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被伊人踢出地宮石門,石門關上,趙高無法打開石門,強行將伊人從地宮里拉出來后,趙高就既怒且悲。他熬到始皇帝葬禮全部結束,又熬到夜晚無事時分。心里的不痛快仍然無法排解。他想,不如去師弟酒肆喝酒,酒能消愁,只要喝醉了,就能忘了伊人,心里就不再堵得慌了。雖然始皇帝葬禮期間,全國禁聚會,禁宴飲。但關起店門來,誰知道我們喝酒?想到此,趙高向蘭池酒肆走去。
進酒肆門后,趙高返身將門關好,對田仁道:“師弟,快拿酒來,我今天要喝個痛快。”
田仁道:“二師兄稍坐,我去拿酒。”
趙高道:“小二呢?”
田仁道:“這幾天官府禁酒,我讓他回家歇息去了。”
趙高道:“這么說,店里就你一人?”
田仁道:“對。”
趙高道:“更好。我和你一起去炒幾個菜。”
田仁道:“菜有現成的,你坐著,我去端來。”
一會兒,田仁端來好酒好菜,師兄弟相向而坐,邊吃邊聊。
田仁舉樽道:“恭喜二師兄,榮升郎中令。”說完,他一飲而盡。
趙高道:“我們田門將脫穎而出,可惜師傅他老人家看不到。”說完,他也舉樽一飲而盡。
田仁為兩人的酒樽斟滿酒道:“師傅地下有知,一定會為你高興。”
趙高又喝光樽中的酒道:“師傅他老人家高興不起來。”
田仁道:“為何?”說完,他為趙高的酒樽斟滿酒。
趙高舉起樽,喝一口道:“因為伊人沒了。”說完,他放下酒樽開始流淚。
田仁驚問道:“師姐怎么沒了?”
趙高道:“她竟為那獨夫殉葬。”說完,他舉樽一口氣將酒全倒進嘴里。
田仁再次為趙高的酒樽斟滿酒,道:“你為什么不阻攔?”
趙高道:“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拼了命也攔不住。”
田仁再次為趙高的酒樽斟滿酒,道:“怎么突然?”
趙高道:“她全都設計好了。她事先躲在地宮里,等所有人都撤離的時候,她啟動水銀灌注機關,然后啟動石門。我發現她后,想沖進去關石門,她一腳將我踹倒。我爬起來再次沖到石門邊,又被她一腳踹倒。等我再次爬起來,石門已經關上。”
趙高說完,舉起樽,一飲而盡,然后伏桌痛哭。
田仁道:“事已至此,二師兄難過也沒用。”
趙高忽地抬起頭道:“章邯肯定知道這件事。他竟不加勸阻,也不告知我,實在可惡。”說完,自己倒滿酒樽,一飲而盡,哭叫一聲“師妹”后,又伏桌大哭。
這晚,趙高醉如爛泥。田仁扶他到酒肆客房過的夜。
二世既位后,居然提拔一個身為中車府令,毫無寸功的宦官為郎中令,引起朝中一片嘩然。更令宗親和大臣們不滿的是,二世竟事事征詢趙高的意見。
于是,宗親開始私下議論,先帝為什么會立二世為太子,而不是大家一致看好的扶蘇。
大臣們也開始私下議論,趙高算什么東西?一無軍功,二無治國經歷,二世為什么事事都聽他的,賜他那么大官,賞他那么多財寶?
宗親與大臣們的議論漸漸傳到趙高的耳朵里。趙高本就蓄意謀奪始皇帝打下的天下,但因朝中盡是始皇帝老臣,沒敢輕舉妄動。現在聽到眾人對他和胡亥的議論,擔心自己的陰謀被揭穿,前功盡棄,于是他決定趕快對那些忠于始皇帝,目中無他的老臣下手。
第一個必須除掉的是蒙氏兄弟。蒙氏兄弟一文一武,朝中軍中都有非凡的號召力,都是死心塌地保贏氏政權之人。那蒙毅曾判我死刑,差點殺了我。現在,我要讓他為他當年沒能殺得了我,在地府責怪贏政。讓他們在陰曹地府吵個不休。“哈哈哈。”
你們這些老東西!只要蒙氏兄弟一死,這滿朝文武當中,我想讓誰死,誰就得死。還不用我動手。贏政,你在陰曹地府看著,是不是干著急,沒奈何啊?“哈哈哈。”
于是某天,趙高對二世道:“我聽說先帝早就想冊立陛下為太子,但是蒙毅卻進諫說‘不可以。’蒙毅明明知道您是個賢能之人,卻始終拖延,不讓先帝立您為太子,這是對您不忠,而且蒙騙了先帝。依臣愚見,不如將他殺了。”
二世道:“蒙毅為先帝禱告湘山山神未歸,等他回來后再殺他不遲。”
趙高道:“此事宜早不宜遲。不如派人在路上攔截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他殺了。”
二世道:“好主意。不過,如果他哥哥知道了這件事,恐怕會萌生反意。”
趙高道:“蒙恬能反到哪里去?他現在被拘在官衙,殺他易如反掌。干脆將他們倆一塊殺了。”
二世道:“殺蒙恬,朝中恐怕會有人反對。”
趙高道:“蒙恬掌軍多年,在軍中根深蒂固。他若因陛下殺了他弟弟而舉起反旗,陛下還有活路嗎?”
