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十年四月，浮云臺新建。

“走咯走咯，去浮云臺咯。”我拉著父王的袖口，又牽著母后的手，“快走嘛，臣民全都候在浮云臺底下等王上王后，別讓他們等久了。”

“你這丫頭，分明就是你等不及。”父王捏了捏我的臉，轉頭對他的王后道，“舒筠啊，我們還是快些走吧。”

我哼一聲，提起裙擺一人沖出門去，隨著笑聲漸起，門邊的風鈴被我拂響。

“阿姐等等我。”小稚三歲了，這個年紀跑的雖然穩當，到底還追不上我，急得跺腳，“等等我嘛，等等小稚。”

我回轉身看她撅起嘴直哼哼，走近將她抱起，笑她：“誰家的小娃娃跑得這么慢。”

那天京華小巷擠滿了人，華燈遍布，元安城璀璨耀眼得像夜里的太陽。

我們登上浮云臺最高處賞星看月，俯瞰山河，他們夫妻相擁著，我同年幼的妹妹數著星星。

一家人也會走在最繁華的街道觀燈，嗅聞煙火氣。

父王會給他的孩子買一個糖人，母后手提著燈籠，問小稚喜不喜歡兔子燈。

我在人群里穿梭，會回過頭去望，舉著糖人笑，也朝他們招手，“快來啊。”

袁伯家的餛飩滋味最好，我們就在他支的小攤上歇息，點上幾碗祭五臟廟。

王婆婆的脂粉店新進了不少花樣，母后在那兒停了許久，左挑右選，她的夫婿出的主意總惹得她發笑。她嗔怒著撇開頭去，趁著父王不注意，在他面頰添上一抹妃色。父王被妻子的舉動逗笑，也在她臉上抹開一筆。

他們相視而笑，十指相扣，頂著一臉斑斕逛了一整晚。

那一晚，我們就是尋常人家中的一戶，享受著平淡的幸福熱鬧。

他們不是威嚴的帝王和端莊的王后，只是一對普通的夫妻，在某個夜晚攜著兒女出街游逛。

后面好多年過去，一道宮墻阻隔下，我再沒體會過那一夜平實的快樂和美。

乾元二十二年七月，大姐姐沈未晞出嫁，為顧家長子顧景清之妻。

顧景和笑說：“繞這一圈下來，竟和五公主做上了親戚，惶恐惶恐，臣實在惶恐。”

他一臉欠欠的依在欄桿上，吊兒郎當的模樣，哪里是像馳騁疆場的少將軍。

“你要惶恐早跪上了，還能有閑工夫數贏我的銅板。”我隔著一條窄道靠在墻上，睨他一眼。

他抬眸看來，把銅板往錢袋一收，利落地起身立在我跟前，眉間輕蹙，看我的表情微妙，“你說的啊。”

顧景和將衣擺一抖，一副要跪的架勢，聲調被他拖得很長，顫著音兒也帶著怪，“臣，惶～恐～啊～”

我眼見他膝微屈，環抱胸前的手一松，一步跨到旁邊躲開。

“你還真跪啊！”

“躲什么啊，你讓我跪的，現在又不受了。”他壞笑著站直身子，轉過來，“哦～，位置不對啊，那我重新來過。”

“要死啊你，瞎鬧什么。”我踢他一腳，阻止他接下來的動作。

“好了好了，不逗你，我哥他們要拜堂了，我們趕緊過去。”

可奈何前廳擠滿了人，我同顧景和是站哪兒都不合適，擠又擠不進，后來只能站人群最后面聽聲。

我墊高了腳也看不見，嘆著氣：“沒意思，我連他們的發冠都看不見。”

“他們拜堂成親，你看那么清楚做什么。”

“看看唄，我頭一次看我姐姐成親誒，要等下一個得多久去了。”

我上頭的四個姐姐里，三姐四姐夭折，就只剩下一個二姐沈菀尚未婚嫁。

沈菀只大我半歲，待她成婚，不知道要猴年馬月去了。

“是嗎？”顧景和道。

我感覺有什么東西在我頭頂晃，單以為是風撩撥起了紗幔，沒去管，仍靠在柱子上認真地數荷包里的碎銀。

突然紅色的紗幔將我整個頭都籠了去，緊跟而來的是顧景和的笑音：“你也拜拜，自己體驗一次還比不上看別人的。”

