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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春琴抄
  • (日)谷崎潤一郎
  • 39531字
  • 2021-07-16 19:01:01

春琴抄

春琴,本名[1]屋琴,生于大阪道修町某藥材商之家,歿于明治十九年(一八八六年)十月十四日,其墓位于市內下寺町的某凈土宗寺廟之內。前些日路經此地,有心祭拜,遂前往寺內,一探其墓所在。男仆將我引至正殿后方,道:“屋家之墓便在此處。”只見一叢山茶的樹蔭里,排列著幾座屋家歷代先祖的墓冢,但春琴之墓卻似乎不在其中。我追問屋家曾有一女,如何如何,不知其墓何在?仆人思索片刻道:“如此倒另有一處或為施主所尋。”遂引我沿東側陡坡上的階梯拾級而上。我知下寺町東側的后方聳立著生國魂神社所在的高地,因此這個陡坡應是寺內與那片高地之間所形成的斜面。那是一處大阪市內并不多見的枝繁葉茂之地,春琴的墓冢就建在那斜坡中段一處狹小而平坦的空地上。墓碑正面刻著春琴的法名“光譽春琴惠照禪定尼”,而背面則刻的是:“俗名屋琴,號春琴,明治十九年十月十四日歿,享年五十八歲。”側面還刻有“門人溫井佐助敬立”的字樣。春琴一生雖以屋一姓終老,但與“門人”溫井檢校[2]過著實質上的夫妻生活,也正因如此,春琴墓才會像這樣建在與屋家墓地不同的地方吧。據寺廟男仆所言,屋家早已沒落,近年來只是偶爾會有后人前來祭拜,但即便如此也幾乎沒有到春琴墓前祭掃的,所以他根本沒有想到這墓主人會是屋家的人。我道:“此墓主難道從未有人祭祀?”“倒也并不是一個人也沒有。一位住在萩茶屋[3]的七十歲上下的老婦人,每年會來個一兩次,她在這個墓祭拜完之后,一定會到那邊。可看到那邊有一座小墓?”仆人一邊指著春琴墓左側的另一座墓冢一邊說道,“她一定會去那座墓前供上香花,誦經的錢也是她給的。”順著仆人所指,走到那小小的墓標前一看,那墓石的大小約為春琴墓的一半左右。墓碑正面刻著“真譽琴臺正道信士”,背面刻的是“俗名溫井佐助,號琴臺,屋春琴門人,明治四十年十月十四日歿,享年八十三歲。”這便是那溫井檢校的墓了。萩茶屋的老婦人后文自有交代,此處不作贅述。只是這墓冢與春琴墓相比小了不少,且墓碑上刻“門人”身份,死后亦嚴守師徒之禮,檢校遺志可見一斑。此時,夕陽余暉盡染,墓石之上金光燦然,我佇立山丘之上,放眼望去,宏偉的大阪市容盡收眼底。想來這一帶丘陵早在難波津[4]時代就已橫亙于此,面西的高地從這里一直向天王寺方向延綿而去。如今這里的花草樹木都受了煤煙的戕害,失了生氣,一株灰撲撲的枯樹高高佇立,很是煞風景。然而在墓地修建當時,這里必定蔥郁蒼翠許多,即便到了今天,作為市內的墓地,這里也應該是最為幽靜閑適、景致宜人的一處。師徒二人終其一生,成就了一段不解的奇緣,如今他們鳥瞰著暮靄中屹立著無數高樓大廈的東洋第一工業都市,永久地長眠于此。然而如今的大阪今非昔比,再難覓檢校在世時的風貌。唯有這兩座墓冢依舊相伴而立,似乎仍在互訴著師徒間不滅的誓約。溫井檢校一家本來信奉日蓮宗,除檢校而外,溫井一家的墓地都在檢校的故鄉江州日野町的某寺廟之內。