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間詞話
- 王國維著 徐調孚 周振甫注 王仲聞校訂
- 16282字
- 2021-07-20 16:54:34
人間詞話
一
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
二
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
三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1]“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2]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3]“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4]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
四
無我之境,人惟于靜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美,一宏壯也。
五
自然中之物,互相關系,互相限制。然其寫之于文學及美術中也,必遺其關系、限制之處,故雖寫實家,亦理想家也。又雖如何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構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則。故雖理想家,亦寫實家也。
六
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七
“紅杏枝頭春意鬧”[5],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來花弄影”[6],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八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7],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8]。“寶簾閑掛小銀鉤”[9],何遽不若“霧失樓臺,月迷津渡”[10]也。
九
《嚴滄浪詩話》謂:“盛唐諸公(《詩話》‘公’作‘人’),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澈(‘澈’作‘徹’)玲瓏,不可湊拍(‘拍’作‘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影’作‘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余謂:北宋以前之詞,亦復如是。然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
一〇
太白純以氣象勝。“西風殘照,漢家陵闕”[11],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漁家傲》[12],夏英公之《喜遷鶯》[13],差足繼武,然氣象已不逮矣。
一一
張皋文謂飛卿之詞“深美閎約”[14]。余謂:此四字唯馮正中足以當之。劉融齋謂飛卿“精艷(當作‘妙’)絕人”[15],差近之耳。
一二
“畫屏金鷓鴣”,飛卿語也[16],其詞品似之。“弦上黃鶯語”,端己語也[17],其詞品亦似之。正中詞品,若欲于其詞句中求之,則“和淚試嚴妝”[18],殆近之歟?
一三
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19]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20],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一四
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
一五
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周介存置諸溫、韋之下[21],可謂顛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22]“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23]《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
一六
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
一七
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一八
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24]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一九
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與中、后二主詞皆在《花間》范圍之外,宜《花間集》中不登其只字也。[25]
二〇
正中詞除《鵲踏枝》、《菩薩蠻》十數闋[26]最煊赫外,如《醉花間》之“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27],余謂:韋蘇州之“流螢渡高閣”[28],孟襄陽之“疏雨滴梧桐”[29],不能過也。
二一
歐九《浣溪沙》詞:“綠楊樓外出秋千。”晁補之謂: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30]。余謂: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詞“柳外秋千出畫墻”[31],但歐語尤工耳。
二二
梅圣(原誤作“舜”)俞《蘇幕遮》詞:“落盡梨花春事(當作‘又’)了。滿地斜(當作‘殘’)陽,翠色和煙老。”[32]劉融齋謂:少游一生似專學此種[33]。余謂:馮正中《玉樓春》詞:“芳菲次第長相續,自是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眉黛促。”[34]永叔一生似專學此種。
二三
人知和靖《點絳唇》[35]、圣(原誤作“舜”)俞《蘇幕遮》[36]、永叔《少年游》(原脫“游”)三闋為詠春草絕調[37]。不知先有正中“細雨濕流光”五字[38],皆能攝春草之魂者也。
二四
《詩·蒹葭》一篇[39],最得風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40],意頗近之。但一灑落,一悲壯耳。
二五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41]詩人之憂生也,“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似之。“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42]詩人之憂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43]似之。
二六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44]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當作‘驀然回首’),那人正(當作‘卻’)在,燈火闌珊處。”[45]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二七
永叔“人間(當作‘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與(當作‘共’)東(當作‘春’)風容易別”[46],于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
二八
馮夢華《宋六十一家詞選·序例》謂:“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余謂此唯淮海足以當之。小山矜貴有馀,但可方駕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
二九
少游詞境最為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而凄厲矣。東坡賞其后二語[47],猶為皮相。
三〇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48]“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而承宇。”[49]“樹樹皆秋色,山山盡(當作‘唯’)落暉。”[50]“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氣象皆相似。
三一
昭明太子稱:陶淵明詩“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51]。王無功稱:薛收賦“韻趣高奇,詞義晦遠。嵯峨蕭瑟,真不可言”[52]。詞中惜少此二種氣象,前者唯東坡,后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三二
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雖作艷語,終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與倡伎之別。
三三
美成深遠之致不及歐、秦。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創調之才多,創意之才少耳。
三四
詞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53],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夢窗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樓連苑”、“繡轂雕鞍”[54],所以為東坡所譏也[55]。
三五
沈伯時《樂府指迷》云:“說桃不可直說破(原無‘破’字,據《花草粹編》附刊本《樂府指迷》加。)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詠(原作‘說’)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臺’‘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為工,則古今類書具在,又安用詞為耶?宜其為《提要》所譏也[56]。
三六
美成《青玉案》(當作《蘇幕遮》)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57]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覺白石《念奴嬌》、《惜紅衣》二詞[58],猶有隔霧看花之恨。
三七
東坡《水龍吟》詠楊花[59],和均而似元唱。章質夫詞[60],元唱而似和均。才之不可強也如是!