二世道:“老師說得有理。”
于是,二世聽信趙高讒言,派人誅殺蒙恬兄弟。
始皇帝的弟弟子嬰聞聽此事,立即進宮勸諫二世。
子嬰對二世道:“趙王遷殺死李牧,用顏聚,齊王建殺掉世代故交忠臣,用后勝,最后都亡國了。蒙氏兄弟,是大秦帝國的重臣、謀士。陛下如果誅殺這兩位忠臣,提拔無節行之人,是內使群臣離心,外使軍士離德也。”
二世道:“我大秦帝國有的是人才,不缺他們兄弟倆。”
子嬰道:“陛下殺蒙氏兄弟是自取滅亡。”
二世道:“言過其實,一派胡言。念你是宗親長輩,不與你計較,退下。”
馮去疾、馮劫、楊端和聽說二世要殺蒙氏兄弟,相約同到丞相府,打算與李斯商議,如何打消陛下這有損帝國安危的念頭。
三人到丞相府落座后,馮去疾問李斯道:“丞相,聽說,陛下要殺蒙毅、蒙恬兩兄弟,是真的嗎?”
李斯道:“真的如何?假的如何?”
馮去疾道:“真的我們就當阻止。”
李斯道:“為什么要阻止?”
馮去疾道:“誰都知道蒙毅、蒙恬兩兄弟是帝國的老臣、忠臣,是帝國的棟梁,棟梁倒蹋,大廈安存?”
李斯道:“舊梁已腐,該換新的了。”
楊端和道:“先帝時期,蒙氏三代為帝國屢立戰功,今蒙毅、蒙恬兩兄弟無端被殺,豈不叫人寒心?”
李斯道:“蒙恬乃先帝下昭誅殺,蒙毅為二世下令誅殺,為之奈何?”
馮劫道:“先帝當時肯定病糊涂了。二世新立,聽信讒言,誅殺忠良。作為臣子,明知陛下作出錯誤的決定而不加以阻止,是謂不忠。”
李斯道:“我不覺得誅殺蒙氏兄弟有何錯。”
馮去疾、馮劫、楊端和三人聽了李斯此話,互相看了一眼,起身告辭。
二世不聽子嬰勸諫,派人在蒙毅回咸陽的路上截殺了他。蒙毅死訊一傳回,二世立即派使者去陽周殺蒙恬。
蒙恬的幾個老部下,聽說蒙毅被二世派人追殺,蒙恬被拘在陽周官衙,也即將被處死,全都憤憤不平。一起相約去陽周見蒙恬,勸他舉起反二世大旗。
老部下蘇立買通看守,見到蒙恬,對蒙恬道:“二世昏庸,事事決于趙高。蒙上卿對先帝忠心耿耿,今無故被殺。將軍您為大秦立下赫赫戰功,今無故被囚禁于此,亦即將被殺。我們手上現有三十多萬大軍,不如沖去咸陽,將昏君殺了,另立賢良。”
蒙恬道:“從我祖輩到我這一代,為大秦積功立信已經三世。雖然我現在被拘禁在衙門,雖然仍有三十多萬將士愿聽我調遣,勢力足以顛覆二世朝廷。但我寧死不反皇帝,不反大秦帝國。我須守臣子之義,不辱先人之教,不忘先帝之恩!諸位勿再多言。”
蒙恬說得如此慷慨決絕,幾位老部下只好灑淚而別。蒙恬為不受辱,在使者來獄中殺他之前,吞藥自盡。
蒙氏兄弟一死,趙高獨自在自己的家中陰笑道:“贏政,與你寵愛的老部下在那個世界重逢,是不是很開心啊?我會讓你與你更多的老部下重逢;我會讓你最愛的兒子胡亥,下令處死他的所有兄弟姐妹,然后由我,一個一個將他們送去與你團聚。最后,我再將胡亥送去與你團聚。這樣,你們一家在陰曹地府就團圓了。你是不是該感激我?你一定更開心,對吧?哈哈哈!”