檢校拋棄先祖的宗派,改信凈土宗,也是出于進了墳墓也要陪伴春琴左右的殉情之志。據說師徒二人的法名、墓地選址以及兩座墓冢的相對位置等早在春琴在世時就已經定好了。目測春琴的墓石高約六尺,而檢校的墓石則大約不到四尺。兩座墓并排著安放在一個石砌的低臺之上,春琴墓的右側種著一棵蒼松,蒼翠的枝條像一座屋頂一樣遮蔽在春琴的墓石之上,而在松樹的庇蔭無法企及的左側相隔二三尺的地方,檢校的墓冢如同躬身侍奉的奴仆一般恭謹地守在一旁。佇立墓前,檢校生前勤勤懇懇,如影隨形,侍奉師父左右的情景仿佛歷歷在目。仿佛檢校的靈魂就附著在這墓石之上,至今仍在享受著生前的幸福。我跪在春琴的墓前,恭敬地行過祭拜之禮,隨后又將手伸向檢校的墓石,禁不住輕輕地撫摸。直到夕陽沒入宏偉街區的盡頭,我徘徊在山丘上,久久不舍離去。

最近我得到一本名為《屋春琴傳》的小冊子,這就是我得以知曉春琴生平事跡的緣由。這本冊子用的是純雁皮紙,用四號活字印刷而成,大約三十頁的樣子。據我推測,這大概是春琴三年忌時,她的弟子溫井檢校請人為她作了傳,并印制分發給眾人的。所以傳記用文章體寫成,提及檢校時也使用的是第三人稱,但恐怕材料都是由檢校提供的,認為這本書的作者就是檢校本人也并無不妥。據這本傳記記載:“春琴家世代以屋安左衛門為名號,世居大阪道修町,經營藥材生意,到春琴之父已是第七代。母親阿茂,京都麩屋町跡部氏之女,嫁與安左衛門,育有兩男四女。春琴為第二女,生于文政十二年(一八二九年)五月二十四日。”傳記中還說,“春琴自幼天資聰穎,姿容之端麗高雅,無可比擬。其四歲習舞,自通舉措進退之法,纖纖玉手收放之間盡顯優雅,比之舞伎亦有過之而無不及。其師亦常嘖嘖贊嘆:哀哉此女,如此資質過人,成為一代名伎本是指日可待,怎奈生在良家,亦不知到底幸是不幸。非但如此,春琴亦早早開始讀書習字,進步之快,甚至凌駕于兩位兄長之上。”如果這些記述都是出自將春琴當作神來崇拜的檢校之手的話,其中有多大的可信度就很難說了,不過關于春琴的容貌“端麗高雅”這一點,倒是可以從其他地方得到旁證。當時婦女身高總體來說比較矮小,據說春琴的身高也不足五尺,臉上和手上的飾品都制作得極為纖小玲瓏。春琴有一張三十七歲時的照片一直流傳至今,從照片上看來,她有一張輪廓端正的瓜子臉,小巧的眼鼻仿佛是由纖細可愛的手指一下一下提捏而成的,輕柔得幾乎就要消失不見似的。畢竟是明治初年或者慶應時代的攝影,照片上散落著一些斑點,正如那些久遠的記憶一般顯得稀薄和模糊。也許也有這個原因所以才讓我有那樣的感覺。從這朦朧的照片上,除了可以窺見大阪富裕商家女子獨有的氣質之外,盡管姿容秀美,卻也沒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個性之處,并不會給人留下鮮明的印象。年齡上,說是三十七歲的話看起來也可以是三十七歲,但要說是二十七八歲也并不奇怪。這時候的春琴已經雙目失明二十年有余,但照片給人感覺并不像一個盲人,而更像是一位閉目養神的美女。佐藤春夫曾經說過:聾人似愚人,盲人似賢者。這是因為聾人為了聽清別人的話總是皺著眉頭,口眼微張,歪著脖子或是仰面朝上,總覺得有些呆傻的樣子;而盲人則靜靜端坐,微微俯首,總是一副閉目沉思的樣子,看上去就像是深謀遠慮的智者。