責掃除,照料住持的起居,其實同住在主人家里的書童是一回事。
進入寺院才注意到,動輒訓人的寢食長已被叫去當兵,寺院里只有老者和極為年少的人。到這里我在好多方面都舒了口氣,再不會像在原來那所中學那樣因是寺院之子而受到嘲弄,此處全是同類。只不過口吃這點稍微相形見絀。
離開東舞鶴中學后,由于田山道詮和尚打過招呼,我被安排轉入臨濟學院中學,將從大約一個月后開始的秋季學期前去上學。我得知,開學后很快就要被動員到某處的工廠里做工。眼下,在這新環境里我還剩有幾周休息時間。這是服喪期間的暑假,昭和十九年[17]戰爭后期一個靜得出奇的暑假。雖說寺院里的學徒生活過得循規蹈矩,但如今想來,那對我絕對是最后一個不折不扣的假期。蟬聲也盡皆聽在耳里。
相隔數月后見到的金閣,靜靜地坐落在晚夏的光照之中。
我剛行過落發禮,腦袋光得發青。空氣好像緊緊貼在頭皮上。我有一種奇妙的危險感,似乎頭腦中所思所想之事,同外界之間只有一層薄薄的易受損傷的皮膚相隔。
每當我揚起這樣的腦袋看那金閣,都覺得金閣不僅撲入我的眼睛,而且滲入我的腦殼。但愿這顆腦袋因日照而馬上發熱,遇晚風而倏忽變涼。
金閣喲,我總算來到你身旁住下,我停住拿掃帚的手,在心里邊自言自語:早晚你要——不必操之過急——對我表示友好,向我說出你的秘密才行。你差一點點就要一展你美麗的風采,但畢竟尚未展示。你一定要盡展比我想象中的金閣還要美的本來面目。既然這世上再無別物可與你媲美,那么你就應該告訴我你為何如此之美,為何必須這么美!
這個夏天的金閣,由于有哀報頻傳的倒霉戰況作為餌料,愈發光彩奪目,生機盎然。時至六月,美軍已在塞班島登陸,盟軍在諾曼底大地上縱橫馳騁。參觀者人數驟然下降,而金閣仿佛在盡情品味這孤獨與靜寂。
戰亂與不安,橫野的尸體和無數的鮮血,自然使金閣增添了美色。金閣原本就是來自不安的建筑,就是以將軍為首的眾多心術不正之人所策劃的建筑。那只能使美術史家從中找見折中的三層支離破碎的設計樣式,無疑是動蕩不安的結晶,是勢之所趨。假如建成一種安定的樣式,金閣必然無法包容不安,早已土崩瓦解。
盡管如此,在我停手清掃而反復仰視金閣的時間里,我還是對金閣存在于此這點本身感到不勝驚詫。上次同父親只在此逗留一夜時的金閣,反倒并未給人以這種感覺。難道日后漫長的人生中金閣將永遠在我眼前晃動不成?我覺得難以置信。
在舞鶴時,我以為金閣似乎永恒地存在于京都的一角。及至置身寺中,金閣只在我看時才出現在我眼前,而夜晚在殿里睡覺時卻好像并不存在。因此,我每天都要去看望好幾次金閣,惹得同伴們發笑。無論看多少次,我都對金閣存在于此甚感不可思議。當我看完返回大殿途中,突然折轉身準備再去看一次時,又覺得金閣很可能像歐律狄刻[18]一樣倏然消失。
我掃罷金閣四周,為躲避早上逐漸熱起來的太陽,便走入后山,沿小路往夕佳亭爬去。未到開園時間,四下杳無人影。一隊大概是舞鶴航空部隊的戰機,以相當低的高度從金閣上方飛過,留下咄咄逼人的轟鳴聲。
后山里面,有一泓滿是浮萍的沉寂的水池,叫安民澤。池中有一小島,島上立一五重石塔,稱白蛇冢。這一帶的清晨,鳥鳴聲聲入耳,卻不見鳥影。整座樹林都在鳴囀。
池前有片葳蕤的夏草,小徑以低矮的柵欄將其一分為二。那里躺著一個穿白襯衣的少年,身旁一棵矮楓樹上靠著一把竹筢。
夏日清晨潮潤的空氣蕩漾在四周。少年以突然劈開這空氣之勢坐起身,看見是我,道:
“嗬,是你!”