一天,二世對趙高道:“人生太短暫,就像駕著六匹寶馬拉的車子駛過縫隙一樣。我既然已經貴為皇帝,想盡情享受我想享受的一切,直到我死的那一天,可以嗎?”
趙高道:“當然可以。這是賢明君主才能辦到,而昏庸之主辦不到的事情。不過,話雖這么說,陛下目前還是應該有所顧忌。”
二世道:“顧忌什么?”
趙高道:“陛下,聽我跟您說。諸公子及眾大臣已經開始對沙丘之謀,有所懷疑了。”
二世道:“為之奈何?”
趙高道:“諸公子全是陛下的兄弟,眾大臣又都是先帝提拔的。現在陛下初登皇帝位,這些人滿臉的不高興,心里都不服陛下。我每天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唯恐他們聯合起來造反,推翻陛下。陛下安得為此樂乎?”
二世道:“那便如何是好?”
趙高道:“必須將陛下的兄弟姐妹全部殺了,免得他們跟你爭奪帝位。還要把先帝的故臣除掉,換上陛下親信的人。”
二世道:“殺我的兄弟姐妹好辦。隨便找他們一個茬,定個罪,就可以把他們殺了。先帝提拔的故臣,都是天下累世名貴之人,功勞世積,相傳已久,勢力尚強,他們很難除掉。”
趙高道:“先帝故臣中,蒙氏兄弟勢力最大。他們不是被陛下除掉了嗎?陛下只要嚴法苛刑,令有罪者相株連。滅大臣,誅骨肉。提拔陛下親信之人,令賤者貴之,貧者富之,遠者近之。如此,群臣莫不被陛下潤澤,蒙陛下厚德,上下同心。陛下就可高枕無憂,肆意享受一切快樂了。”
二世道:“太好了。”
于是,二世尊用趙高,更改法律,務求嚴刑酷法。
趙高為那些老臣及諸公子量身定做上百條新法律。如:
祭祀時不恭,殺;上朝時違禮,殺;穿戴不合規矩,殺;辦事不力,殺;所諫不實,誹謗罪,殺;議論朝政,殺……
一條條對照下來,諸公子和許多大臣都成了有罪的該殺之人,全部或被拘禁,或被扣壓,等待趙高審判、處理。
馮去疾、馮劫、楊端和三人聽說胡亥要將自己所有的兄弟姐妹處死,吃了一驚,再次相約來見李斯。
馮去疾道:“二世要處死他所有的兄弟姐妹,你不能不管啊。”
李斯道:“我當然想管。可是管不了。”
馮劫道:“二世已經逼死了長公子扶蘇,為什么還要逼死其他兄弟姐妹?而且連已經出嫁的姐妹也不放過。”
李斯道:“我哪知道。我的女婿,我的媳婦全在被殺之列。我怎么可能不管。可是我無能為力。我多次向二世求情,從骨肉相親,兄弟手足,說到先帝血脈,不容絕滅。二世都冷漠淡然,無動于衷。我又轉向趙高求情。趙高說,他只能確保我不受株連。”
楊端和道:“先帝怎么會立二世當太子?當初我們都看好扶蘇。先帝是不是病糊涂了?”
李斯道:“我哪知道。我只能照先帝旨意行事。”
馮去疾、馮劫、楊端和三人知道李斯確實無能為力,只好互相看一眼,起身告辭。
趙高宣判,始皇帝十二個兒子犯不敬之罪,立即咸陽街頭斬首示眾;
在杜縣的六個兒子和十個公主犯不恭之罪,立即車裂,財物入于縣官。
株連者同罪。
一時間,咸陽、杜縣兩地,哀嚎遍野,血流成河。
趙高看著刑場上那些驚恐、絕望、悲啼、羔羊般任自己宰殺的始皇帝的兒女,開心得渾身每根毫毛都跳起舞蹈。他似乎看到始皇帝憤怒地朝他揮舞刀劍,卻又奈他不何的悲痛神情。趙高“哈哈”大笑。
將閭三兄弟曾與胡亥相交甚密。她們的母親與鄭美人的關系也不錯。三兄弟也被趙高判為有罪。不過,他們沒有被帶到監獄里去,而是被囚禁在內宮。趙高打算最后單獨審議他們的罪行。
二世派使者對將閭道:“你沒有盡到做大臣的職責,論罪當死。官吏將對你施以法律制裁。”
將閭道:“宮廷禮儀,吾從來不敢不尊從司儀;朝廷之上,吾從來不敢不遵守禮節;接受命令,回應質詢,吾從來不敢有言語差錯。請問什么叫沒有盡到做大臣的職責?我想弄明白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再死。”
使者道:“我不清楚。我只是奉命行事。”
于是,將閭仰天大呼道:“天乎!吾無罪!天乎!吾無罪!天乎!吾無罪!”