我不知道是否具有普遍性,但有人認為佛陀菩薩的眼睛,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慈眼視眾生”的“慈眼”,就是半閉著的眼,所以看慣了佛像的我們更能從閉著的眼睛中感受到慈悲與恩惠,有時甚至是敬畏。或許正因為如此,加上春琴又是一位柔弱的女子,所以我才從她閉著的眼睛里感受到了一種膜拜古老的觀世音畫像時所產生的淡淡的悲憫吧。據我所知,春琴的照片僅有這唯一的一張。在她幼年時代,攝影技術還沒有傳入日本,而就在拍攝這張照片的當年,偶然遭遇了一場不小的災難,在那之后是不可能再拍攝什么照片的,所以我們只能憑借著這唯一的、朦朧的圖像,去想象她的風姿與面容了。讀者在看了前面的描述之后,在腦海里浮現出了怎樣的面容呢?恐怕在心里描繪出的只是一幅模模糊糊、美中不足的影像吧;又或者那照片反而比讀者的想象更加模糊不清吧。其實,在她拍攝這張照片那年,也就是春琴三十七歲那年,檢校也成了盲人,所以可以想見,檢校最后看到的春琴的樣子應該和照片上的樣子非常接近。如此一來,存在于晚年的檢校腦海中的春琴也差不多就是這樣一種朦朧的狀態吧。又或者,他會不會在不斷充盈和修飾那些淡去的記憶的過程中,在腦海中重新創造出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高貴的女人呢?

《春琴傳》繼續寫道:“正因如此,雙親視春琴為掌上明珠,對她的寵愛超過了其他五個兄弟姐妹。然而春琴九歲時不幸罹患眼疾,不久竟至雙目完全失明,父母之悲痛可想而知,母親可憐女兒命運多舛,怨天尤人,一度幾近癲狂。春琴亦從此放棄舞蹈,專心練習弦琴樂器,立志絲竹之道。”春琴所患眼疾是何種病癥不得而知,《春琴傳》中也沒有更詳細的記述,但檢校曾對人說起:“真可謂天妒英才,師父容貌傾城,藝高一籌,卻在一生中兩次遭人嫉妒陷害,她一生命運多舛,都是拜這兩次災難所賜。”結合這一點來看,春琴失明的背后似乎另有隱情。檢校還曾說過,師父的眼疾乃是風眼[5]。據我了解,春琴自幼嬌生慣養,確有傲慢之處,但言語舉止親切可人,對下人也關愛有加,性格活潑開朗,待人接物得體,和兄弟姐妹們也相處融洽,集全家人的寵愛于一身。但最小的妹妹身邊的乳娘,不滿父母對春琴的偏愛,暗地里埋下了仇恨的種子。所謂風眼,正如世人所知,就是引起花柳病的細菌感染眼睛黏膜而導致的,所以不難看出,檢校的意思是暗示這位乳娘通過某種手段故意害得春琴失了明。但檢校這么認為到底是掌握了確鑿的證據,還是他自己憑空臆測,就不得而知了。春琴后來脾氣暴戾,如果說是這些變故影響到了她的性格,那也在情理之中,但不光是這件事情,檢校因為過于哀嘆春琴的不幸,他的話里不知不覺地帶上了中傷和詛咒他人的傾向,因此關于乳娘一事的說法也很難全部相信,恐怕也只不過是捕風捉影的臆測罷了。總而言之,在這里就不再追根溯源,只交代春琴九歲失明一事就足夠了。后來,春琴“從此放棄舞蹈,專心練習弦琴樂器,立志絲竹之道”。也就是說,春琴傾心于音律是因為失明,不得已而求其次。據說春琴也認為自己真正的天分在于舞蹈,她常對檢校吐露心聲:“那些稱贊我琴技的人其實并不真正了解我,要是我的眼睛沒有失明,我決不會走上絲竹音律之道。”言下之意,自己天賦異稟,就算是在并不擅長的音樂方面都能做到這種程度,其傲慢自大可見一斑。