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希臘傳記的嬗變
- (意)阿納爾多·莫米利亞諾
- 3950字
- 2021-07-23 15:04:58
導論 傳記之模糊不清的地位
[1]在我年輕的時候,學者們(scholars)寫作史書,紳士們(gentlemen)寫作傳記。但他們是真的紳士嗎?學者開始犯疑,他們對自己的鄰居,傳記作家(biographers),產(chǎn)生了越來越大的疑心。傳記作家不再安分守己,他們聲稱自己對人類動機具有與生俱來的特殊直覺,甚至宣稱自己才是真正的歷史學家(historians)。
史書與傳記的區(qū)分古已有之,且備受尊崇,波利比烏斯(Polybius)是這樣宣告的(10.24),普魯塔克(Plutarch)是這樣認為的(《亞歷山大傳》[Alexander]1.2),邁耶(Eduard Meyer)遲至1902年還再次這樣確認過,但它似乎正在被一個吵鬧不休的跨國學派所否認,其中最為突出的人物是路德維希(Emil Ludwig)、莫洛亞(André Maurois)和斯特雷奇(Lytton Strachey)。他們身后隱約有某些黑暗勢力蠢蠢欲動。伍爾芙(Virginia Woolf)不是猜測說,人類天性在大約1910年12月前后發(fā)生了變化嗎?學者們沒有注意到這種變化,但是傳記作家卻緊緊抓住了它。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和榮格(Carl Gustav Jung)使用性、死亡或祖先原型(ancestral archetypes)之類的潛意識動機來反對基于生產(chǎn)力和文化環(huán)境的歷史闡釋。格奧爾格(Stefan George)的弟子們輕視歷史進程和人民大眾,他們很快認識到,相較于詩歌,傳記更適合作為傳播他們信條的天然媒介。1920年貢多爾夫(Friedrich Gundolf)自己書寫了格奧爾格的傳記, der Gesamtmensch[所有人],eingefleischte moderne Protestanten[都變成根深蒂固的現(xiàn)代新教徒],只有歌德(Johann Wolfgangvon Goethe)和拿破侖(Napoleon Bonaparte)除外,他們身上有一種真正的古典性格,與蒙森(Theodor Mommsen)和維拉莫維茨(Ulrichvon Wilamowitz-Moellendorff)大不相同。
[2]說實話,史書與傳記之間的希臘式區(qū)分,遠沒有像邁耶的例子似乎證明的那樣得到普遍接受。邁耶直率地陳述說,aber eine eigentlich historische T?tigkeit ist sie [Biographie] nicht[但是一項真正的歷史性活動不可能被寫進傳記],[1]這種觀點即便在當時也只是特例。16世紀以來,流行的史學方法論都認為傳記自然應當是史書寫作的一種合法形式。我在每個世紀只舉一個例子。博丹(Jean Bodin)在《歷史知識方法簡論》(Methodus ad facilem hostoriarum cognitionem,1566)中區(qū)分了一個人的歷史與整個民族的歷史,他用普魯塔克立論,同樣也用李維立論。一個世紀之后馬斯卡蒂(Agostino Mascardi)《歷史學的技藝》(Dell’artehistorica,1636)把Vite[傳記]納為史書的諸多分支之一,其他還有Effemeridi[歷法]、Annali[紀事史]、Cronache[編年史]和Commentari[史書注釋]。18世紀的馬布利神甫(l’Abbéde Mably)則承認普魯塔克是historein desmoeurs[道德歷史學家]的典范。[2]
在這三個世紀中,人們幾乎毫無爭議地承認傳記是史書的一種類型,取代了傳記與史書之間的希臘式區(qū)分。這種處理方式在19世紀看來過于簡單。這也難怪,當普世史(universal history)被解釋為觀念或者生產(chǎn)方式的發(fā)展時,記敘個別人物的生平有什么意思呢?即便像德羅伊森(Johann Gustav Droysen)這樣思想敏銳又經(jīng)驗豐富的歷史學家,也感到很難再聲援傳記。他的《史學概論》(Historik)講稿中有一段醒目的文字,區(qū)分了可以寫進與不可以寫進傳記的人物。他強調(diào)說,誰要是想寫愷撒(Caesar)或者腓特烈大帝(Frederickthe Great)的傳記,那他一定是瘋了,因為這兩個人都屬于史書;但是阿爾喀比亞德(Alcibiades)、博爾賈(Cesare Borgia)、米拉波(Honore-Gabriel Mirabeau)這些人就是“徹頭徹尾的傳記人物”了。[3]換言之,冒險家、失敗者、邊緣人物才是傳記的主題。[3]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不會同意這種觀點:對他來說,傳記和自傳的發(fā)現(xiàn)乃是意大利文藝復興對人的發(fā)現(xiàn)的一個本質(zhì)部分。然而伯倫漢(Ernst Bernheim)教授在《史學方法論》(Lehrbuch der historischen Methode)中表達了對傳記作家的不信任,這更加典型地代表了當時的流行看法。