這少年叫鶴川,昨晚剛被介紹過。鶴川的家是東京近郊一處富裕的寺院,學費、零花錢只管由家里足足地寄來,他只是為了體驗學徒生活的滋味,才通過住持的關系寄居在金閣寺。暑假回家探親,昨晚提前回來的。這個站在池邊滿口東京腔的鶴川,將從秋季開始在臨濟學院中學同我編入一個班。他說話頻率快而且爽朗,這點昨晚就已使我感到惶惶然。
眼下在他這句“嗬,是你”面前,我便欲言不得。但對我的沉默,他似乎并未認為是不滿的表示。
“好了好了,何必掃得那么認真。反正游客一來就弄臟,再說來的人又少。”
我略微一笑。我這種無意流露出來的自然而然的笑,在有的人心里很可能播下親密交往的種子。我總是這樣無法對自己給予別人的每個細小印象承擔責任。
我跨過柵欄,在鶴川身旁坐下。他已重新躺倒,其抱在頭上的胳膊,外側已曬得相當黑,而內側卻白得能看見里面的靜脈。透過樹叢間灑下的晨光把野草淡綠色的陰影撩在他身上。我憑直感,覺察出這個少年大概并不像我這樣熱愛金閣,我將自己對于金閣的偏執,一味歸咎于自己的丑陋。
“父親去世了?”
“嗯。”
鶴川機靈地轉動著眼珠,毫不掩飾少年特有的熱心推理:
“你所以非常喜歡金閣,是因為一看見它就想起父親的緣故吧?比如說,你父親就曾經十分喜歡金閣。”
這一半言中的推理,沒有在我表情麻木的臉上引起絲毫變化,這點使我不無欣喜。就像喜歡制作昆蟲標本的少年時常做的那樣,鶴川看起來也有類似的興趣:他把人們的感情分門別類地整齊放在自己房間好看的小抽屜里,不時地取出加以實際驗證。
“父親去世,一定很傷心吧?所以你才看上去顯得寂寞。昨晚剛見時我就這樣想來著。”
我并未產生任何反感。經他如此一說,自己從對方看出自己孤寂這一感想當中,獲得了某種心靈上的慰藉和自由,話語沖口而出:
“沒有什么可傷心的。”
鶴川抬起長得幾乎惱人的睫毛,看著我說:
“哦……那么說,你怨恨你父親?至少是有點討厭吧?”
“既不怨恨,又不討厭……”
“噢,那為什么不傷心?”
“啊,說不清的。”
“不明白。”鶴川不得其解,從草地上坐起,“那么說,你是有更傷心的事嘍?”
“不知有沒有。”
說罷,我不由反省自己:為什么喜歡讓別人產生疑問呢?對我本身來說,這并非什么疑問,而是自明之事。因為感情上我也有口吃現象,感情總是跟不上節拍,以致我覺得父親去世這一事件和悲傷這一感情,似乎是兩個各自孤立、相互格格不入的東西。時間上的一點點錯位、一點點延誤,都會將我的感情和事件拉回到不相關的——或許這才是本質的——狀態中去。假如我有悲傷這種感情,那么它想必也是在同任何事件任何動機毫無關系的情況下無端地朝我襲來的。
而我現在無法將這一切向眼前這個新朋友解釋清楚。鶴川終于笑出:
“嘿,你可真夠特殊的!”
他白襯衫的腹部一起一伏,上面游移的樹葉間瀉下的晨光,使我感到一陣喜悅。我的人生將像這家伙襯衣上的皺紋一樣凹凸不平。然而這襯衣是何等白得閃光啊,盡管凹凸不平!……莫非我也將如此?
