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一章 緣起

詠紅豆并序

昔歲旅居昆明,偶購得常熟白茆港錢氏故園中紅豆一粒,因有箋釋錢柳因緣詩之意,迄今二十年,始克屬草。適發舊篋,此豆尚存,遂賦一詩詠之,并以略見箋釋之旨趣及所論之范圍云爾。

東山蔥嶺意悠悠,誰訪甘陵第一流。送客筵前花中酒,迎春湖上柳同舟,縱回楊愛千金笑,終剩歸莊萬古愁。灰劫昆明紅豆在,相思廿載待今酬。

題牧齋《初學集》并序

余少時見牧齋《初學集》,深賞其“埋沒英雄芳草地,耗磨歲序夕陽天。洞房清夜秋燈里,共簡莊周說劍篇。”之句。(牧齋《初學集》三六《謝象三五十壽序》云:“君初為舉子,余在長安,東事方殷,海內士大夫自負才略,好譚兵事者,往往集余邸中,相與清夜置酒,明燈促坐,扼腕奮臂,談犁庭掃穴之舉。”等語,可以參證。同書九〇《天啟元年浙江鄉試程錄》中《序》文及《策》文第五問,皆論東事及兵法。按之年月節候,又與詩意合。牧齋所謂“莊周說劍篇”者,當是指此《錄》而言也。)今重讀此詩,感賦一律。

早歲偷窺禁錮編。白頭重讀倍凄然。夕陽芳草要離冢,東海南山下噀田。(牧齋《有學集》一三《東澗詩集》(下)“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之四十四“銀榜南山煩遠祝,長筵朋酒為君增”句下自注云:“歸玄恭送春聯云,居東海之濱,如南山之壽。”寅恪案:阮吾山葵生《茶余客話》一二“錢謙益壽聯”條記茲事,謂玄恭此聯,“無恥喪心,必蒙叟自為。”則殊未詳考錢歸之交誼,疑其所不當疑者矣。又鄙意恒軒此聯,固用《詩經》《孟子》成語,但實從庾子山《哀江南賦》“畏南山之雨,忽踐秦庭。讓東海之濱,遂餐周粟”脫胎而來,其所注意在“秦庭”“周粟”,暗寓惋惜之深旨,與牧齋降清,以著書修史自解之情事最為切合。吾山拘執《孟子》《詩經》之典故,殊不悟其與《史記》《列女傳》及《哀江南賦》有關也。)誰使英雄休入彀(明南都傾覆,牧齋隨例北遷,河東君獨留金陵。未幾牧齋南歸。然則河東君之志可以推知也。)轉悲遺逸得加年。(牧齋《投筆集》(下)《后秋興》之十二云:“苦恨孤臣一死遲。”)枯蘭衰柳終無負,莫詠柴桑擬古篇。