如果歷史學家不能確定該把哪些東西留給傳記作家的話,就不該抱怨傳記作家從史學那里索取越來越多的東西。傳記作家的后臺有布克哈特,有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有弗洛伊德,有格奧爾格。他們聲稱得到了雅典和羅馬的支持,起碼布魯姆斯伯里派(Bloomsbury group)是支持他們的。羅素(Bertrand Russell)作為反戰(zhàn)作家在1918年被關進國王陛下的大牢,有人聽見他在讀《維多利亞時代四名人傳》(Eminent Victorians)的時候笑語不斷。墨索里尼(Benito Mussolini)把路德維希當成了自己的埃克曼(Johann Peter Eckermann),他的情婦薩爾法季(Margherita Sarfatti)給他寫了一本圣徒傳式的傳記,但他覺得還不夠。帕皮尼(Giovanni Papini)皈依天主教的時候寫了一部路德維希風格的基督生平,以此向世界宣告他的改宗。
德國教授們在《史學雜志》(Historische Zeitschrift)上用感性的文字齊聲抗議,反對他們稱之為Historische Belletristik[歷史小說]的東西。蒙森的一個親戚寫了一篇論文反對路德維希。柯林武德(Robin Collingwood)對布魯姆斯伯里派的所有思考和言論都十分敏感,他的反應是一再復述邁耶對傳記的詛咒:
除了思想以外,任何事物都不可能有歷史。因此,比如說一部傳記,不管它包含著多么多的歷史,都是根據(jù)那些不僅是非歷史而且是反歷史的原則而構成的。[4]
克羅齊(Benedetto Croce)則平靜地提醒他的讀者,“路德維希這樣的作家就是歷史編纂學中的維羅納斯(Guidoda Veronas)”,[5]維羅納斯是20世紀初半言情、半色情的二流小說家。然而克羅齊的理論立場要比他這句玩笑所暗示的模糊得多。盡管他自己就是一個積極的傳記作家,但他提出的很多想法勢必會動搖使傳記成為可能的任何信念。[4]他在文學批評中把一位作家的生平信息與藝術個性截然區(qū)分開來,認為前者與后者絕無干系,他寫但丁和莎士比亞的書就是證明。他曾經(jīng)強調(diào)說,普通史書中重要的是事件,而非人的意圖。他甚至更為激進地否認人類個體的存在,按照他的說法,真正存在的只有普世精神(Universal Spirit)。如果克羅齊的思想前后一貫的話,他就會像柯林武德那樣,徹底否定傳記有任何存在的權利。
我恰巧出身于一個在20世紀早期致力于傳記寫作的家庭,這些傳記作品水準很高,而且?guī)в袕娏业膶W術責任感。斐利斯(Felice Momigliano)為意大利統(tǒng)一運動中許多人物所寫的傳記式文章還算不上完全的傳記,但是起碼其中的一篇,即1901年發(fā)表的對馬志尼(Giuseppe Mazzini)和卡塔內(nèi)奧(Carlo Cattaneo)心理的比較,在當時乃是開創(chuàng)性作品。斐利斯還很偶然地成了托爾斯泰(Lev Tolstoy)的傳記作者,并且在思想上深刻影響了他的朋友皮蘭德婁(Luigi Pirandello)。阿蒂利奧(Attilio Momigliano)論曼佐尼(Alessandro Manzoni)的專著分為兩部分,出版于1915和1919年,理所當然地成為意大利文學批評的經(jīng)典之作。另一位家庭成員杰莫洛(Arturo Carlo Jemolo)論克里斯皮(Francesco Crispi)的小書則展現(xiàn)出對種種復雜的心理狀態(tài)和道德議題非比尋常的敏銳。早在1922年就用這樣的心理學方法去研究一位飽受爭議的意大利政治家,不僅大膽,也讓人不安。
斐利斯于1924年逝世,走得太早以至于沒有受到新形勢影響。阿蒂利奧和杰莫洛停止寫作傳記。史書寫作領域的一個重大國際危機變成我家庭圈子里的一個內(nèi)部危機。歐卡迪奧(Eucardio Momigliano)是一位律師,法西斯主義斷送了他本來一帆風順的政治生涯,他出版了幾本書,看起來受到了莫洛亞和路德維希的危險影響。它們被翻譯成五六種語言,四十多年后的今天還在不斷重印,顯然證明了它們存在的權利。[5]但是當時看來這些書著實令人尷尬——就家族標準而言它們幾乎就是一種背叛。
