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被白樺樹包圍的古舊別墅仍然矗立在丘陵之上。天空中有幾縷稀薄的云，像是飄在湛藍水面上里的秋葉。

已經入秋了，薇爾莉特走在那條鋪滿落葉的林蔭小道上，享受著迎面飄來的涼風。

安妮在家里收到薇爾莉特的回信時是很開心的，她很害怕薇爾莉特真的忘了她，每個人總會不自覺地以自我為中心來思考這個世界。薇爾莉特一天會收到多少委托？會去多少地方？她會見多少人？

那些在薇爾莉特心中留下記憶烙印的人會有她嗎？

當初，安妮十分肯定薇爾莉特是不會忘記她的，因為那五十封只屬于她的信件一定是薇爾莉特工作中最深刻的記憶。

可當安妮決定提筆寫下那封信時，她猶豫了。

薇爾莉特真的在乎那五十封信嗎？也許只是那位每年都會來的送信員還記得吧……那么多年過去了，自己很想一遍遍地捕捉腦中母親的那張笑臉，可現在卻開始變得模糊與不確定。

何況自己對薇爾莉特來說只是一位相處幾天的小女孩。

也許她真的只是為工作而工作，也許她真的忘了自己。

如果她讀到了這封信，她一定對自己的名字很陌生，她會在腦海中竭力搜索著那殘存的記憶片段。

她會拒絕自己突如其來的請求，或者……信件會隨意放在一個陳舊的儲物柜里，落滿惹人嫌的積灰。

可當時隔九年的薇爾莉特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的門前時，安妮才知道自己之前的憂慮是有多么無聊和多余。

依舊是那盤成髻的金色秀發，絕美無暇的面龐，只是這次多了一份沁人心脾的微笑。

但薇爾莉特的穿著卻和以前來時大相徑庭。上半身是深藍色風衣外套搭配一件打底的白色襯衫，下半身則是一條卡其色的半身裙，腳上那雙可可棕色的長筒皮靴也換成了黑色。

在安妮看來，如今的薇爾莉特身上除了端莊沉靜的美好氣質外，更多了一份成熟與從容。

安妮剛開始有愣了一下，不過很快便反應過來。

明明已經過去九年了，自己對薇爾莉特的印象還停留在當初，沒有對可能的變化作出心理準備。

“安妮小姐，別來無恙?！鞭睜柪蛱囟Y貌地問候。

“薇爾莉特！”

安妮激動地沖過去抱住了薇爾莉特。

“沒想到你真的會來，我一直擔心你會不會看我的信?！?

薇爾莉特沒想到安妮小姐會有這種顧慮，有些小小的吃驚。她用雙手輕輕抱住了安妮，在她耳邊說了一些讓她放心的話，聲音溫柔至極。

安妮后悔了，她對自己的行為很失望，她反應過頭了！曾設想過無數次，該如何像母親在世一樣，每一次都會得體的邀請客人來家里做客，給客人泡好茶，然后熟稔地談著成年人該談的內容。這會讓別人覺得自己不再是幼稚的孩子，是一個成熟的成年人。

即使曾經的自己不屑一顧。

安妮恨自己懂事的太晚了，親人過世才知道成年人的無奈與那些不能說的秘密。

“抱歉，我太激動了?！?

安妮松開了薇爾莉特，但還是拉著她的手進了屋。

終究還是位少女呵，一些小事便能撩起心中的千層波浪，毫無保留的表現出來。

“我去給您泡茶，您先坐一會兒。”

“勞煩小姐了?！?

安妮折轉過身便進了廚房去燒水。

薇爾莉特環顧四周，似乎沒看見那位曾經也在這棟別墅里的年邁女仆。

是外出了嗎？

薇爾莉特心里猜測。

屋內的陳設看起來比第一次來這里時清簡了許多，尤其是關于安妮母親身邊的物件，似乎也被刻意藏了起來。

“久等了，薇爾莉特小姐?！?

安妮將熱氣騰騰的茶水放在了薇爾莉特面前，茉莉茶淡淡的清香隨著水汽幽幽上升。

“謝謝?！?

薇爾莉特將手套摘了下來，重疊整齊后放在身旁。

“抱歉，我先生因為工作比較忙所以不能陪同了?！?

“沒事的，以后還有機會?！?

安妮的目光停在了薇爾莉特左手義肢的無名指上，那里套著一個小小的婚戒。

“我現在……應該叫你夫人了吧?！?

安妮怯怯地說。

薇爾莉特輕輕抿了一口茶水，將杯子放回桌上。

“稱謂如何并不重要，安妮小姐依舊可以直呼我的名字?！?

薇爾莉特靜靜注視著青澀的安妮，感覺她有些拘束，與九年前活潑好動的她相比差別很大。

“薇爾莉特，我真的很感謝你為我母親做的一切！”安妮漲紅著臉，“也請你原諒……曾經我的任性以及對你的不尊敬。”

“不必自責，安妮小姐，家庭變故，對于幼小的孩子來說，的確是一件讓人難以接受的事?！?