上錄二詩,所以見此書撰著之緣起也。

寅恪少時家居江寧頭條巷。是時海內尚稱乂安,而識者知其將變。寅恪雖年在童幼,然亦有所感觸,因欲縱觀所未見之書,以釋幽憂之思。伯舅山陰俞觚齋先生明震同寓頭條巷。兩家衡宇相望,往來便近。俞先生藏書不富,而頗有精本。如四十年前有正書局石印戚蓼生鈔八十回《石頭記》,其原本即先生官翰林日,以三十金得之于京師海王村書肆者也。一日寅恪偶在外家檢讀藏書,獲睹錢遵王曾所注《牧齋詩集》,大好之,遂匆匆讀誦一過,然實未能詳繹也。是后錢氏遺著盡出,雖幾悉讀之,然游學四方,其研治范圍與中國文學無甚關系,故雖曾讀之,亦未深有所賞會也。丁丑歲盧溝橋變起,隨校南遷昆明,大病幾死。稍愈之后,披覽報紙廣告,見有鬻舊書者,驅車往觀。鬻書主人出所藏書,實皆劣陋之本,無一可購者。當時主人接待殷勤,殊難酬其意,乃詢之曰,此諸書外,尚有他物欲售否?主人躊躇良久,應曰,曩歲旅居常熟白茆港錢氏舊園,拾得園中紅豆樹所結子一粒,常以自隨。今尚在囊中,愿以此豆奉贈。寅恪聞之大喜,遂付重值,借塞其望。自得此豆后,至今歲忽忽二十年,雖藏置篋笥,亦若存若亡,不復省視。然自此遂重讀錢集,不僅借以溫舊夢,寄遐思,亦欲自驗所學之深淺也。蓋牧齋博通文史,旁涉梵夾道藏,寅恪平生才識學問固遠不逮昔賢,而研治領域,則有約略近似之處。豈意匪獨牧翁之高文雅什,多不得其解,即河東君之清詞麗句,亦有瞠目結舌,不知所云者。始知稟魯鈍之資,挾鄙陋之學,而欲尚論女俠名姝文宗國士于三百年之前,〔可參云間杜九高《登春尺五樓詩集》二(下)《武靜先生席上贈錢牧齋宗伯》詩云:“帳內如花真俠客。”及顧云美苓《河東君傳》云:“宗伯大喜,謂天下風流佳麗,獨王修微楊宛叔與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許霞城茅止生專國士名姝之目。”〕誠太不自量矣。雖然,披尋錢柳之篇什于殘闕毀禁之余,往往窺見其孤懷遺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夫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辭,即發自當日之士大夫,猶應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況出于婉孌倚門之少女,綢繆鼓瑟之小婦,而又為當時迂腐者所深詆,后世輕薄者所厚誣之人哉!牧齋事跡具載明清兩朝國史及私家著述,固有闕誤,然尚多可考。至于河東君本末,則不僅散在明清間人著述,以列入乾隆朝違礙書目中之故,多已亡佚不可得見,即諸家詩文筆記之有關河東君,而不在禁毀書籍之內者,亦大抵簡略錯誤,抄襲雷同。縱使出于同時作者,亦多有意諱飾詆誣,更加以后代人無知之虛妄揣測。故世所傳河東君之事跡,多非真實,殊有待發之覆。今撰此書,專考證河東君之本末,而取牧齋事跡之有關者附之,以免喧賓奪主之嫌。起自初訪半野堂前之一段因緣,迄于殉家難后之附帶事件。并詳述河東君與陳臥子(子龍)、程孟陽(嘉燧)、謝象三(三賓)、宋轅文(徴輿)、李存我(待問)等之關系。

寅恪以衰廢余年,鉤索沉隱,延歷歲時,久未能就,觀下列諸詩,可以見暮齒著書之難有如此者,斯乃效《再生緣》之例,非仿《花月痕》之體也。

乙未陽歷元旦作

紅碧裝盤歲又新,可憐炊灶盡勞薪。太沖嬌女詩書廢,孺仲賢妻藥裹親。食蛤那知天下事,然脂猶想柳前春。(河東君次牧翁《冬日泛舟》詩云:“春前柳欲窺青眼。”)炎方七見梅花笑,惆悵仙源最后身。

高樓冥想獨徘徊,歌哭無端紙一堆。天壤久銷奇女氣,江關誰省暮年哀。殘編點滴殘山淚,絕命從容絕代才。留得秋潭仙侶曲,(陳臥子集中有《秋潭曲》,宋讓木集中有《秋塘曲》。宋詩更是考證河東君前期事跡之重要資料。陳宋兩詩全文見后詳引。)人間遺恨終難裁。

乙未舊歷元旦讀《初學集·崇禎)甲申元日》詩有“衰殘敢負蒼生望,重理東山舊管弦。”之句,戲成一律

絳云樓上夜吹簫,哀樂東山養望高。黃閣有書空買菜,玄都無地可栽桃。如花眷屬慚雙鬢,似水興亡送六朝。尚托惠香成狡獪,至今疑滯未能消。

箋釋錢柳因緣詩,完稿無期,黃毓祺案復有疑滯,感賦一詩

然脂暝寫費搜尋,楚些吳歈感恨深。紅豆有情春欲晚,黃扉無命陸終沉。機云逝后英靈改,蘭萼來時麗藻存。拈出南冠一公案,可容遲暮細參論。

丙申五月六十七歲生日,曉瑩于市樓置酒,賦此奉謝

紅云碧海映重樓,初度盲翁六七秋。織素心情還置酒,然脂功狀可封侯。(時方撰《錢柳因緣詩釋證》。)平生所學惟余骨,晚歲為詩欠砍頭。幸得梅花同一笑,嶺南已是八年留。

丁酉陽歷七月三日六十八初度,適在病中,時撰《錢柳因緣詩釋證》尚未成書,更不知何日可以刊布也,感賦一律

生辰病里轉悠悠,證史箋詩又四秋。老牧淵通難作匹,阿云格調更無儔。渡江好影花爭艷,填海雄心酒祓愁。珍重承天井中水,人間唯此是安流。

用前題意再賦一首。年來除從事著述外,稍以小說詞曲遣日,故詩語及之

歲月猶余幾許存,欲將心事寄閑言。推尋衰柳枯蘭意,刻畫殘山剩水痕。故紙金樓銷白日,新鶯玉茗送黃昏。夷門醇酒知難貰,聊把清歌伴濁樽。

十年以來繼續草《錢柳因緣詩釋證》,至癸卯冬,粗告完畢。偶憶項蓮生(鴻祚)云:“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傷哉此語,實為寅恪言之也。感賦二律