然而這話恐怕多多少少也經過檢校的修飾加工,至少很難擺脫一種嫌疑,那就是春琴一時有感而發的無心之言,檢校卻聽者有意,銘記在心,為了將春琴高大化而賦予了這些話以重大的意義。前面提到的住在萩茶屋的老婦人,名叫鷸澤照,是一位生田流[6]的勾當[7]。她曾經服侍過晚年的春琴和溫井檢校,關系親密。這位勾當說過:“聽說春琴師父擅長舞蹈,但古琴和三弦琴也是從五六歲開始,就跟隨一位叫作春松的檢校學習的,那之后她一直勤學苦練不曾荒廢,所以并不是雙目失明以后才開始學習音樂的。那個時候富裕人家的女兒都時興早早開始學習一些文娛才藝,據說老師在十歲的時候就記下了那首高難度的《殘月》,并可以用三弦琴獨立彈奏了。如此看來,老師在音樂方面也有著與生俱來的天才,決不是一般泛泛之輩可以比擬的,只不過雙目失明以后,沒有了其他的樂趣,所以才更加潛心苦練,傾注了所有的心血。”大概這位勾當的說法更加可信,春琴的才能其實從一開始就在音樂方面,舞蹈方面到底是什么程度實在值得懷疑的。

雖說春琴在音樂上投入了巨大的精力,但她生在富裕之家,并不用擔心生計,所以開始的時候她應該并沒有想過要以此作為職業。后來她自立門戶教授琴曲,是因為之后發生的事情將她引上了這條道路。就算是開門收徒之后,春琴也并不是以此作為生計的,每月從道修町的老家送來的錢財根本不是當老師的收入可比的。可即便如此,這些錢財也沒能長期支撐起她奢侈的生活。如此看來春琴開始學琴的時候并不是對將來抱著什么現實的打算,而是全憑著自己的興趣在勤學苦練的。春琴本就天資過人,再加上她全身心的投入,“十五歲的時候,春琴的琴技突飛猛進,同門之中實力未有可與之比肩者”的記述恐怕是符合事實的。鷸澤勾當回憶說:“春琴師父常常自豪地夸耀,‘春松檢校是一位非常嚴厲的老師,可我從來沒有真正被老師責罵過,相反,被稱贊的時候更多。我每次去學琴的時候,老師都會親自點撥教誨,態度和藹親切,我實在不能理解為什么那些人要懼怕老師。’”勾當說,“春琴師父如此琴技了得,卻不曾吃過多少修行之苦,這也是天資過高的原因吧。”我想,春琴乃是屋家的千金小姐,再怎么嚴厲的老師也不可能像訓練江湖藝人的孩子一般厲聲厲色,總是留了幾分情面的。這其中可能也帶著老師對生在千金之家卻又不幸失明的少女的憐愛和庇護之情吧,但我覺得最為重要的還是春松檢校愛惜賞識春琴的才能,所以才另眼相看的。春松檢校關心春琴更甚于對自己的女兒,春琴偶有微恙沒有露面的時候,他便立馬差人前去道修町,有時還親自拄著拐杖前去探望。春松檢校常以收得春琴為徒而自豪,逢人便夸耀一番,還在專業練琴的弟子們聚集的場合說:“你們都要以屋家的小千金為榜樣,你們今后要靠這手藝混飯吃,如果還不如一個業余的千金小姐的話,前途堪憂啊!”此外,如果有人質疑他太過于溺愛春琴的話,春松檢校就會正色道:“這是什么話!作為老師,嚴格訓練才是對弟子真正的愛護。我不大訓斥那孩子正說明我對她關心愛護不夠。那孩子天生適合練琴,悟性極高,就算放任不管,該到什么程度她還是能進步到什么程度。我如果安了心地訓練她,只怕更是后生可畏,那些以此為業的弟子們恐怕更要為難了。她生在富貴之家,不愁吃穿,何須我傾力相授?倒不如下功夫將那些根性愚鈍的弟子訓練成材。這都是為弟子們著想,怎奈何卻遭此非議!”