三八
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為最工,邦卿《雙雙燕》[61]次之。白石《暗香》、《疏影》[62],格調雖高,然無一語道著,視古人“江邊一樹垂垂發”[63]等句何如耶?
三九
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64],“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65],“高樹晚蟬,說西風消息”[66],雖格韻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風流,渡江遂絕。抑真有運會存乎其間耶?
四〇
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67]、“空梁落燕泥”[68]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闋云:“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云。千里萬里,二月三月(此兩句原倒置),行色苦愁人。”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謝家池上,江淹浦畔”[69],則隔矣。白石《翠樓吟》:“此地。宜有詞仙,擁素云黃鶴,與君游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氣”[70],則隔矣。然南宋詞雖不隔處,比之前人,自有淺深厚薄之別。
四一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71]“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72]寫情如此,方為不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73]“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74]寫景如此,方為不隔。
四二
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不能與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四三
南宋詞人,白石有格而無情,劍南有氣而乏韻。其堪與北宋人頡頏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詞可學,北宋不可學也。學南宋者,不祖白石,則祖夢窗,以白石、夢窗可學,幼安不可學也。學幼安者率祖其粗獷、滑稽,以其粗獷、滑稽處可學,佳處不可學也。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有“橫素波、干青云”[75]之概,寧后世齷齪小生所可擬耶?
四四
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無二人之胸襟而學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
四五
讀東坡、稼軒詞,須觀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風。白石雖似蟬蛻塵埃,然終不免局促轅下。
四六
蘇、辛,詞中之狂。白石猶不失為狷。若夢窗、梅溪、玉田、草窗、中(當作“西”,《刪稿》頁五四可證。)麓輩,面目不同,同歸于鄉愿而已。
四七
稼軒中秋飲酒達旦,用《天問》體作《木蘭花慢》[76]以送月,曰:“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詞人想像,直悟月輪繞地之理,與科學家密合,可謂神悟。
四八
周介存謂:“梅溪詞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77]劉融齋謂:“周旨蕩而史意貪。”[78]此二語令人解頤。
四九
介存謂:夢窗詞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極,追尋已遠”。余覽《夢窗甲乙丙丁稿》中,實無足當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79]二語乎?
五〇
夢窗之詞,吾得取其詞中之一語以評之,曰:“映夢窗凌(當作‘零’)亂碧。”[80]玉田之詞,余得取其詞中之一語以評之,曰:“玉老田荒。”[81]
五一
“明月照積雪”[82]、“大江流日夜”[83]、“中天懸明月”[84]、“黃(當作‘長’)河落日圓”[85],此種境界,可謂千古壯觀。求之于詞,唯納蘭容若塞上之作,如《長相思》之“夜深千帳燈”,《如夢令》之“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86]差近之。
五二
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五三
陸放翁跋《花間集》,謂:“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者輒簡古可愛。能此不能彼,未可(當作‘易’)以理推也。”《提要》駁之,謂:“猶能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斤則運掉自如。”[87]其言甚辨。然謂詞必易于詩,余未敢信。善乎陳臥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故終宋之世無詩。然其歡愉愁苦(當作‘怨’)之致,動于中而不能抑者,類發于詩馀,故其所造獨工。”[88]五代詞之所以獨勝,亦以此也。
五四