薇爾莉特回想當初，其實自己也不過是個年紀稍大的孩子，只是“童真”已和自己沒有關系。

“安妮小姐，這次來您需要我做些什么嗎？”

安妮沒想到一下被薇爾莉特窺破了心思，更緊張了。

“還是被你看出來了……”安妮低著頭，“也不是什么很特別的事…我們班上有一位性格比較孤僻的男生，他叫戴維，腿部有殘疾，成績很好，但…不怎么容易親近，班上所有的集體活動他都不會參加?！?

薇爾莉特靜靜聆聽著，這樣的人似乎以前也遇見過許多。

“我想多了解他，也愿意和他做朋友，曾經班上的很多同學也有和我一樣的想法，但他的態度總是會讓人……不舒服。這讓很多同學傷了心，所以現在大家只覺得他不識趣，背后也常常對他冷嘲熱諷。我聽說他是一位被賣到這里的孤兒，他現在的性格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安妮小姐想讓戴維同學與同學們友好相處嗎？”

薇爾莉特已經猜出個大概了。

“嗯…”安妮繼續補充道，“其實一個月以前我也和班上的其他同學一樣，雖然不會在背后說人壞話，但我也覺得他有些可憐。但有一天，我發現他在校門外蹲著，正安慰一個正在哇哇大哭的小男孩，那個男孩在聽到戴維說的一些話后便止住了哭聲。我心里好奇，就在巷子的墻角處偷偷看他們。戴維跑出了我的視野不知道去了哪兒，正當我以為他離開時，他又很快跑回來，臉上掛著開心的笑，那樣子看起來真的很陽光，手上還拿了兩根棒棒糖?！?

安妮想到這里心里不禁一陣感動。

“我以為這種事對他來說是一個新的開始，也許第二天后我能見到一個全新的他。但是很遺憾……他依然我行我素，冷若冰霜，和以前的他并無區別?！?

“這件事在我的心里激起了很大的波浪。我很矛盾，為什么給孩子買棒棒糖的戴維是他，不愿意親近我們的戴維也是他，而且看起來區別那么大。我一度懷疑我看到的是性格迥異的雙胞胎兄弟！”

薇爾莉特端著茶杯又喝了一口水，沒有打斷安妮。

“這段時間我一直糾結這件事。我真的很想了解他，也希望他能與班上的同學成為朋友，但我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所以只好請您來幫忙了。”

“安妮小姐想讓我怎么幫呢？”

“明天上午8:00大家會坐校車去安布羅山谷湖畔舉辦班級合唱比賽。我們班在第五個出場，他的位置是在第三排從你這邊左數的…第四個，對，第四個！結束后，你單獨去找他聊聊天吧。那里離我家大概兩英里，您可以打車去參加，路費我來報銷?！?

薇爾莉特點點頭，但還是說出了自己心里的疑問：“戴維不是從不參加你們的集體活動嗎？”

安妮眼睛中閃出一絲狡黠的光，把嘴巴湊到薇爾莉特的耳朵邊……

雖然屋里再沒有第三個人，但安妮還是喜歡悄悄話。

“我騙他說，因為你集體活動缺席的次數太多了，所以如果你再不參加這次的活動，你就拿不了學院畢業證書，哈哈！”

安妮坐回原位，注意到了薇爾莉特睜大的眼睛。

“為了不讓他懷疑，我還和老師串通好了……雖然我知道騙人這件事是不對，但我的本意是好的，你能理解我嗎，薇爾莉特？”

薇爾莉特很快恢復了平靜，就像之前什么也沒有發生一樣。

“話有兩面，安妮小姐也是出于好心?！?

安妮得到薇爾莉特的肯定后也是松了口氣。

“現在家里只有你一個人嗎？”薇爾莉特關切地問著。

“是的，女仆因為身體原因退休了。我現在靠著母親給我留下的一筆遺產和學校的獎學金生活，今年暑假準備學車，以后再開個花店，然后……”

安妮開心地念叨著，似乎這些計劃已經考慮很久了。

只是那眼神中隱藏的孤獨時時閃爍。

薇爾莉特很想再抱抱她。

如果要論認真程度，這個班上的學生沒人比得過戴維。

所有人都在期待他能在合唱時表現出一位“內向孤僻”的人該有的局促不安。在戴維身上找笑話可太難了，和他相處就像在等待一塊亙古不融的冰塊融化。

也許這次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但，很多人失望了，比起失望，他們心中更多的是難以置信。

戴維在合唱訓練時不僅沒有表現出羞澀，反而是所有人里面唱歌最賣力的那一個，就像一位服從命令的士兵，所有人的言行舉止都是果斷且堅決的。

班上同學本以為能借此嘲笑他“五音不全”，結果卻發現戴維的音感和音色都很好，聲音很悅耳。他們不服氣，但又不得不在心里承認戴維的音樂天賦。

有人開始欣賞他，但更多的人對他的偏見和恨意更深了。

當訓練結束，戴維拖著瘸腿快步離開時，一些茶余飯后的討論便開始了。

“他做給誰看呢，這么喜歡討老師歡心？”

“你不懂，戴維學習成績優秀，不屑于和我們這等低級學生為伍?！?