橫海樓船破浪秋,南風一夕抵瓜洲。石城故壘英雄盡,鐵鎖長江日夜流。惜別漁舟迷去住,封侯閨夢負綢繆。八篇和杜哀吟在,此恨綿綿死未休。

世局終銷病榻魂,謻臺文在未須言。高家門館恩誰報,陸氏莊園業不存。遺屬只余傳慘恨,著書今與洗煩冤。明清痛史新兼舊,好事何人共討論。

此稿既以釋證錢柳因緣之詩為題目,故略述釋證之范圍及義例。自來詁釋詩章,可別為二。一為考證本事,一為解釋辭句。質言之,前者乃考今典,即當時之事實。后者乃釋古典,即舊籍之出處。牧齋之詩,有錢遵王曾所注《初學集》《有學集》。遵王與牧齋關系密切,雖抵觸時禁,宜有所諱。又深惡河東君,自不著其與牧齋有關事跡。然綜觀兩集之注,其有關本事者,亦頗不少。茲略舉其最要者言之,如遵王《初學集詩注》一六《丙舍詩集》(下)《雪中楊伯祥館丈廷麟過訪山堂即事贈別》詩,“賈莊”注,詳述崇禎十年、十一年于建州講款及盧象升殉難于賈莊之史實。同書一七《移居詩集·茅止生挽詞十首》,其第二首《武備新編》,第四首《西玄》,分別注出止生以談兵游長安,挾《武備志》進御事及止生妾陶楚生事〔可參《列朝詩集》(丁·下)《茅待詔元儀》及閏集《陶楚生》兩小傳〕。

同卷《姚叔祥過明發堂,共論近代詞人,戲作絕句十六首》,其中“高楊”“文沈”“何李”“鐘譚”等人,皆注出其事跡。又“鐘譚”注中云“(王)微、(楊)宛為詞客,詎肯與(鐘譚)作后塵。公直以巾幗愧竟陵矣”等語,可見牧齋論詩之旨也。

同卷“永遇樂”詞《十六夜見月》,注中詳引薛國觀事。注末數語,其意或在為吳昌時解脫。

同書二〇《東山詩集》三《駕鵝行,聞潛山戰勝而作》詩,“潛山戰”注,述崇禎十五年壬午起馬士英為鳳督。九月己卯(《明史》二四《莊烈帝本紀》“己卯”作“辛卯”。是。)總兵劉良佐、黃得功敗張獻忠將一堵墻于潛山。十月丙午劉良佐再破張獻忠于安慶等事。蓋遵王生當明季,外則建州,內則張李,兩事最所關心。涉及清室者,因有諱忌,不敢多所詮述。至張李本末,則不妨稍詳言之也。

又同卷《送涂德公秀才戍辰州,兼簡石齋館丈》一題,“戍辰州”注,言涂仲吉因論救黃道周,下詔獄,戍辰州事。注末云:“道周辨對,而斥之為佞口,仲吉上言,而目之為黨私。稽首王明,嘆息何所道哉?此公之深意,又當過之于文辭之外者也。”遵王所謂文辭外之深意,自當直接得諸牧齋之口。

《有學集詩注》二《秋槐支集·閩中徐存永、陳開仲亂后過訪,各有詩見贈,次韻奉答》四首之四,“沁雪”注,及《夏日晏新樂小侯》詩題下“新樂”注,遵王皆引本事及時人之文以釋之。

同書四《絳云樓余燼集·哭稼軒留守相公詩》,“留守”注,述瞿式耜本末甚詳。

同卷《孟陽冢孫念修自松圓過訪,口占送別二首》第一首“題詩”注,述牧齋訪松圓故居,題詩屋壁事。第二首“聞詠”下注云:“山莊舊有聞詠亭,取老杜‘詩罷聞吳詠’之句。”檢《有學集》一八《耦耕堂詩序》云:“天啟初,孟陽歸自澤潞,偕余棲拂水澗,泉活活循屋下,春水怒生,懸流噴激。孟陽樂之,為亭以踞澗右,顏之曰聞詠。”遵王注可與此序相參證也。

同書五《敬他老人集》(上)《簡侯研德兼示記原》詩,附箋語,詳述侯峒曾本末及嘉定屠城事。豈因李成棟后又叛清降明,故不必為之諱耶?