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律絕敝而有詞。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杰之士,亦難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于此。故謂文學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體論,則此說固無以易也。
五五
詩之《三百篇》、《十九首》,詞之五代、北宋,皆無題也。非無題也,詩詞中之意,不能以題盡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調立題,并古人無題之詞亦為之作題。如觀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然中材之士,鮮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五六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詩詞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無大誤也。
五七
人能于詩詞中不為美刺投贈之篇,不使隸事之句,不用粉飾之字,則于此道已過半矣。
五八
以《長恨歌》之壯采,而所隸之事,只“小玉、雙成”四字,才有馀也。梅村歌行,則非隸事不辦[89]。白、吳優劣,即于此見。不獨作詩為然,填詞家亦不可不知也。
五九
近體詩體制,以五七言絕句為最尊,律詩次之,排律最下。蓋此體于寄興言情,兩無所當,殆有均之駢體文耳。詞中小令如絕句,長調似律詩,若長調之《百字令》、《沁園春》等,則近于排律矣。
六〇
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夢見。
六一
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風月。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鳥共憂樂。
六二
“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90]“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久貧(當作‘守窮’)賤,軻長苦辛。”[91]可謂淫鄙之尤。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詞人亦然。非無淫詞,讀之者但覺其親切動人。非無鄙詞,但覺其精力彌滿。可知淫詞與鄙詞之病,非淫與鄙之病,而游詞[92]之病也。“豈不爾思,室是遠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93]惡其游也。
六三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94]。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此元人馬東籬《天凈沙》小令也。寥寥數語,深得唐人絕句妙境。有元一代詞家,皆不能辦此也。
六四
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劇,沉雄悲壯,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籟詞》,粗淺之甚,不足為稼軒奴隸。豈創者易工,而因者難巧歟?抑人各有能有不能也?讀者觀歐、秦之詩遠不如詞,足透此中消息。
宣統庚戌九月脫稿于京師宣武城南寓廬。
[1] 馮延巳《鵲踏枝》:“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入(別作‘過’)秋千去。”(據四印齋本《陽春集》)
[2] 秦觀《踏莎行》:“霧失樓臺,月迷津度。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據番禺葉氏宋本兩種合印《淮海長短句》卷中)
[3] 陶潛《飲酒》第五首:“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據陶澍集注本《陶靖節集》卷三)
[4] 元好問《潁亭留別》:“故人重分攜,臨流駐歸駕。乾坤展清眺,萬景若相借。北風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崢嶸,了不受陵跨。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懷歸人自急,物態本閑暇。壺觴負吟嘯,塵土足悲咤。回首亭中人,平林澹如畫。”(據《四部備要》本《遺山詩集箋注》卷一)
[5] 宋祁《玉樓春》(春景):“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據趙萬里輯本《宋景文公長短句》)
[6] 張先《天仙子》(時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會。):“《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后期空記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據《彊村叢書》本《張子野詞》卷二)
[7] 杜甫《水檻遣心二首》之一:“去郭軒楹敞,無村眺望賒。澄江平少岸,幽樹晚多花。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據仇兆鰲《杜詩詳注》卷十)
[8] 杜甫《后出塞五首》之二:“朝進東門營,暮上河陽橋。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平沙列萬幕,部伍各見招。中天懸明月,令嚴夜寂寥。悲笳數聲動,壯士慘不驕。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據《杜詩詳注》卷四)