禪寺并不理會世間風云,仍按其特有的規章習慣運轉不止。因是夏季,早上至遲要五點起床。這里將起床稱為“開定”。起來后便是作為朝課的念經。要念三遍,稱為“三時回向”。之后便打掃房間,搭起抹布。接下去便是念早餐前的“粥座”經:
粥有十利
饒益行人
果報無邊
究竟常樂
念罷,開始吃粥。然后“作務”:除草、掃院、劈柴等等。如果開學,往下便是上學時間。放學回來,不一會兒就吃晚飯“藥石”。飯后偶爾聆聽住持講經。九點“開枕”,即就寢。
以上就是我每天的日程。早上起床的信號,是負責寢食的“典座”四下搖響的鈴聲。
金閣寺即鹿苑寺本來應有十二三個人。但由于應召入伍和征用勞力,除了七十幾歲的門衛和年近六十的女廚師,只有執事、副執事和我們三個學徒。老人們老得生了青苔,朝不慮夕;少年們終歸還是孩子。執事也叫副司,光是會計一事已忙得不亦樂乎。
幾天后,我被分配往住持(我們稱其為老師)房間送報。報紙到來是在朝課和清掃結束之后。寥寥數人在極短時間里擦完有二十幾個房間的寺院全部走廊,做起來難免粗糙。我在大門口取出報紙,穿過使者間前面的走廊,從后面繞客殿一圈,再走過中間走廊,來到老師居住的大書院。這段路的走廊,大多采用直接往上面潑水而任其自然風干的擦拭辦法,因此地板的凹陷處無不積滿水汪,在早晨的陽光下閃閃發光,走過時一直濕到踝骨。因是夏天,心里倒也舒坦。但當我走到老師房間拉門的外面,跪倒招呼一聲“打擾來了”,而等老師回話后我走進房間之前的時間里,須用僧袍的下擺迅速擦干濕腳——這是同伴傳給我的秘訣。
我一邊嗅著油墨發出的強烈的世俗氣味,一邊用眼睛掃著報紙上的大字標題,在走廊里急步穿行。這么著,我得以看見這樣一個標題:帝都空襲勢在難免?
奇怪的是,這以前我從未將金閣同空襲結合起來考慮。塞班島陷落之后,人們便認為本土難免遭受空襲,京都市的部分地段也被強行緊急疏散。但我還是一味認為金閣屬于半永久性存在,同空襲之災毫不相干。我清楚地知道,金剛不壞的金閣同利用現代科學的戰火,其性質截然不同,覺得兩者如果相遇,一方肯定閃身滑過。……不過,金閣也有可能在空襲之火中焚毀。如此下去,金閣必然化為灰燼。
這一念頭在我心中萌發之后,金閣再度增添了悲劇性的美。
這是夏天最后一天——明天就要開學——的午后,住持帶著副執事受托外出做法事。鶴川邀我去看電影,但由于我興致不大,他也隨即沒了情緒。鶴川就有這個特點。
我們兩人請了幾小時假,在土黃色的褲子下端纏上綁腿,戴上臨濟學院中學的校帽,走出大殿。夏日熱得正緊,參觀的人一個也沒有。
“找個地方玩去!”鶴川提議。
我應了一聲,但我提出得首先好好看看金閣,因為明天這個時刻也許再看不到了,在我們去工廠不在這里的時候金閣很可能毀于空襲。我不時口吃,說得斷斷續續。這時間里鶴川以驚訝焦急的表情聽著。
等好歹說完這幾句話,我臉上就像說完一件見不得人的事似的早已汗水淋漓。聽過我訴說我對金閣異乎尋常的執著之情的,只有鶴川一人。但他臉上出現的只是我習以為常的那種努力傾聽口吃人講話的焦躁感。
我遇上的便是這樣一張臉。無論坦白關鍵性的秘密,還是傾訴對于美的無可遏止的興奮,抑或推心置腹之時,我所遇到的都是這樣的臉。一般情況下,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所出示的并非這樣的臉。這張臉以無可挑剔的忠實將我滑稽的焦躁感毫厘不爽地模擬出來,成為令我膽戰心驚的一面鏡子。哪怕再漂亮的面孔,這種時候也會變得和我一般丑陋。每當見此光景,我所要訴說的珍寶,便頓時淪為毫無價值的破爛。
夏日暴烈的陽光,直射在我和鶴川身上。鶴川年輕的臉油光閃亮,眼睫毛被一根根鍍成金色,像要馬上燃燒,鼻孔呼哧呼哧噴著熱氣,等待我把話說完。