春松檢校的家住在一個叫靭[8]的地方,距道修町屋家的店鋪大約有十丁[9]的路程。春琴每天學琴都由一個店里的學徒牽著手往返。那個學徒是一個當時叫作佐助的少年,也就是后來的溫井檢校,他與春琴的緣分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如前所述,佐助出生在江州日野,家里同樣也是經營藥材生意的。據說他的父親和祖父年輕時都曾到大阪屋家做過學徒,所以屋家對于佐助來說可以說是世代的主人家。他比春琴長四歲,十三歲的時候來到屋家做幫工學徒,那年春琴九歲,正好是她失明的當年,不過佐助來的時候已經是春琴永遠閉上美麗的雙眸之后了。對于從未見過春琴明亮的雙眸一事,佐助直到晚年從未感到遺憾,反而覺得是一種幸福。如果一旦看到了失明以前的臉,勢必會覺得失明以后的臉是有所缺憾的,然而幸運的是,他從未覺得春琴的容貌有任何的不足,從一開始就是完美無缺的。如今大阪的上流家庭都爭相把宅院搬到郊外,小姐們也開始親近體育運動,呼吸野外的空氣,接受日光的照耀,從前那種足不出戶的深閨佳人已經消失不見。但即便如此,住在城市里的孩子們仍然體格纖弱,臉色也大都蒼白,比起生長在鄉野里的少男少女,皮膚色澤大不一樣,說得好聽些叫清新脫俗,說得不好聽叫病態。這不光是大阪獨有的現象,而是都市人的通病。不過江戶有些特別,甚至女人也以淺黑的膚色為傲,論皮膚的白,是比不過京都大阪的。大阪那些世家名門的公子哥兒們,有的就跟戲劇里面的大少爺一模一樣,雖然身為男兒卻腰身纖弱,直到三十歲前后才終于開始臉色紅潤,身體開始儲存脂肪,急劇地圓潤飽滿起來,漸漸有了紳士的派頭。在那之前,他們同婦女孩童一般,皮膚白嫩,對服飾的品位也顯得相當柔弱。現在尚且如此,更不要說舊幕府時代生在富裕的商人之家,關在不健康的深閨中長大的千金小姐了。她們那種幾近通透的蒼白和纖弱,在鄉下少年佐助的眼中,該是多么的神秘和嬌媚啊!這個時候春琴的姐姐十二歲,緊挨著的妹妹六歲,每個人在鄉下人佐助看來都是鄉間難得一見的美少女,特別是失明的春琴,佐助被她身上一種不可思議的氣韻所深深地吸引了。他覺得春琴垂下的眼簾比她的姐妹們睜開的雙眸更加明亮動人,他覺得這張臉必須是這個樣子的,本來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世人都說屋家四姐妹中,春琴的容貌最為出眾,就算這是事實,人們對不幸的春琴所抱有的一種憐惜之情也多少在里邊起到一些作用,然而到了佐助那里就完全不同了。在后來的日子里,佐助非常討厭別人說他對春琴的愛是出于對她的同情或憐憫,一旦有人做出這樣的揣測,他便會感到萬分意外和無辜。他說:“我看著師父的臉,從來沒有感覺過憐憫或是悲哀。和師父比起來,明眼人反而顯得可悲。師父那樣的容貌才情,為什么需要別人的憐憫?師父反而覺得我佐助才是可憐之人。我覺得,我們這些人除了眼鼻健全之外,沒有任何一點比得上師父的。真正有所缺陷的是我們才對吧。”只不過,這是后來說的話,佐助剛開始的時候一定是勤勤懇懇侍奉春琴左右,胸中充滿了火一樣的崇拜的。