[9] 秦觀《浣溪沙》:“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澹煙流水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據《淮海長短句》卷中)
[10] 此為秦觀《踏莎行》句,已見頁二注。
[11] 李白《憶秦娥》:“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霸陵傷別。樂游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據《四部叢刊》本《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一)
[12] 范仲淹《漁家傲》(秋思):“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據《彊村叢書》本《范文正公詩馀》)
[13] 夏竦《喜遷鶯》令:“霞散綺,月垂鉤。簾卷未央樓。夜涼銀漢截天流,宮闕鎖清秋。瑤臺樹,金莖露。鳳髓香盤煙霧。三千珠翠擁宸游,水殿按涼州。”(據《絕妙詞選》卷二)
[14] 張惠言《詞選序》:“唐之詞人……溫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閎約。”
[15] 劉熙載《藝概》卷四《詞曲概》:“溫飛卿詞精妙絕人,然類不出乎綺怨。”
[16] 溫庭筠《更漏子》:“柳絲長,春雨細。花外漏聲迢遞。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香霧薄,透簾幕。惆悵謝家池閣。紅燭背,繡簾垂。夢長君不知。”(據觀堂自輯本《金荃詞》)[按:觀堂自輯本,文字未經校訂,不足據,應以《花間集》為據,后同。]
[17] 韋莊《菩薩蠻》:“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據觀堂自輯本《浣花詞》)
[18] 馮延巳《菩薩蠻》:“嬌鬟堆枕釵橫鳳,溶溶春水楊花夢。紅燭淚闌干,翠屏煙浪寒。錦壺催畫箭,玉佩天涯遠。和淚試嚴妝,落梅飛曉霜。”(據《陽春集》)
[19] 中主《浣溪沙》:“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無限恨,倚闌干。”(據戴景素校注本《李后主詞》附錄《中主詞》)
[20] 馬令《南唐書》卷二十一《馮延巳傳》:“元宗樂府詞云:‘小樓吹徹玉笙寒。’延巳有‘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之句,皆為警策。元宗嘗戲延巳曰:‘“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曰:‘未如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元宗悅。”
又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九引《雪浪齋日記》:“荊公問山谷云:‘作小詞曾看李后主詞否?’云:‘曾看。’荊公云:‘何處最好?’山谷以‘一江春水向東流’為對。荊公云:‘未若“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案:荊公誤元宗為后主)”
[21] 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毛嬙、西施,天下美婦人也。嚴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飛卿,嚴妝也。端己,淡妝也。后主則粗服亂頭矣。”
[22] 后主《烏夜啼》:“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重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據《李后主詞》)
[23] 后主《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據《李后主詞》)
[24] 宋徽宗《燕山亭》(北行見杏花):“裁翦冰綃,輕疊數重,淡著燕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閑院落凄涼,幾番春暮。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據《彊村叢書》本《宋徽宗詞》)
[25] 龍沐勛《唐宋名家詞選》:“案:《花間集》多西蜀詞人,不采二主及正中詞,當由道里隔絕,又年歲不相及有以致然。非因流派不同,遂爾遺置也。王說非是。”
[26] 《陽春集》載《鵲踏枝》十四闋、《菩薩蠻》九闋,辭繁不具錄。
[27] 馮延巳《醉花間》:“晴雪小園春未到。池邊梅自早。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山川風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卻老。相逢莫厭醉金杯,別離多、歡會少。”(據《陽春集》)[按:他本《陽春集》,“巢”俱作“窠”。]
[28] 韋應物《寺居獨夜寄崔主簿》:“幽人寂無寐,木葉紛紛落。寒雨暗深更,流螢渡高閣。坐使青燈曉,還傷夏衣薄。寧知歲方晏,離居更蕭索。”(據《四部備要》本《韋蘇州集》卷二)
[29] 《全唐詩》卷六:孟浩然句:“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注:王士源云:“浩然常閑游秘省,秋月新霽,諸英聯詩。次當浩然云云,舉座嗟其清絕,不復為綴。”[按:此事出唐王士源《孟浩然集序》,原文云:浩然“嘗閑游秘省,秋月新霽,諸英華賦詩作會。浩然句云:‘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舉座嗟其清絕,咸閣筆不復為繼。”]