同卷《路易(長?)公安卿置酒包山官舍,即席有作》二首之一“懷羽翼”注,述路振飛事跡。

同書六《秋槐別集·左寧南畫像歌·為柳敬亭作》注中載左良玉本末甚詳,并及柳敬亭事。

同卷《丙申春就醫秦淮,寓丁家水閣》三十絕句,其第一九首“四乳”注,述倪讓、倪岳父子本末。第二一首“紫淀”下載張文峙改名事。第二八首“史癡”“徐霖”注,言及兩人之逸聞。

同卷《讀新修滕王閣詩文集,重題十首》第七首“石函”注云:“彭幼朔九日登高,寄懷虞山太史詩,石函君已鐫名久,有約龍沙共放歌。幼朔注曰,近有人發許旌陽《石函記》。虞山太史官地具載。其當在樵陽八百之列無疑。故落句及之。”檢同書一一《紅豆二集·遵王賦胎仙閣看紅豆花詩。吟嘆之余,走筆屬和》詩后附錢曾原詩,有“八百樵陽有名記”句,當即用此事。

同書八《長干塔光集·大觀太清樓二王法帖歌》中,“魯公《孝經》”注云:“公云,亂后于燕京見魯公所書《孝經》真跡,字畫儼如《麻姑仙壇記》。御府之珍,流落人間,可勝惋惜。”或可補《絳云樓題跋》之遺。

同書一四《東澗詩集》(下)《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其第一三首《壬午日鵝籠公有龍舟御席之寵》詩,注云:“鵝籠公謂陽羨也。”其第三四首《追憶庚辰冬半野堂文宴舊事》詩,“看場神鬼”注云:“公云,文宴詩,有老嫗見紅袍烏帽三神坐絳云樓下。”(寅恪案:范鍇《華笑庼雜筆》一“黃梨洲先生批錢詩殘本”條,載太沖批語云:“愚謂此殆火神邪?”可發一笑!又崇禎十三年庚辰冬河東君初訪半野堂時,絳云樓尚未建造。遵王所傳牧齋之語,初視之,疑指后來改建絳云樓之處而言。細繹之,則知遵王有意或無意牽混牧齋殤子壽耇之言,增入“絳云”二字,非牧齋原語所應有也。以增入此二字之故,梨洲遂有“火神”之說,可謂一誤再誤矣。詳見第五章論《東山酬和集》河東君《春日我聞室作呈牧翁》詩節。)

諸如此類,皆是其例。但在全部注本之中,究不以注釋當日本事為通則也。

至遵王《初學集詩注》一八《東山詩集》一《有美一百韻,晦日鴛湖舟中作》詩“疏影詞”注,引河東君《金明池·詠寒柳》詞及何士龍《疏影·詠梅上牧翁》詞,并載陸敕先之語。則疑是陸氏所主張,實非出自遵王本意。其他有關年月地理人物,即使不涉及時禁或河東君者,仍多不加注釋。質此之故,寅恪釋證錢柳之詩,于時地人三者考之較詳,蓋所以補遵王原注之缺也。但今上距錢柳作詩時已三百年,典籍多已禁毀亡佚,雖欲詳究,恐終多訛脫。若又不及今日為之,則后來之難,或有更甚于今日者,此寅恪所以明知此類著作之不能完善,而不得不仍勉力為之也。至于解釋古典故實,自以不能考知辭句之出處為難,何況其作者又博雅如錢柳者乎?今觀遵王所注兩集,牧齋所用僻奧故實,遵王或未著明,或雖加注釋,復不免舛誤,或不切當。

據王應奎《海虞詩苑》四所載《錢文學曾小傳》略云:

曾字遵王,牧翁宗伯之族曾孫也。宗伯器之,授以詩法。君為宗伯詩注,廋詞隱語悉發其覆,梵書道笈必溯其源,非親炙而得其傳者不能。

及同書五所載《陸文學貽典小傳》云:

貽典字敕先,號覿庵。自少篤志墳典,師(錢)東澗(謙益),而友(馮)鈍吟(班),學問最有原本。錢曾箋注東澗詩,僻事奧句,君搜訪佽助為多。

夫遵王敕先皆牧齋門人,而注中未能考知牧齋之僻事奧句,即有所解釋,仍不免于錯誤或不切者,殆非“智過其師,乃堪傳授”之人,此點可姑不置論。但兩人與牧齋晚年往來密切,東澗詩中時地人之本事,自應略加注明,而遵王之注多未涉及者,則由于遵王之無識,敕先不任其咎也。又觀《有學集》三九《復遵王書(論己所作詩)》云:

居恒妄想,愿得一明眼人,為我代下注腳。發皇心曲,以俟百世。今不意近得之于足下。

然則牧齋所屬望于遵王者甚厚。今觀遵王之注,則殊有負牧齋矣。

抑更有可論者,解釋古典故實,自當引用最初出處,然最初出處,實不足以盡之,更須引其他非最初,而有關者,以補足之,始能通解作者遣辭用意之妙。如李壁《王荊公詩注》二七《張侍郎示東府新居詩,因而和酬》二首之一“功謝蕭曹慚漢第,恩從隗始詫燕臺”之句,下引蔡絳《西清詩話》〔參郭紹虞校輯《宋詩話輯佚》(上)〕云:

熙寧初,張掞以二府初成,作詩賀荊公。公和之,以示陸農師(佃)。曰:“蕭規曹隨,高帝論功,皆摭故實,而‘請從隗始’,初無‘恩’字。”荊公笑曰:“子善問也。韓退之《斗雞聯句》:‘感恩從隗始’若無據,豈當對‘功’字也。”

寅恪案:王介甫此言可以見注釋詩中古典,得其正確出處之難。然《史記》《漢書》及《昌黎集》皆屬古籍,雖出處有先后,猶不難尋檢得之。若錢柳因緣詩,則不僅有遠近出處之古典故實,更有兩人前后詩章之出處。若不能探河窮源,剝蕉至心,層次不紊,脈絡貫注,則兩人酬和諸作,其辭鋒針對、思旨印證之微妙,絕難通解也。

試舉一例以明之,如《東山酬和集》一《河東君次韻答牧翁冬日泛舟》詩中“莫為盧家怨銀漢,年年河水向東流”之句,與最初出處之《玉臺新詠·歌詞》二首之二“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盧家蘭室桂為梁”“頭上金釵十二行”“平頭孥子擎履箱”“恨不嫁與東家王”等句,及第二出處之《李義山詩集》(上)《代(盧家堂內)應》云:

本來銀漢是紅墻,隔得盧家白玉堂。誰與王昌報消息,盡知三十六鴛鴦。

有關,固不待言。其實亦與《東山酬和集》(一)牧翁《次韻答柳如是過訪山堂贈詩》“但似王昌消息好,履箱擎了便相從”有關。尤更與牧翁未見河東君之前,即《初學集》一六《丙舍詩集·(崇禎十三年春間)觀美人手跡,戲題絕句七首》其三云:

蘭室桂為梁,蠶書學采桑。幾番云母紙,都惹郁金香。(原注云:《金壺記》“蠶書,秋胡妻玩蠶而作”。《河中之水歌》“十四采桑南陌頭。”)

及同書一七《移居詩集·永遇樂》詞《(崇禎十三年)八月十六夜有感》云:

銀漢紅墻,浮云隔斷,玉簫吹裂。白玉堂前,鴛鴦六六,誰與王昌說。今宵二八,清輝香霧,還憶破瓜時節。(寅恪案:牧齋《觀美人手跡》七首之五云:“箋紙劈桃花。銀鉤整復斜。卻憐波磔好,破體不成瓜。”原注云:“李群玉詩,瓜字初分碧玉年。”)劇堪憐,明鏡青天,獨照長門鬒發。莫愁未老,嫦娥孤另,相向共嗟圓闕。長嘆憑闌,低吟擁髻,暗與陰蛩切。單棲海燕,東流河水,十二金釵敲折。何日里,并肩攜手,雙雙拜月。

有密切關系。今之讀者,若不循次披尋,得其脈絡,則錢柳因緣之詩,必不能真盡通解矣。(寅恪檢《初學集》一七《移居詩集》有《雜憶詩十首次韻》當賦成于崇禎十三年庚辰五月間。不知為何人而作。豈為楊宛叔而作耶?抑或與河東君有關耶?姑識此疑,以俟詳考。)