我終于說完。與此同時我騰起一股怒火:鶴川從我們見面至今,居然一次也沒嘲笑過我的口吃。
“為什么?”我責問道。我不止一次說過,較之同情,嘲笑與輕蔑使我快意得多。
鶴川浮現出莫可形容的充滿溫情的微笑,并這樣說道:
“我這人,天生對這個就一點兒也不介意的。”
我不禁愕然。在鄉下粗俗環境中長大的我,不曉得這種溫情。鶴川的溫情告訴我這樣一個發現:將口吃這點從我這一存在去掉之后,我依然成其為我。于是我以整個身心品嘗到一種被剝得一絲不掛的快感。鶴川那長長睫毛圍攏下的眸子,接受的是從我身上濾去口吃的我。在此之前,我以為無視我的口吃,便完全意味著抹殺我這一存在本身,并對此奇妙地深信不疑。
我體會到和諧與幸福。難怪此時我所見到的金閣使我終生無法忘懷。我倆走過正在打瞌睡的門衛老人,沿著空無人影的墻邊路朝金閣前踱去。
我至今記憶猶新:鏡湖池畔,兩個身穿白襯衫、打著綁腿的少年相互搭肩并立。金閣一覽無余地坐落在兩人面前。
最后的夏天,最后的暑假,其中最后的一天……我們年輕的生命,站在這令人目眩般的水池邊緣。金閣也站在相同的邊緣,與我們對面,同我們對話。對空襲的預感,使得我們和金閣如此切近。
晚夏嫻靜的日光,將究竟頂的頂端貼上了一層金箔。筆直射下的光線,使得金閣內部充滿夜色般的黑暗。盡管迄今為止這座建筑不朽的歷史壓迫著我,將我隔開,然而其不久將被燃燒彈付之一炬的命運,與我們的命運貼在了一起。金閣說不定先于我們滅亡,想到這里,我覺得金閣似乎與我們同樣呼吸和生存。
環繞金閣的紅松山巒,籠罩在一片蟬鳴聲中,仿佛無數看不見的和尚在齊聲高念消災咒:“佉佉。佉呬。佉呬。吽吽。入嚩啰。入嚩啰。缽啰入嚩啰。缽啰入嚩啰。”
我想,如此美妙之物不日將化為灰燼。我心目中的金閣與現實中的金閣,如同細絹上的雙面繡圖案合二為一一樣,將其細部徐徐合為一體。閣頂合于閣頂,探出池面的漱清合于漱清,潮音洞的勾欄合于勾欄,究竟頂的花頭窗合于花頭窗。金閣早已不再是巋然不動的建筑,它已化為現象界虛幻的象征。現實中的金閣通過我這番思緒而變成較之心目中的金閣也毫不遜色的美物。
或許明天有天災降下,其亭亭玉立的條條細柱,其優雅動人的閣頂曲線,都將灰飛煙滅,永遠從我們的視野中消失。而現在我們的眼前,其綽約的身姿沐浴著夏日火一般的陽光,仍一副悠然自得的風采。
山頂上堆積著在為父親念枕經時間里我眼角留意到的那種洶涌的夏云。夏云通體透出沉郁的光彩,俯視著這纖弱的建筑。在晚夏如此銳不可當的陽光之下,金閣看上去已失去其細部的風情,里面冷清清的一團陰暗,只有神秘的輪廓在抗拒著周圍浮光耀金的世界。頂端的金鳳張開利爪緊緊抓住支座,以免在陽光下暈倒。
鶴川見我凝視良久,不耐煩地拾起腳下石子,以漂亮的投球姿勢朝鏡湖池面金閣的倒影正中扔去。
于是波紋蕩漾,推開水面的浮萍,精美的建筑剎那間分崩離析,消失不見。
?
此后至戰敗前的一年時間,是我同金閣最為親密、最為息息相關并為其美而心醉神迷的時期。總的說來,也是我得以將金閣降到同我一般高度,在這一假定下無懼無畏地愛戀它的時期。我還沒有受到金閣的不良影響,或者說尚未中毒。
我同金閣在這世上有著相通災難這一點激勵著我。我發現了將美和我結為一體的媒介,我覺得在我同似乎拒絕我、排斥我的事物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梁。
燒毀我的火也將把金閣付之一炬,這一想法幾乎使我陶醉。即將遭受同一災禍同一不祥之火的命運,使得金閣和我所居住的世界處于同一元。我的肉體脆弱而丑陋,金閣的肉體雖說堅硬,但也同樣由易燃的碳素構成。想到這里,我覺得似乎可以將金閣藏在自己的肉體、自己的身體結構之中偷偷逃走,如同盜賊將貴重的寶石吞下去潛逃一樣。
