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圣陶散文
- 葉圣陶著 商金林編選
- 1654字
- 2021-07-20 16:44:06
暮
西窗的斜陽才欲退隱,所有的色彩似乎暗淡了一點。主人翁覺得不耐了,“來,把燈開了!”拍的一旋,成串掛著的電燈如同閉了眼好久驟然張開似地一耀,什么都仿佛涂上了一層油彩。誰說這不是快適的享用,文明生活這個題目中的應有之義呢?
那工場中的地下室,圍困在幾百間房間里的單人客舍,百貨商店的柜臺櫥架之間,以及沉沒在煙里霧里的什么什么鋪子和人家,電燈成日成夜地亮著,簡直把大地運轉的痕跡抹掉了。這是個實際問題,暗了必得它亮;否則為著生存,為著生存(寫到第二個“為著”,以為總該換一個別的,卻覺得只有“為著生存”最妥當,所以又寫了一個;就此為止,不再寫第三個了)的種種活動不就停頓了么?
我不反對有快適的享用的文明生活,實際問題尤其無可反對。但是我不禁為處于這等境界中的人惋惜,他們有的是優游的,有的是勞頓的,卻同樣地失去了一種足以吟味的美妙的詩境了。有如對于音樂一般,某甲則心領而神會,某乙卻無異對琴之牛:感受與不感受固截然有別,即使感受,又大有程度之差;然而沒有音樂送到耳邊,始終不給你接觸的機會,這無論在某甲某乙,都該是一個缺憾吧。
這種美妙的詩境就是“暮”。
所謂暮者,乃指太陽已沒到地平線之下,而黑暗的幕還沒有拉攏來,一切景物承著太陽的殘余的弱光這期間。這自然不是“斜陽暮”了。在這時候,我們可以玩味那暮的特有的顏色。充滿空際的是淡淡的青。若比晴朗的長天,沒有那么明;若比清澄的湖水,沒有那么活:這是微暗的,輕凝的,朦朧的,有如卷煙徐徐裊起的煙縷,又叫人想起堆在枕旁的美人的蓬松的長發。這青色蒙上屋檐、窗欞、庭樹、盆花,以及平田、長河、密林、亂山等等,任是不協調的也給調和了,消融了各具的輪廓和色彩,在神秘的蒼茫中凝合為一氣。
自然,我們也給這青色蒙住了,若從超人間的什么眼看來,我們就在這一氣之中,正如一滴水之于大海。但是我們有我們的我執,便覺這淡淡的青有一種壓迫的力量,輕輕的,十二分輕輕的,然而總會叫我們感覺著。這力量似乎離頭頂一尺的光景,——不,似乎觸著了頭頂,——不,壓到眉梢了,——也不,竟然四肢百體都壓到了。雖然是壓迫,不但輕,而且軟,仿佛靠著木棉花的枕頭,裹著野鴨絨的被褥。被壓得透不轉氣來自是沒有的事,而使神經略微受點激刺,同喝這么一盞半盞酒似的,不是醉于美德,不是醉于歡愛,不是醉于旁的一切,而醉于暝色之中了。
“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边@醉的滋味就是愁。是怎樣的愁呢?這愁不同于夕陽將下淡黃的光懶懶的映在屋半腰樹半梢那時候所感覺的。那時候感到一種衰零的情味,莫名地惋惜,莫名地惆悵,扼要稱說,當然逃不了一個“愁”字。而在暝色之中,依戀是沉下去了,更無所謂惋惜,馳騖是停止住了,更無所謂惆悵。只有一種微茫的空虛之感,細細碎碎的又似乎無邊無外的,在刺著我們的身體,滲入我們的心。這也是愁呀,但不涉困窮,非關離別,侵掠到勞人思婦以外,所以更是原始的,潛在的。在含著上兩句的那首詞的下半闋有一句道:“何處是歸程?”是何處?是何處?實在無所歸呵!于是那詞人發愁了。
我們想象那“日暮倚修竹”的佳人,她那時候一定不在想身世的遭際和戀愛的問題,等而下之如關于服裝飾物那些事情。暝色籠住了她,修竹發出瑟瑟的低音,那種微茫的空虛之感滲入她的任何部分:無所歸呵!無所歸呵!她只有默默地倚在那里了。
又試念李后主的句子:“獨自暮憑闌,無限江山。”江山無限,在蒼茫的暝色之中更能體會。但是,歸向何處呢?江之東,江之西呢?山之南,山之北呢?全都不是歸路,只有一句“無所歸呵”的回答!這是李后主當時的愁緒。至于國亡家破之感,他當然是有的,但這時候歸于渾忘了。他卸去了彩色斑斕的愁的衣服,看見了赤裸的潛在的原始的愁了。
猶之潸然滴淚的時候,心酸是微微地脈脈地,乍一念起,覺得這是個微妙的境界,其中有說不出的美。暝色之中的愁思正有同樣的情形,所以我說它足以吟味。
如其不是獨處在那里,旁邊伴著的有愛人或至友,想來也只有默默相對吧。在這樣的境界之中,有什么可說呢?有什么可說呢?
1925年4月18日作
(原載《我們的六月》,上海亞東圖書館1925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