當時想必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對春琴的感情,即便是有,也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吧,因為對象不但是天真無邪的孩子,還是幾代的主人家的小姐。對于佐助來說,能夠做個小姐的跟班,每天一同行走在路上,已經是莫大的安慰了。讓一個新來的毛頭小子為小姐牽手引路,這事兒似乎不大合情理。的確,剛開始的時候并不是只交給佐助一個人的,有時候是丫頭,有時候是別的學徒小廝,只因有一次春琴表示:“就讓佐助來吧。”于是從那時起,這個差事才都交給了佐助。那是佐助滿了十四歲以后的事。他被委以重任,感到無上的榮幸。他總是把春琴的小手輕輕攥在自己的掌中,牽著她走過十丁的路程,前往春松檢校家,然后等待練琴完畢,再牽著她回到家中。在往返的途中春琴很少說話,而只要春琴沒有主動搭話,佐助也只是默不作聲,謹小慎微地完成任務,生怕有什么閃失。曾有人問過春琴:“小姐為何選擇佐助當差啊?”她回答說:“佐助最為老實本分,不必說的話,他絕不多嘴多舌。”如前所述,春琴本來親切可人,待人接物溫柔得體,可自從失明以后,她變得性情古怪陰郁,很少朗聲言語,更鮮有笑容,總是冷若冰霜,噤若寒蟬。大概是佐助的沉默寡言,勤懇知趣深得春琴的喜愛吧。(據說佐助并不愿看到她的笑臉。可能他認為盲人笑起來給人愚鈍可憐的感覺,在感情上是無法接受的吧。)

說是因為中意佐助的沉默寡言、老實知趣,可這究竟是不是春琴的本意呢?或許她也朦朧地感覺到佐助對她的崇拜和愛慕,即便年幼懵懂,心中也暗自欣喜,這也不無可能。要說十歲的少女還不大可能有這樣的心思也是在理的,可春琴天生敏感早熟,加上因為雙目失明,第六感變得更加敏銳,如此想來,這也未必全是無中生有的臆測。心高氣傲的春琴在后來意識到男女之情以后也不曾輕易表明心跡,很長時間內都沒有把自己交給佐助。如此看來,雖然多少存有疑問,但不管怎么說一開始春琴的心里幾乎是沒有佐助的位置的,至少在佐助看來是這樣的。在為春琴牽手引路的時候,他總是把左手舉到春琴肩頭的高度,掌心朝上,輕輕地托住春琴的右手,但對于春琴來說,佐助似乎就只是作為一只手掌而存在似的。偶有讓他辦事的時候,或以動作舉止示意,或皺著眉頭使臉色,又或者像是出謎題似的自言自語,就是不愿清楚地說明要這樣做或者那樣做。一旦佐助沒有注意到這些指示,春琴必定心生不悅,所以他不得不時刻警惕著,生怕看漏了春琴的臉色和動作。他覺得春琴像是故意在考驗他小心謹慎的程度似的。春琴本就是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自然任性,加上盲人特有的壞脾氣,她對佐助百般刁難,不給他一絲喘息的機會。有一次,在春松檢校家里排隊等候練琴的時候,他突然發現春琴不見了人影,回過神來的佐助立刻四處尋找,才發現春琴一個人進了茅廁。平日里春琴起身小解的時候,佐助看到她默默起身離去,就知道是去茅廁,于是緊跟著追上去,牽著手將她引到茅廁門口,然后在那里候著,等她出來再為她澆水洗手。可那天佐助走了神,春琴就一個人摸索著去了。“真是對不住小姐!”佐助三步并作兩步地趕到從茅廁出來、正要伸手去拿洗手池的長柄勺子舀水的春琴面前,用幾乎顫抖的聲音說道。可春琴搖頭說道:“不必了!”然而這種情況下,如果老老實實地退回去,那后面更不會有好果子吃。