這一年時間里,我既未習經,又沒讀書,只是日復一日地修身、操練、習武,或去工廠幫工或為強制性疏散做幫手,如此打發時日,其光景可想而知。于是原本喜歡沉思和幻想的性格愈發變本加厲,戰爭使人生離我遠去。對我們少年來說,所謂戰爭不過是夢幻一般虛無縹緲而又惶惶不安的體驗,猶如一間切斷人生意義的隔離病房。
昭和十九年十一月,自B-29轟炸機初次空襲東京以來,人們擔心京都也在劫難逃,甚至明天都無法保證。這么著,大火包圍京都全城的光景,就成了暗暗期待的夢。這座城市原封不動地守護著甚為古老的東西,大多數的神社佛堂已經失去了其曾化為灰燼的灼熱記憶。想象一下應仁大亂曾怎樣地將這座都城變得面目全非,我便覺得京都由于長久地忘記戰亂而失卻了幾分美。
恐怕,明天金閣就要被燒毀,就要喪失其占據空間的形態,其頂端的金鳳就要像不死鳥那樣展翅翱翔,而被形態束縛的金閣也將渾身輕松地出現在遠離錨地的地方——在湖上在幽暗的海潮上曳著微光輕快地漂移。
然而左等右盼,京都也未遭到空襲。轉年三月九日,聽說東京下町一帶葬身火海,但畢竟相距遙遠,京都上空有的只是早春澄澈的天宇。
我等得有些絕望。我力圖使自己相信:這早春的天空恰如閃爍其光的玻璃窗,盡管內部不讓人看見,但其中肯定潛伏著火災和毀滅。前面說過,我這人缺少人情味。父親的去世也好,母親的貧困也好,對我的內心生活幾乎無甚影響。我夢寐以求的只是災禍,是毀滅,是慘絕人寰的悲劇,是一臺從天而降的巨大壓榨機——人也罷物也罷丑也罷美也罷都將在同一條件下統統被其壓得粉身碎骨。有時,早春天空中那明媚璀璨的陽光,在我眼里儼然一把足以遮蔽整個地面的巨斧利刃的寒光。我期待它的下落,刻不容緩的下落,如此而已。
有一點我至今仍莫名其妙。本來我并非糊涂思想的俘虜。我所關心的所被賦予的難題應該僅僅是美。我不認為戰爭使得我懷有陰暗心理。人這東西,一旦鉆在美里出不來,勢必在不知不覺之中會撞進世間最為黑暗的思路。或許人生來如此。
我想起戰爭末期京都發生的一段插曲。這很難令人相信,但目擊者并非僅有一人,鶴川就在我身旁。
停電休息的那一整天,我和鶴川一起去了南禪寺[19]。那里還一次也沒去過。我們橫穿過寬闊的公路,走上架在牽引軌道上的一座木橋。
這是五月間一個宜人的晴日。軌道早已不再使用,斜坡上牽引船只的鋼軌已經生銹,幾乎被野草掩沒。十字形的白色小花在草叢中隨風搖顫。積水一直漫到斜坡腳下,映出這邊岸上一排嫩葉櫻樹濃重的陰影。
我們站在這小小的橋上,呆呆地望著水面。當時盡是有關戰爭的記憶,因而這短暫而無謂的時間便留下了鮮明的印象。它是那樣的短促,那樣的令人悠閑令人釋然,猶如不時從云間探出的碧空,無處不有無所不在。這樣的時間居然能留下痛快淋漓的深刻記憶,委實不可思議。
“真不錯!”我微笑著隨口說了一句。
“嗯。”
鶴川也看著我笑了。兩人深切地感到,這兩三個小時是我們自己的時間。
寬闊的砂石路面伸向前去,旁邊偎依一條水渠,水流清冽,水草豐茂,片刻,有名的山門矗立在眼前。
寺內寥無人影。新綠叢中,眾多的塔脊瓦,如一本本巨大的銹銀色書卷高高伏在那里。在這一瞬間,戰爭算得了什么呢?在某個場所、某段時間里,戰爭仿佛不過是僅僅存在于人們意識之中的精神怪物。
傳說中石川五右衛門[20]把腿搭在樓上欄桿觀賞滿目櫻花,大概便是在這里。我們出于小孩子特有的心理,也想以五右衛門那樣的姿勢觀賞一番,盡管已是綠肥紅瘦時節。我們花了一點點入場費,登上木板已黑得一塌糊涂的陡峭樓梯。登到一小塊轉角平臺,鶴川把頭撞在低垂的天花板上。我笑了笑,轉眼我也撞上了。兩人轉了一圈又往上爬,終于爬到樓上。