這些也許足以解釋我早年對傳記作品的態(tài)度。雖然我對個人研究非常感興趣,但早年在對克勞狄(Claudius)和馬其頓的腓力(Philipof Macedon)的專論里,我還是小心翼翼地避免簡單羅列傳記細節(jié)。在那些遙遠的時光中我對古典傳記也意興盎然,早在1928年我就研究過希臘化時代碩果僅存的傳記作家撒提魯斯(Satyrus),并且為斯圖爾特(Duane Reed Stuart)的《希臘羅馬傳記的時代》(Epochs of Greekand Roman Biography,1928)寫過書評。稍后我還給《意大利科學、文學與藝術百科全書》(Enciclopedia Italianadi Scienze,Lettereed Arti,1929—1933)寫過普魯塔克和蘇維托尼烏斯(Suetonius)的詞條。在回顧過去三十五年甚至更長時間的時候,我必須承認,對纏繞在古典傳記身上的那些紛繁復雜而又嚴肅重要的問題,我是盡力避免牽涉其中的。
現(xiàn)在我以古稀之年回歸古典傳記,不完全是因為認識到在我年輕時最為困難的這一史書分支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最簡單的了而回來懺悔。傳記在學者中間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受歡迎,這樣被尊重,這樣毫無爭議。即便在18世紀普魯塔克被奉為宗師的全盛時期,傳記在一般歷史學家特別是古代史專家中的流行程度也遠遠無法與現(xiàn)如今媲美。這種全體一致甚至延伸到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身上。誰能想到普魯塔克居然成了馬克思列寧主義歷史學家的親密朋友?最近幾年阿維林采夫(S.S.Averincev)和其他俄國學者不僅是爭先恐后,簡直是激情四射地在《古代史通信》(Вестник Древней Истории)和其他一些地方研究普魯塔克。
傳記新近一次流行的原因有很多,部分是因為當代傳記已經(jīng)分化成很多類型,能夠滿足不同的需要。傳統(tǒng)文化史學家依然能從凱基(Werner Kaegi)不朽的布克哈特傳記那一類老式杰作中獲得無限愉悅,[6]心理學家有他們的埃里克森(Erik Erikson),非馬克思主義者可以在理論上——當然不一定在實踐上——轉向帕斯卡爾(Roy Pascal)。這成千上萬的傳記,我們古代史專家稱之為“群體傳記學”(prosopography),近現(xiàn)代史專家(至少在英國)稱之為“納米爾史學”(namierization of history),為社會史學家提供了大量新材料。
更為重要的可能是這樣一個負面事實:由于日益純粹化和復雜化,滿腔熱忱的社會史正在變得越來越棘手。所有以仰慕之心追隨高等研究實踐學院第六部(Sixième Section of the écoledes Hautes études)實踐的人都該感到奇怪,這樣一種對社會發(fā)展的顯微鏡式研究,能夠無限地從事下去嗎?生活的位面不可勝數(shù),史學家有可能把他們?nèi)紨?shù)盡嗎?在這種不確定的形勢下,一篇傳記看起來起碼還代表著某種可以限定的東西。無論我們這些古代史專家如何反對對于羅馬政治的群體傳記學研究,它起碼還能提供堅實的材料:生涯和家庭聯(lián)系都是事實。傳記在史學研究中獲得了一個模糊不清的地位,它可能是一種社會研究的工具,也可能是逃離社會研究的手段。
時至今日似乎已經(jīng)沒有人懷疑傳記乃是一種史書。也許我們最好回到傳記的發(fā)明者古希臘人那里去,問問他們?yōu)槭裁磸膩矶疾话褌饔洰敵墒窌饔浽诋斀袷穼W中的新地位直接導致了一些新問題,也該提出來問一問。我們要問與傳記有關聯(lián)的自傳在古代世界地位如何,這個問題在20世紀史學中同樣存在。我們要問是哲學的哪一部分塑造了古代傳記的樣式,當然同樣的問題在近現(xiàn)代傳記中也同樣存在,狄爾泰(Wilhelm Dilthey)第一個做出回答。
傳記在當代史學研究中的新特權地位本身就自相矛盾,這招致了很多問題以及質(zhì)疑。[7]研究傳記自身發(fā)展的歷史,以及它與史書之間不斷變化的關系,我們就能擴大問題的范圍,澄清我們的質(zhì)疑。對于傳記這一令人驚嘆的非凡事物的起源,我在這些演講中只能提出一些事實和一些猜測。至少我會努力不回避困難、不掩飾無知,無論這種無知是由于我個人,還是由于證據(jù)的缺乏。
[2].Delamanièred’ècrirel’histoire(ed.1784)10.
[4].The Ideaof History,304.[譯注]譯文引自柯林武德,《歷史的觀念》(增補版),何兆武、張文杰、陳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頁300。
[5].Storia della storiografia italiana nel sec.XIXII,3rded.,2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