佐助明白,這個時候就算生拉硬拽也要把她手中的長柄勺拿過來,為她澆水洗手。還有一次,是一個夏天的下午,也是在排隊等待練琴的時候,佐助畢恭畢敬地在身后待命,只聽得春琴自言自語道:“真熱!”佐助不知何意,只好試著附和道:“是啊,真熱啊!”可春琴那邊沒有任何回應,過了一會又繼續說道:“真熱!”佐助忽然想起正好身上帶著一把團扇,于是取出來從背后為春琴打扇,這時春琴才總算滿意了似的,不過只要佐助稍有松懈,她就不停地重復說:“真熱!”春琴就是如此這般的傲慢任性,不過她并不是對每個下人都這樣,而是對佐助顯得特別苛刻。本來就是那樣的脾氣,而佐助又竭盡全力刻意迎合,這才使得春琴對待他的方式變得極端起來。春琴最中意佐助服侍,原因就在于此,而佐助也并不覺得這是件苦差,相反,他覺得很高興。也許這是因為他把春琴這種特別的刁難當作是對他的一種依賴,從而把它當成了一種恩惠吧。

春松檢校訓練弟子們的房間位于里屋的錯層之中,輪到春琴的時候,佐助就領著她爬上樓梯,引她坐在檢校對面的座席上,在前面擺放好三弦琴或古箏,然后就退到休息室里等候,等到練習結束再上去接她下來。在等待期間,佐助也始終豎著耳朵聽著樓上的動靜,絲毫不敢大意,一旦聽到練習結束了,他會在春琴喚他之前迅速前去迎接。正因如此,春琴所練習的琴曲就很自然地進入了佐助的耳朵,他對音樂的興趣就是這樣培養起來的。佐助后來成長為一流的大家,這其中可能少不了天生具有的才能,但如果他無緣侍奉春琴,也沒有產生想要與春琴融為一體的強烈的愛情,那么他很可能只是獲允使用屋家的字號,作為一介藥材商度過平凡的一生罷了。他在后來成為盲人并獲得檢校的官位以后,仍然聲稱自己的琴技遠不及春琴,自己完全是靠了老師春琴的啟發才取得了今天的成就。佐助從來都將春琴抬得高過九天,而自己則過分謙卑,所以這樣的話也不可全信,不過且不論兩人技藝到底孰優孰劣,相比之下春琴更有天賦,而佐助則更加刻苦勤奮,這一點應該是毋庸置疑的。他從十四歲那年歲末開始,悄悄地把主人家給的零花錢和到別人家去跑腿時得的賞錢存起來,為的是買一把自己的三弦琴。第二年的夏天,他終于如愿以償地買到一把粗制的練習用三弦琴。為了不讓掌柜的發現了盤問,他把琴桿和共鳴箱拆開分別帶進了天花板頂上的寢室里,每天晚上等到伙伴們都睡熟了,才開始一個人練習。但佐助本來是為了子承父業才來到屋家做學徒的,所以剛開始的時候,他并沒有打算也沒有自信把它作為將來自己的本職。只不過由于對春琴過于忠實,他努力想把春琴的所好變成自己的所好,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由這種心理自然產生的,絲毫沒有通過琴曲贏得春琴芳心的想法。這一點可以從一件他對春琴都極力隱瞞的事情上得到證明。佐助同五六個伙計和學徒一起睡在一間站起來幾乎碰到頭的低矮狹窄的房間里,他以不影響他們睡覺為前提請求他們保守秘密。小伙子們都是怎么睡也睡不飽的年紀,一躺下來就睡得死死的,所以也沒有人表示不滿。佐助就是在他們都睡熟之后,從被窩里爬起來,躲到取出了被子的空壁櫥里悄悄練琴的。天花板上的房間本就已經悶熱不堪,更不用說夏夜的壁櫥里有多熱了。但這樣一來不但可以防止琴聲泄漏,還可以阻擋外邊的鼾聲或夢囈,實在是個不錯的去處。