鉆出洞穴般狹小的樓梯口而突然置身于恢宏的景觀面前,那種緊張感實在愜意非凡。葉櫻青松,對面民居前鋪展的平安神宮的樹林,京都城郊霧靄迷濛的嵐山,以及北方、貴船、箕里、金昆羅等連綿的群山——欣賞完這一系列景致之后,我們像寺院弟子那樣脫下鞋,畢恭畢敬地走入殿內。光線昏暗,地板并列鋪著二十四張墊席。釋迦牟尼像居中,十六羅漢金色的眼珠在幽暗中閃閃發光。此處叫五鳳樓。
南禪寺雖然也屬臨濟宗,但與相國寺派的金閣寺不同,而是南禪寺派的大本山。就是說我們是在同宗異派的寺院里。兩人一如普通的中學生,一只手拿著導游圖,轉圈觀看了據說出自狩野探幽守信[21]和土佐法眼德悅[22]之筆的色彩艷麗的藻井畫。
天花板的一邊畫著飛天及其彈奏的琵琶、橫笛等圖案,另一邊是捧著牡丹的迦陵頻伽[23]展翅飛翔。這是住在天竺雪山上的鳥,上半身為體態豐腴的女子,下半身為鳥狀。天花板的中間畫的是華麗如虹的鳳凰,既像金閣頂上那只威風凜凜的金鳥,又似乎不像。
我們在釋尊像前跪倒合掌,然后走出正殿。但舍不得從樓上離開,便靠在剛才所登樓梯口旁邊朝南的勾欄上。
我總覺得某處有一個類似五顏六色的小漩渦樣的景致,也好像是剛剛看過的藻井畫濃墨重彩的遠影。那凝聚繽紛色彩的感覺,又恍若迦陵頻伽模樣的鳥隱藏在一片嫩葉或青松的樹枝下,隱約閃出其華麗翅膀的一角。
但并非如此。在我們眼下,隔道有座天授庵。簡潔明快地點綴著低矮樹木的幽靜的院落里,一條由方形石板對角連成的甬路蜿蜒伸展,通往拉門大敞四開的寬大客廳。客廳中,壁龕和擱物架看得一清二楚。那里已擺好了茶,似乎暫且作茶室使用。但鋪著醒目的猩紅色的毛毯,一位年輕女子端坐其上。這便是映入眼簾的光景。
戰爭期間絕對見不到身穿如此艷麗寬袖和服的女子。以這副裝扮出門上街,路上難免受到指責,不得不中途返回。那和服便是華美到如此地步的。具體花紋倒看不真切,但地是藍色的,上面繪有鮮花,縫合在一起。衣帶呈猩紅色,且有金絲閃閃生輝。夸張說來,連周圍都一片粲然。年輕的美女端然正坐,白皙的側臉猶如浮雕,以致令人懷疑她是否是實際活著的女子。我極度地口吃道:
“那到底可是活的?”
“我也那么想。活像偶人。”鶴川把胸口緊緊貼在勾欄上回答,并未移動視線。
這時,里面走出一個身穿軍服的青年陸軍軍官。他彬彬有禮地在距女子約一丈遠的前邊正襟危坐,同女子面面相對。兩人悄然對坐良久。
女子站起身,一聲不響地消失在走廊的暗影里。少頃,女子手捧茶碗轉回,長長的衣袖在微風的吹拂下一搖一擺。她走到男子面前獻茶,按茶道禮儀獻罷淡茶,又坐回原來位置。男子說了句什么,但就是不肯喝茶。時間似乎異常悠長,氣氛似乎異常緊張。女子深深垂下頭。
難以置信的場面即發生在這之后。端坐的女子突然打開自己的衣襟。絲綢衣料在緊緊扎著的寬帶下面被拉拽發出的聲響,我都幾乎聽得真真切切。雪白的胸部露出來了。我屏住呼吸。女子用自己的手將一只白嫩豐滿的乳房整個拉出。
軍官手捧深色茶碗,膝行至女子跟前。女子雙手揉搓乳房。
我不能說我看見了,我只是感覺眼前歷歷現出這樣的場面:溫暖的白色乳汁一瀉而出,直朝深色茶碗內褐綠色茶水中連連射下,于是靜寂的茶水表面泛起乳白色的泡沫。
男子舉起茶碗,將這奇妙的茶一飲而盡。女子雪白的胸隨即掩起。
我倆看得脊背僵直,忘乎所以。事后依序想來,那恐怕是懷了軍官之子的女子和即將上陣的軍官之間的一種告別儀式。但當時受到的震動拒絕任何解釋。由于看得過于癡迷,以致沒注意到這對男女是什么時候離開客廳不見,而只剩下那方寬大的猩紅色毛毯的。
我目睹了那浮雕般白皙的側臉和雪白無比的酥胸。無論在女子離去后那天的剩余時間里,還是在第二日第三日,我都執著地想入非非。不錯,那女子定是有為子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