[30] 歐陽修《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綠楊樓外出秋千。白發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頻傳。人生何處似尊前。”(據林大椿校本《歐陽文忠公近體樂府》卷三)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六:晁無咎評本朝樂章云:“歐陽永叔《浣溪沙》云:‘堤上游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綠楊樓外出秋千。’要皆絕妙。然只一‘出’字,自是后人道不到處。”
[31] 馮延巳《上行杯》:“落梅著雨消殘粉,云重煙輕寒食近。羅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畫墻。春山顛倒釵橫鳳,飛絮入簾春睡重。夢里佳期,只許庭花與月知。”(據《陽春集》)
[32] 梅堯臣《蘇幕遮》(草):“露堤平,煙墅杳。亂碧萋萋,雨后江天曉。獨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接長亭,迷遠道。堪怨王孫,不記歸期早。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據《四部備要》本《詞綜》卷四)
[33] 劉熙載《藝概》卷四《詞曲概》引此詞云:“此一種似為少游開先。”
[34] 歐陽修《玉樓春》:“雪云乍變春云簇,漸覺年華堪送目。北枝梅蕊犯寒開,南浦波紋如酒綠。芳菲次第還相續,不奈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歌黛蹙。”(據《歐陽文忠公近體樂府》卷二)按:此詞未見《陽春集》。《尊前集》作馮延巳詞,不知何據。《陽春集》既不載,自難征信,當為歐作無疑。觀堂謂永叔一生似專學此種,不知此詞原為永叔作也。又所引系據《尊前》,故與《歐集》有異文。[按:宋羅泌校《歐陽文忠公近體樂府》,只云:“此篇《尊前集》作馮延巳,而《陽春錄》不載。”宋朱翌《猗覺寮雜記》卷上引“北枝梅蕊犯寒開”句,作馮延巳詞。朱翌,南宋初人,早于羅泌,所言當有據。明董逢元未見《尊前集》,而所輯《唐詞紀》以此首為馮詞,亦必有據。尚未能斷定為“歐作無疑”也。]
[35] 林逋《點絳唇》(草):“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馀花落處,滿地和煙雨。又是離愁,[按:‘愁’《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二十一引楊元素《本事曲》作‘歌’,文意較長。]一闋長亭暮。王孫去。萋萋無數,南北東西路。”(據《絕妙詞選》卷二)
[36] 梅堯臣《蘇幕遮》,已見頁一二注。
[37] 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七:“梅圣俞在歐陽公坐,有以林逋《草詞》‘金谷年年,亂生青草(按:《絕妙詞選》、《草堂詩馀》等書“青草”均作“春色”)誰為主’為美者。梅圣俞別為《蘇幕遮》一闋,歐公擊節賞之。又自為一詞云:‘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云。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與離魂。那堪疏雨滴黃昏,更特地憶王孫。’蓋《少年游》令也。不惟前二公所不及,雖求諸唐人溫、李集中,殆與之為一矣。今集不載此一篇,惜哉!”
[38] 馮延巳《南鄉子》:“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煙鎖鳳樓無限事,茫茫。鸞鏡鴛衾兩斷腸。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繡床。薄幸不來門半掩,斜陽。負你殘春淚幾行。”(據《陽春集》)
[39] 《詩·秦風·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據《四部叢刊》本《毛詩》卷第六)
[40] 晏殊《蝶戀花》:“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無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據林大椿校本《珠玉詞》)[按:晏詞調名,原作《鵲踏枝》(據明抄本《珠玉詞》)。“無尺素”應作“兼尺素”(據同上),《張子野詞》同,較可據。林大椿校本未善。]
[41] 《詩·小雅·節南山》第七章:“駕彼四牡,四牡項領。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據《毛詩》卷第十二)
[42] 陶潛《飲酒》第二十首:“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鳳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洙泗輟微響,漂流逮狂秦。詩書復何罪,一朝成灰塵。區區諸老翁,為事誠殷勤。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據《陶靖節集》卷三)
[43] 馮延巳《鵲踏枝》:“幾日行云何處去?忘卻歸來,不道春將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飛來,陌上相逢否?撩亂春愁如柳絮。悠悠夢里無尋處。”(據《陽春集》)
[44] 柳永《鳳棲梧》:“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據《彊村叢書》本《樂章集》中卷)[按:原稿自注:歐陽永叔。觀堂先生《靜庵文集續編·文學小言(五)》與此則相同,亦云:歐陽永叔《蝶戀花》。蓋據宋本《歐陽文忠公近體樂府》。]