兄弟三人痛哭流涕,拔劍自殺。
始皇帝公子贏高本打算逃跑,又害怕連累家人,于是上書二世道:
“先帝無恙時,臣入則賜食,出則乘輿;中廄之寶馬,臣得賜之;皇帝才能穿的衣服,臣也得賜之。臣本當為先帝殉葬,卻沒有。臣為人子不孝,為人臣不忠。不忠者無名以立于世,臣請從死,愿葬酈山之足,唯上哀憐之。”
二世看了贏高的上書,非常高興,批準了贏高為始皇帝殉葬的請求,并賜給他十萬塊殉葬費。
至止,始皇帝的兒女除胡亥、田中外,都死絕了。
眼看始皇帝的兒女一個個身首異處,李斯又氣又急又痛。他一方面覺得對不起對他有知遇之恩,提拔他,重用他的始皇帝;一方面又為他那些嫁給了始皇帝兒子的女兒難過。這次皇室血洗,他年輕的女兒全成了寡婦。
李斯還為他那些娶了始皇帝女兒的兒子難過。,這些媳婦全部被殺,家里亂成一團。
李斯眼睜睜看著昔日引以為傲的女婿、媳婦一個個人頭落地,只能暗自垂淚,后悔當時走錯一步,給自己,給先帝,給帝國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失。
在誅殺始皇帝兒女的同時,對忠于始皇帝的老臣的剿滅也開始了。
對照新法律查下來,許多正直的大臣都犯了“不恭”之罪。他們或被賜死,或為保家人被迫自殺。
宗室振恐。
黔首振恐。
一些朝廷命官為了生計,為了保命,開始巴結趙高,看趙高的臉色行事。趙高在老趙國的親戚、故交全都蜂擁到咸陽。他們向趙高諂媚、示好,趙高將他們提拔到朝廷各個位置,擔任或輕或重的官職。
趙高過繼了一個聰明伶俐的侄女作為自己的女兒。不久,他招了一個女婿。
新法中的所有條文,黔首同樣必須遵守。一旦觸犯,一律問斬。
黔首們對“賦稅逾期不交,罪。”“徭役、兵役必須按期到崗,失期皆斬”幾條新法頗不滿。但只能腹誹,不敢明講。
因為新法中有“誹謗問罪”、“擅自議論朝政問罪”、“說不服,不滿言語問罪”等幾條。這幾條法律沒有邊界。官吏說你有罪就有罪,說你沒罪就沒罪。有罪沒罪,全在官吏一張嘴。為免遭不測,黔首只好集體保持沉默。
兵馬俑、阿房宮等工地上,沒有了熱火朝天干活的場面,人們都默默地、慢慢地干著手里的活,生怕說錯一句話,干錯一點事。實在需要交流,盡量使用眼神,手勢,萬不得已才開口說一兩個詞。
鄰居們偶然路遇,也是如此。
趙高自知殺人太多,擔心有大臣會乘入朝奏事之時,向二世說自己的壞話。他更怕二世會像始皇帝那樣重用李斯等老臣,那自己不僅白費了那么多功夫,關鍵是自己奪取始皇帝天下的愿望無法實現。
為此,必須架空二世,讓群臣見不到二世,讓二世與群臣隔絕:讓二世既不知道朝廷之內之事,也不了解朝廷之外之事;讓他把自己當成他的眼睛,他的耳朵;我想讓他知道什么,他就知道什么;我不想讓他了解的事情,,他永遠不知道真相;讓他除了吃喝玩樂,還是吃喝玩樂。這樣,朝政就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時機一成熟,就將他除掉。嬴政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就是我的了。
想到此,趙高對二世道:
“先帝統治天下時間長,所以群臣不敢為非作歹,進邪說。今陛下年輕,初即位,為什么要與公卿在朝廷上談論、決斷事情?萬一陛下斷事有誤,就向群臣暴露了陛下的不足之處。天子稱朕,本來就是不讓大臣聽見他的聲音的意思。”
二世道:“老師說的是。”
自此,二世常居禁中,只與趙高在后宮決定朝廷的各種事務。公卿上朝時,再難見到二世皇帝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