職是之由,此書釋證錢柳之詩,止限于詳考本事。至于通常故實,則不加注解,即或遵王之注有所未備,如無大關系,則亦不補充,以免繁贅。但間有為解說便利之故,不得不于通常出處,稍事征引,亦必力求簡略。總而言之,詳其所應詳,略其所當略,斯為寅恪釋證錢柳因緣詩之范圍及義例也。

復次,沈偶僧雄、江丹崖尚質編輯之《古今詞話·詞話類(下)》云:

沈雄曰,花信樓頭風暗吹。紅欄橋外雨如絲。一枝憔悴無人見,肯與人間綰別離。離別經春又隔年,搖青漾碧有誰憐。春來羞共東風語,背卻桃花獨自眠。此錢宗伯牧齋《竹枝詞》也。(寅恪案:此二詩乃《初學集》一一《桑林詩集·柳枝十首》之第一、第二兩首。作“竹枝詞”,誤。牧齋此詩乃崇禎十年丁丑初夏被逮北行途中所作。)宗伯以大手筆,不趨佻儉,(寅恪案:“儉”疑當作“險”。)而饒蘊藉,以崇詩古文之格。其《永遇樂》三、四闋,偶一游戲為之。

又袁樸村景輅所編《松陵詩征》四《沈雄小傳》略云:

周勒山云,偶僧覃思著述,所輯《詩余箋》體,足為詞學指南。其自著《綺語》,亦超邁不群。樸村云,偶僧從虞山錢牧齋游,詩詞俱有宗法。

寅恪案:沈氏為牧齋弟子,故《古今詞話》中屢引牧齋之說。袁氏謂偶僧所著詩詞受牧齋影響。詩固牧齋所擅場,詞則非所措意。偶僧于其書中已明言之〔并可參《古今詞話·詞品》(上)“錢謙益曰,張南湖少從王西樓刻意填詞”條〕。若如樸村之說,沈氏之詞亦與師門有關,則當非受之師父,而是從師母處傳得衣缽耳。蓋河東君所作詩余之傳于今者,明勝于牧齋之《永遇樂》諸闋,即可為例證。不僅詩余,河東君之書法,復非牧齋所能及。儻取錢柳以方趙管,則牧齋殊有愧子昂矣。偶僧詩詞僅見選本,未敢詳論。但觀王蘭泉昶《國朝詞綜》一四所錄偶僧詞二首,則周袁二氏之語,頗為可信。

寅恪別有所注意者,即蘭泉所選偶僧詞《浣溪沙·梨花》云:

壓帽花開香雪痕。一林輕素隔重門。拋殘歌舞種愁根。遙夜微茫凝月影,渾身清淺剩梅魂。溶溶院落共黃昏。

又云:

靜掩梨花深院門。養成閑恨費重昏。今宵又整昨宵魂。理夢天涯憑角枕,卸頭時候覆深樽。正添香處憶溫存。

沈氏之詞有何所指,自不能確言。然細繹語意,殊與河東君身世人品約略符合,令人不能無疑。《東山酬和集》一牧翁所作《寒夕文宴,再疊前韻。是日我聞室落成,延河東君居之》詩(自注:“涂月二日。”)結語云:

今夕梅魂共誰語,任他疏影蘸寒流。(自注:“河東君《寒柳詞》云,約個梅魂,與伊深憐低語。”)

若取偶僧之詞與牧翁之詩綜合觀之,其間關鎖貫通之處,大可玩味,恐非偶然也。

至關于河東君詩余之問題,俟后論之。

茲附言及此,不敢辭附會穿鑿之譏者,欲為錢柳因緣添一公案,兼以博通人之一笑也。

主站蜘蛛池模板: 岳西县| 卫辉市| 静乐县| 丰县| 徐水县| 三河市| 浪卡子县| 田东县| 锡林浩特市| 铅山县| 莎车县| 连云港市| 九江市| 桑植县| 利辛县| 安岳县| 尖扎县| 舟山市| 富阳市| 襄汾县| 大余县| 柘荣县| 武邑县| 台东市| 明星| 陇南市| 时尚| 衡阳县| 金堂县| 基隆市| 镇雄县| 长武县| 个旧市| 内黄县| 图片| 台前县| 东乌珠穆沁旗| 山丹县| 昌乐县| 刚察县| 多伦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