[45] 辛棄疾《青玉案》(元夕):“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它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據林大椿校本《稼軒長短句》卷七。觀堂引此有異文,與其他各本亦均不同,疑誤。)
[46] 歐陽修《玉樓春》:“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據《歐陽文忠公近體樂府》卷二。觀堂引此,亦有異文,疑誤。)
[47]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引惠洪《冷齋夜話》:“少游到郴州,作長短句(按即《踏莎行》詞,已見頁二注)。東坡絕愛其尾兩句,自書于扇曰:‘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
[48] 《詩·鄭風·風雨》:“風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云胡不瘳。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據《毛詩》卷第四)
[49] 見《楚辭·九章·涉江》,辭長不備錄。
[50] 王績《野望》:“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據《岱南閣叢書》本《王無功集》卷中)
[51] 見蕭統《陶淵明集·序》。
[52] 見《王無功集》卷下《答馮子華處士書》。所稱薛收賦,謂系《白牛谿賦》。
[53] 周邦彥《解語花》(元宵):“風銷焰蠟,露浥烘爐,花市光相射。桂華流瓦。纖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纖腰一把。簫鼓喧、人影參差,滿路飄香麝。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門如晝,嬉笑游冶。鈿車羅帕。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年光是也。唯只見、舊情衰謝。清漏移、飛蓋歸來,從舞休歌罷。”(據林大椿校本《清真集》卷下)
[54] 秦觀《水龍吟》:“小樓連遠(汲古閣本‘遠’作‘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朱簾半卷,單衣初試,清明時候。破暖輕風,弄晴微雨,欲無還有。賣花聲過盡,斜陽院落,紅成陣、飛鴛甃。玉佩丁東別后。悵佳期、參差難又。名韁利鎖,天還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門,柳邊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當時皓月,向人依舊。”(據《淮海長短句》卷上)[按:《花庵唐宋詞選》“遠”亦作“苑”。]
[55] 《歷代詩馀》卷五引曾慥《高齋詞話》:“少游自會稽入都見東坡。東坡問作何詞,少游舉‘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東坡曰:‘十三個字只說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按:此出黃昇《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二,文字稍異。宋曾慥有《高齋詩話》,無《高齋詞話》。《歷代詩馀》所引殊不足據。]
[56] 《四庫提要》集部詞曲類二沈氏《樂府指迷》條:“又謂說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說柳須用‘章臺’‘灞岸’等字,說書須用‘銀鉤’等字,說淚須用‘玉箸’等字,說發須用‘綠云’等字,說簟須用‘湘竹’等字,不可直說破。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轉成涂飾,亦非確論。”
[57] 周邦彥《蘇幕遮》:“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據《清真集》卷上)
[58] 姜夔《念奴嬌》(予客武陵,湖北憲治在焉。古城野水,喬木參天。予與二三友日蕩舟其間,薄荷花而飲。意象幽閑,不類人境。秋水且涸,荷葉出地尋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見日。清風徐來,綠云自動,間于疏處窺見游人畫船,亦一樂也。朅來吳興,數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絕。故以此句寫之。):“鬧紅一舸,記來時,嘗與鴛鴦為侶。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風裳無數。翠葉吹涼,玉容銷酒,更灑菰蒲雨。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爭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南浦。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據《彊村叢書》本《白石道人歌曲》卷四)
又《惜紅衣》(吳興號水晶宮,荷花盛麗。陳簡齋云:“今年何以報君恩?一路荷花,相送到青墩。”亦可見矣。丁未之夏,予游千巖,數往來紅香中。自度此曲,以無射宮歌之。):“簟枕邀涼,琴書換日,睡馀無力。細灑冰泉,并刀破甘碧。墻頭喚酒,誰問訊城南詩客?岑寂。高柳晚蟬,說西風消息。虹梁水陌,魚浪吹香,紅衣半狼藉。維舟試望故國。眇天北。可惜渚邊沙外,不共美人游歷。問甚時同賦,三十六陂秋色?”(據《白石道人歌曲》卷五)
[59] 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據龍沐勛《東坡樂府箋》卷二)