“一拜天地！”人群中央傳出禮官的呼喊。

“真要拜啊，也不見你扯頭上的玩意兒。”

我愣著神看他笑，鬧不清他要做什么，又算著我今日一共輸了多少，沒顧得上，一時間都忘了去扯開紗幔。

“二拜高堂！”

“喊到拜高堂了，看我干嘛，傻愣愣的，小呆瓜。”他伸手戳戳我的腦袋。

“夫妻對拜！”

手上的碎銀忽然落了一地。

“我的錢！”

我抬手揮了幾下拉開紗幔，彎腰去撿。

“笨的，錢都拿不住。”對面的人嘴上說著我笨，卻還是躬下身幫我去拾落在草地上的幾粒。

“還不是怪你，我數得好好的，你沒事扯帷幔裹我頭干嘛。”我扯了一把草去扔他，“還我自己拜拜，你就凈瞎說八道吧。”

后來在陰暗的牢獄里，我見一位故人滿身鞭痕，狼狽至極，渾然不復昔日英姿颯爽的模樣。

月光漏進窗來灑在他的臉上，他的眼里泛起漣漪，恍若穿透絲絲縷縷的光線，他能窺見舊夢一隅。

他說那一日的碎銀落得正好，彎腰的那一瞬，就算作是自己曾短暫地擁有過她。

乾元二十三年夏末，我隨使團自北漠趕往九荒，歸途遇匪盜。

平陽郡多山，連綿的春雨一澆，路更難行，又遇前方山石滾落阻礙前行，不得不暫且將行程擱置下來。

卻不知是怎么走露了風聲，前往驛站的路上被山上竄出的一伙賊人攔住去路。

我隨身帶著阿哥贈予的匕首，雖用不慣，也只得拿著與一群山匪搏斗。

片刻的功夫，光潔的刀刃就取走一人性命。像是得了祭奠，利刃自刀鞘中蘇醒，沾上血氣后便開始瘋狂地舔舐起血液，一刻鐘過去，近十人倒在我跟前。

這群山匪的人數不多，看著像是來探使團虛實的，盡管我們此刻不落下風，可若再多些時間，等山匪來了援兵，整個使團怕是走不出這片山林。

突然我聽見噠噠的馬蹄聲自遠而近，驚走停棲在樹蔭中的飛鳥。

尚未來得及細想是誰，我就覺身后駿馬飛馳而來，腰間驟然一緊，一截軟鞭將我纏住，身子騰空，只留下一句驚呼就被來人劫走。

“啊啊啊啊啊！云崢救我！”

“阿姐！”

“救命啊！”

駿馬疾馳著，在所有人都反應不及時將我帶遠，山路崎嶇，顛簸不已，我害怕還沒被人拿刀砍死就墜入高崖之下。

我渾沒了方才拼殺時的勇毅，只剩下對未知的恐懼，“啊啊啊啊，要掉下去了要掉下去了，你放我下來我跟你走行不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要掉來下去了！”

劫匪許是看我搖搖欲墜，將我往上提溜起來一點，“別怕，快到了，一會兒你就安全了。”

“跟你一起怎么可能會安全，你要干嘛啊，嗚嗚嗚嗚嗚。”我又開始嚎：“救命啊，婁云崢你個喪良心的，你怎么都不追上來啊。”

劫匪冷哼一聲，在獵獵風聲中高聲說著：“追上來，他自己都生死難料，就算他追來，你覺得他有能力將你從我手中救走嗎。”

雖然我很不愿意承認，但是小尾巴確實不是很能打。

這個劫匪一看就是身強力壯，武功高強，小尾巴沖過來，怕是只會早我到閻羅殿。

突然好想小和子。

他有時候欠是欠了點，但他關鍵時刻靠得住啊。

天殺的劉正業，你以為相比去康平縣平亂，你兒子護送使團去北漠會更安全。你把你兒子塞來做使團的護衛軍，還攛掇我父王把顧景和支去康平縣，你倒是如愿了。

這下好了，你兒子要沒了，本公主也要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