“當初要不是瞧他可憐，我拉下臉邀請他和我們一起去雷菲德爾公園寫生，結果他就一句‘我不來?！盐医o打發了，真是熱臉貼冷屁股！天哪，他連句抱歉都不會說，還整天擺著一幅臭臉！”

“我寧愿出門被汽車撞飛去見上帝也不會和他說一句話！”

“反正這種人以后都沒朋友的……”

從菲林街到安布羅山谷的這條山路崎嶇難走。除了兩側的山毛櫸林和四周遮天蔽日的黑褐色山巖外，很難再領略到更多的風景。

戴維坐在校車最前面一排的靠窗位置，頭無力地歪靠在背后的靠枕上，眼神游離地飄向窗外，有幾秒鐘，他在回憶自己是誰。

不知就這樣過了多長時間，金黃色與黑褐色充斥的畫面很快被一片純凈的藍色取代，車上的所有學生們為此歡呼雀躍。

戴維依舊沒有反應，似乎什么也沒看到。

那是安布羅湖，是泰拉希斯大陸的第三大湖。如果碰到濃霧的日子，湖周圍的山巒就會被掩沒，許多初來乍到的游客總是認為來到了海邊。

湖泊與漫山遍野的山毛櫸林顏色極為沖突卻又彼此恰當，像一幅在細微變動的油彩畫。

湖畔邊的舞臺已經搭建好，校車和私家車陸陸續續地往這里山腳下進發。

薇爾莉特站在湖邊，秋風輕掠，湖面出現了漸漸彌散開來的波紋。

與海的澎湃氣魄不同，安布羅湖泊更為平靜，沉斂。就像一位多年在外漂泊的旅人終于放下了自己躁動不安的心，在一個偏僻的角落，拿出美酒，坐在木門前，目光追隨晚霞，直到繁星漫天，萬物靜謐。

學子們合唱的歌曲打破了原本屬于這里的安靜，但他們的聲音很快與這里的山水湖泊融為一體，相輔相成，綿綿不絕……

戴維不知道遇見的這個人，數十年以后他依舊難以忘懷。

湖邊，在大家與父母團聚或是與玩伴嬉笑打鬧時，戴維獨自蹲在岸旁。

戴維發呆地看著湖面，水面的始終倒影只有他一個人，直到她的出現。

“請問，是戴維同學嗎？”動聽悅耳的女聲傳入到戴維的耳朵里，后者渾身酥麻。

快三年了，沒有一個女生會對他用如此溫柔的語氣。

“我是…”戴維回過頭，一下被眼前這位美麗優雅的女人定住了神，但又立刻警覺起來，“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你是誰！”

“我叫薇爾莉特·伊芙加登，南北戰爭結束后曾是一名自動手記人偶?！?

薇爾莉特頓了一下。

“你的名字是你班級上的一名同學告訴我的，她希望我能幫助你。”

“謝謝，但我不需要幫忙，請回吧。”戴維冷冷道。

這類話他回答過無數次，也拒絕了無數人。

薇爾莉特早料到是這種結果，提前想好了應對辦法。

“你可以幫我個忙嗎？”薇爾莉特不急不緩地說。

戴維沒想到這個女人不按常理出牌，突然有些緊張。

“什…什么忙？”

“利斯維旅館正在招聘，我聽聞你也在那里工作，所以我想從前輩這里學習一些旅館服務的經驗，盡量減少我在以后工作時可能出現的紕漏?！?

戴維沒想到前輩這詞有天能用在自己的頭上，更沒想到說出這話的還是一名大他差不多五六歲的漂亮女人。

戴維慌了，從未有人在被他拒絕后依舊愿意和他搭話。但今天的這個人，她不僅沒生戴維的氣，而且言談舉止禮貌含蓄。

她似乎有著包容一切的氣量，但也可能她根本不在乎？

“我…我……你也要去那里打工？”戴維腦子亂作一團，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了。

“是的。”

戴維盯著薇爾莉特，他讓自己冷靜下來，迅速理清思路：班上有同學想了解自己，不知道是否出于好意，更可能是想看自己笑話。于是派出這個女人監視自己的一舉一動，假借一起工作的名義……

戴維在心里冷哼了一聲。

薇爾莉特看得出來戴維仍然不相信她，于是補充道：“戴維同學如果對我不放心，那在工作期間，我不會主動要求與你見面談話，也不會打擾你，一個月的時間，我在拿到報酬后就會離開，這樣可以嗎？”

“那你這樣做還有什么意義呢？”戴維依舊對她抱有懷疑。

“從我們今天的相遇，到未來的別離，開始，過程，結果，我認為都是意義。”

戴維想從這個女人的身上看出點端倪，可不論自己的表情有多少懷疑，薇爾莉特看他的眼神依舊認真，如晴朗陽光下澄澈的海洋。

二人沒再說話，就這樣沉默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