[60] 章楶《水龍吟》(楊花):“燕忙鶯懶芳殘,正堤上、柳花飄墜。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閑趁游絲,靜臨深院,日長門閉。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扶起。蘭帳玉人睡覺,怪春衣、雪霑瓊綴。繡床漸滿,香球無數,才圓卻碎。時見蜂兒,仰黏輕粉,魚吞池水。望章臺路杳,金鞍游蕩,有盈盈淚。”(據四印齋本《草堂詩馀》卷下)
[61] 史達祖《雙雙燕》(詠燕):“過春社了,度簾幕中間,去年塵冷。差池欲住,試入舊巢相并。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芳徑。芹泥雨潤。愛貼地爭飛,競夸輕俊。紅樓歸晚,看足柳昏花暝。應自棲香正穩。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損翠黛雙蛾,日日畫欄獨憑。”(據四印齋本《梅溪詞》)
[62] 姜夔《暗香》(辛亥之冬,予載雪詣石湖。止既月,授簡索句,且征新聲。作此兩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隸習之,音節諧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據《白石道人歌曲》卷五,下同)
又《疏影》:“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63] 杜甫《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此時對雪遙相憶,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愁。江邊一樹垂垂發,朝夕催人自白頭。”(據《杜詩詳注》卷九)
[64] 姜夔《揚州慢》(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據《白石道人歌曲》卷五)
[65] 姜夔《點絳唇》(丁未冬過吳松作):“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云去。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今何許?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據《白石道人歌曲》卷三)
[66] 姜夔《惜紅衣》詞。已見頁二〇注。“高柳”,汲古閣本、四印齋本、榆園本均作“高樹”。觀堂所引本此。[按:《花庵詞選》亦作“高樹”。]
[67] 謝靈運《登池上樓》:“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薄霄愧云浮,棲川怍淵沉。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祿反窮海,臥疴對空林。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嵚。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據胡刻《文選》卷二十二)
[68] 薛道衡《昔昔鹽》:“垂柳覆金堤,蘼蕪葉復齊。水溢芙蓉沼,花飛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織錦竇家妻。關山別蕩子,風月守空閨。恒斂千金笑,長垂雙玉啼。盤龍隨鏡隱,彩鳳逐帷低。飛魂同夜鵲,倦寢憶晨雞。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前年過代北,今歲往遼西。一去無消息,那能惜馬蹄。”(據《四部叢刊》本《樂府詩集》第七十九卷)
[69] 歐陽修《少年游》詞,已見頁一三注。
[70] 姜夔《翠樓吟》(淳熙丙午冬,武昌安遠樓成,與劉去非諸友落之,度曲見志。予去武昌十年,故人有泊舟鸚鵡洲者,聞小姬歌此詞。問之,頗能道其事。還吳,為予言之。興懷昔游,且傷今之離索也。):“月冷龍沙,塵清虎落,今年漢酺初賜。新翻胡部曲,聽氈幕、元戎歌吹。層樓高峙。看檻曲縈紅,檐牙飛翠。人姝麗。粉香吹下,夜寒風細。此地。宜有詞仙,擁素云黃鶴,與君游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銷英氣。西山外。晚來還卷,一簾秋霽。”(據《白石道人歌曲》卷六)
[71] 《古詩十九首》第十五:“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愚者愛惜費,但為后世嗤。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據《文選》卷二十九)
[72] 《古詩十九首》第十三:“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圣賢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據《文選》卷二十九)
[73] 陶潛《飲酒》詩,已見頁二注。
[74] 斛律金《敕勒歌》:“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據《樂府詩集》第八十六卷)
[75] 蕭統《陶淵明集·序》:其文章“橫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
[76] 辛棄疾《木蘭花慢》(中秋飲酒將旦,客謂:前人詩詞,有賦待月,無送月者。因用《天問》體賦。):“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是天外空汗漫,但長風、浩浩送中秋。飛鏡無根誰系?姮娥不嫁誰留?謂經海底問無由。恍惚使人愁。怕萬里長鯨,縱橫觸破,玉殿瓊樓。蝦蟆故堪浴水,問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齊無恙,云何漸漸如鉤?”(據《稼軒長短句》卷四)
