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需得牢牢記住,今日婉姨娘殞命之事,與我等毫無干系!您前去婉姨娘院落,皆因癡迷那《機巧圖說》,欲向其討教機關之術。
待您抵達之時,婉姨娘已…已遭不測,香消玉殞。
您是被那院中血腥可怖的景象驚駭過度,以致昏厥過去,方才不省人事。
大少爺,老奴此言,非是為己,實是為了夫人的安危與您往后的前程地位著想!
此事關乎性命攸關,您定要謹記于心,半分差錯也出不得!”
聞聽楊嬤嬤這番安排,李念安只覺一股寒意自腳底竄起,瞬間蔓延四肢百骸,整個人如墜冰窟。
他雖天性不算聰穎機敏,卻絕非愚鈍之輩。
昔年在上京侯府時,他便早已看慣了后宅女眷之間那些笑里藏刀、明爭暗斗的伎倆。
往昔,但凡府中有些許風波變故,母親柳清雅總會將其中利害關竅細細剖析與他知曉。
原本后宅陰私,實不該說與他這侯府嫡孫聽,然柳清雅卻深信,內闈不寧終會殃及男主人的官運仕途。
彼時李念安地位穩固,雖無人敢輕易招惹,但柳清雅唯恐他日后續娶進一個不安于室的“攪家精”,若李念安屆時偏聽偏信,必將招致禍端。故而,她早早便將后宅婦人那些層出不窮的爭斗手段與栽贓陷害的計謀,一一掰開揉碎,講與李念安聽。
此刻,楊嬤嬤一番“叮囑”入耳,李念安心中霎時如明鏡一般!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定是自己昏厥之后,母親與楊嬤嬤迅速布局,做了些什么“描補”之事。
無疑,便是要將婉姨娘暴斃之事,尋個替罪羔羊,將禍水全然引向他人!
李念安深知母親與嬤嬤此舉大錯特錯,陰損至極。
然眼下情境,他孤立無援,只得暫且隱忍,先行虛與委蛇,應承下來再圖后計。
故而,他強壓下心頭驚懼與不適,低聲應道:
“嬤嬤之言,我明白了。
若父親問起,我……我便說抵達之時,婉姨娘已遭不測。”
旋即,他抬起惶惑不安的眼眸,追問道:
“可是……若父親細問起來,問我可曾看見什么、聽見什么,孩兒……孩兒該如何作答方能不出紕漏?”
見李念安并未抵觸,反而乖順接受并主動詢問細節,楊嬤嬤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忙壓低聲音,將編排好的說辭細細道來:
“大少爺只需說,您剛到院門,便瞧見程管家已在現場指揮若定,小蓮正被人拖下去等候杖責,而小玉與錢婆子則面色惶惶,跪在地上不住求饒。”
“至于其他,您一概推說不知。
只說您被婉姨娘倒地不起、頭破血流的慘狀嚇壞了,魂飛魄散,其余皆未留意。”
“大少爺,這套說辭,您可千萬記牢了,一字一句都錯不得。”
李念安靜靜聽著,目光低垂,掩去眸中所有情緒,最終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已全然知曉,記下了。
望著李念安低垂眉眼、緘默不語的脆弱模樣,柳清雅肺腑間再度泛起細密刺痛。
她何嘗不知,自己這般陰私算計、雙手染血的模樣,實不該讓這純真稚子窺見半分,更不該將他牽扯進這污濁泥沼之中,平白玷污了母子親情,釀成今日這般離心隔閡的苦果。
然世事如棋,落子無悔。
如今大錯已然鑄成,覆水難收,她亦是騎虎難下,唯有硬著頭皮走下去。
此刻她唯一所盼,便是常樂尊者日后為安兒施展那“提靈”之術,開啟靈智后,這孩子終能明白自己今日這般機關算盡、乃至行差踏錯的種種不得已與苦心孤詣。
既見李念安已被楊嬤嬤“安撫”下來,暫且不會再出紕漏,柳清雅亦不忍再面對那雙盛滿驚懼、令她如芒在背的眸子。
她強撐起幾分力氣,起身而立,聲音帶著刻意維持的平靜,卻難掩底下翻涌的疲憊與澀然,道:
“安兒,娘知你此刻心緒紛亂,或許……或許已對為娘心生怨懟。
然則,安兒,你需記得,娘今日所言所行,縱有千般不是,萬般過錯,其初心根源,無一不是為了你的前程籌謀。
待你日后心緒平復,能靜心細思之時,娘……娘再與你細細分說。”
言罷,她似不愿再多留一刻,轉而望向身側的楊嬤嬤,語氣恢復了往日主母的疏淡與指令意味,道:
“嬤嬤,既然安兒已知該如何應對,此處便無需再多言。
扶我回房罷。”
楊嬤嬤聞言,即刻躬身應道:
“是,夫人。”
隨即,她小心翼翼地攙扶住柳清雅的手臂。
柳清雅借著她的力道,最后瞥了一眼那蜷縮于床上、依舊不敢抬頭的身影,心底一片冰涼澀然,終是決然轉身,任由楊嬤嬤攙扶著,一步步踏出這令人窒息的房門,將滿室壓抑與無聲的裂痕,暫拋身后。
柳清雅與楊嬤嬤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最終消逝在廊廡深處,李念安的寢房隨之陷入一片闃寂。
若在往日這般時辰,房中早已是眾小廝環繞,喧笑盈耳——石頭機靈,端茶遞水;木頭憨厚,跑腿傳話……可如今,石頭命喪黃泉,木頭及其他一眾仆役皆被盛怒的李牧之盡數逐出侯府,唯余滿室空蕩,冷清刺骨。
母親柳清雅口口聲聲說傾盡心血皆是為他,然此刻竟就這般將他獨留于這冰冷屋室之中,甚至未曾留意到案幾上那碟糕點早已干硬發澀,乃是昨日遺剩;杯中茶水亦渾濁冷透,隔夜之味澀口難咽。
此等細微之處,往昔何須他親自操心?
此情此景,反倒讓李念安愈發確信:眼前這言行驟變、冷酷陌生的母親,定是被那尊邪異石像蠱惑操控了心魄!
絕非他記憶中溫婉慈愛的親生娘親!
他卻不知,這或許才是柳清雅真正面目。
過往幾年,不過因其是她唯一倚仗的嫡子,是她穩固地位的根基,她才將那份精明算計與雷霆手段精心包裹于慈母溫情之下,騙過了他,也幾乎騙過了所有人。
李念安便一直活在這精心構筑的幻象里,篤信自己的母親是世上最良善柔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