[77] 見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
[78] 劉熙載《藝概》卷四《詞曲概》:“周美成律最精審。史邦卿句最警煉。然未得為君子之詞者,周旨蕩而史意貪也。”
[79] 吳文英《踏莎行》:“潤玉籠綃,檀櫻倚扇。繡圈猶帶脂香淺。榴心空疊舞裙紅,艾枝應壓愁鬟亂。午夢千山,窗陰一箭。香瘢新褪紅絲腕。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據《彊村叢書》本《夢窗詞集補》)
[80] 吳文英《秋思》(荷塘為括蒼名姝求賦其聽雨小閣):“堆枕香鬟側。驟夜聲,偏稱畫屏秋色。風碎串珠,潤侵歌板,愁壓眉窄。動羅箑清商,寸心低訴敘怨抑。映夢窗零亂碧。待漲綠春深,落花香泛,料有斷紅流處,暗題相憶。歡酌。檐花細滴。送故人、粉黛重飾。漏侵瓊瑟,丁東敲斷,弄晴月白。怕一曲《霓裳》未終,催去驂鳳翼。嘆謝客猶未識。漫瘦卻東陽,鐙前無夢到得。路隔重云雁北。”(據《彊村遺書》本《夢窗詞集》)
[81] 張炎《祝英臺近》(與周草窗話舊):“水痕深,花信足。寂寞漢南樹。轉首青陰,芳事頓如許。不知多少消魂,夜來風雨。猶夢到、斷紅流處。最無據。長年息影空山,愁入庾郎句。玉老田荒,心事已遲暮。幾回聽得啼鵑,不如歸去。終不似、舊時鸚鵡。”(據《彊村叢書》本《山中白云》卷二)
[82] 謝靈運《歲暮》:“殷憂不能寐,苦此夜難頹。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運往無淹物,年逝覺已催。”(據《百三名家集》本《謝康樂集》卷二)
[83] 謝脁《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關山近,終知反路長。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蒼蒼。引顧見京室,宮雉正相望。金波麗鵲,玉繩低建章。驅車鼎門外,思見昭丘陽。馳暉不可接,何況隔兩鄉?風云有鳥路,江漢限無梁。常恐鷹隼擊,時菊委嚴霜。寄言罻羅者,寥廓已高翔。”(據《文選》卷二十六)
[84] 杜甫《后出塞》,已見頁四注。
[85] 王維《使至塞上》:“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據《四部備要》本《王右丞集》卷九)
[86] 納蘭性德《長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據《清名家詞》本《通志堂詞》)
又《如夢令》:“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歸夢隔狼河,又被河聲攪碎。還睡,還睡。解道醒來無味。”(據《通志堂詞·集外詞》)
[87] 《四庫提要》集部詞曲類一《花間集》:“后有陸游二跋。……其二稱:‘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者輒簡古可愛。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不知文之體格有高卑,人之學力有強弱。學力不足副其體格,則舉之不足。學力足以副其體格,則舉之有馀。律詩降于古詩,故中晚唐古詩多不工,而律詩則時有佳作。詞又降于律詩,故五季人詩不及唐,詞乃獨勝。此猶能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則運掉自如,有何不可理推乎?”
[88] 陳子龍《王介人詩馀·序》:“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其為詩也,言理而不言情,故終宋之世無詩焉。然宋人亦不免于有情也。故凡其歡愉愁怨之致,動于中而不能抑者,類發于詩馀。故其所造獨工,非后世可及。蓋以沉至之思而出之必淺近,使讀之者驟遇如在耳目之表,久誦而得沉永之趣,則用意難也。以儇利之詞,而制之實工煉,使篇無累句,句無累字,圓潤明密,言如貫珠,則鑄詞難也。其為體也纖弱,所謂明珠翠羽,尚嫌其重,何況龍鸞?必有鮮妍之姿,而不藉粉澤,則設色難也。其為境也婉媚,雖以警露取妍,實貴含蓄,有馀不盡,時在低徊唱嘆之際,則命篇難也。惟宋人專力事之,篇什既多,觸景皆會。天機所啟,若出自然。雖高談大雅,而亦覺其不可廢。何則?物有獨至,小道可觀也。”
[89] 白居易《長恨歌》有“轉教小玉報雙成”句為隸事。至吳偉業之《圓圓曲》,則入手即用“鼎湖”事,以下隸事句不勝指數。
[90] 《古詩十九首》第二:“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據《文選》卷二十九)
[91] 《古詩十九首》第四:“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齊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窮賤,軻長苦辛。”(據《文選》卷二十九)
[92] 金應珪《詞選·后序》:“規模物類,依托歌舞。哀樂不衷其性,慮嘆無與乎情。連章累篇,義不出乎花鳥。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應。雖既雅而不艷,斯有句而無章。是謂游詞。”
[93] 《論語·子罕》:“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
[94] 按此曲見諸元刊本《樂府新聲》卷中、元刊本周德清《中原音韻定格》、明刊本蔣仲舒《堯山堂外紀》卷六十八、明刊本張祿《詞林摘艷》及《知不足齋叢書》本盛如梓《庶齋老學叢談》等書者,“平沙”均作“人家”,即觀堂《宋元戲曲考》所引亦同。惟《歷代詩馀》則作“平沙”,又“西風”作“凄風”,蓋欲避去復字耳。觀堂此處所引,殆即本《詩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