當然撥子是不能用的,只能在沒有一絲光亮的黑暗中摸索著用指尖彈奏。但佐助絲毫沒有覺得這一片漆黑有什么不便,盲人就始終處于這樣的黑暗中,而我們的小姐也是在這樣的黑暗中彈奏三弦琴的。想到這里,他就覺得自己也置身于同樣的黑暗世界里,感到無比的欣喜。在后來被允許公開練琴之后,他還是說不和小姐一樣就不自在,于是在拿起琴的時候,總是會習慣性地閉上眼睛。也就是說佐助雙眼健全卻意欲嘗受和盲目的春琴同樣的苦難,想要盡可能地體驗盲人受困的境遇,有時甚至像是對盲人抱著羨慕。他后來真的成了盲人,這和他少年時代的這種心境不無關系,想來絕非偶然。

無論何種樂器,若要深得其中奧妙精髓,恐怕難度都不相上下,但小提琴和三弦琴這樣的樂器,琴弦的各個位置上沒有任何的標記,而且每次彈奏都需要對琴弦進行調試,所以要練到能夠彈出基本像樣的曲調來并非易事,是最不適合自學的樂器,更何況在沒有樂譜的時代其難度可想而知,就算是跟著老師學,也是所謂的“古箏三月三弦三年”。佐助沒錢購買古箏那樣昂貴的樂器,更重要的是他不可能把那樣的龐然大物搬進房間里,所以只好從三弦琴開始練習。但據說琴弦的調試他從一開始就掌握了。這固然說明他天生具有的辨音能力不差,但同時也足以證明他平時隨春琴去檢校家學琴時,在等候期間是多么用心地傾聽別人練琴的。調子的區別,歌詞、音調的高低,旋律的起伏,所有這些他都必須依靠耳朵記下來,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憑借。就這樣,從十五歲的夏天開始的半年時間內,這件事很幸運地除了同室的伙計們之外,沒有被其他人知道。但到了那年的冬天卻發生了一件意外。某一天黎明時分——說是黎明,但寒冬時節的凌晨四點左右和漆黑的深夜沒什么區別——這個時候屋家的女主人,也就是春琴的母親茂夫人起來上茅廁,隱約聽見不知從哪里傳來的《雪》的琴聲。以前的人確有“寒練”的習慣,就是在寒冷的冬夜天空開始泛白的時候,置身寒風之中練習技藝。可是道修町一帶多藥鋪,一排排都是正經買賣的店鋪,并沒有琴藝師傅或是藝伎居住,風月場所更是一家也沒有。可這三更半夜的有誰會彈琴呢?就算是“寒練”,這時間上也太奇怪了。如果是“寒練”的話應該是用撥子高聲彈奏的,可是這琴音卻是用指尖微微輕彈,而且似乎是在同一個地方反復練習直到滿意為止,可以想見此人練習十分用心。屋夫人雖然覺得奇怪,但也沒放在心上,那晚就那么回去睡了。可是后來又有兩三次晚上起來的時候聽到,一說起這事,才知道其他人也聽到了這聲音。大家都議論紛紛:“到底是什么地方傳來的聲音呢?”“也不像是貍子鼓腹作樂[10]啊。”這事兒在店員們知道之前已經在里屋那邊傳開了。從那年夏天以后,佐助要是一直都躲在壁櫥里練琴也就不會出什么岔子了,可是因為別人都沒有絲毫察覺,他變得膽大起來,再加上平時干活辛苦,休息時間又被用來練琴,所以他嚴重睡眠不足,待在暖和的地方馬上就會打瞌睡,于是從那年秋末開始,每天晚上都到曬臺上去練琴了。他在晚上亥時,也就是十點鐘的時候和店員們一起就寢,凌晨三點鐘左右爬起來,抱著三弦到曬臺上去練習,就這樣在寒冷的夜氣中一直獨自練習到東方開始微微泛白的時候,才又回到房間里繼續睡一會兒。春琴的母親聽到的就是他那個時候的練琴聲。想來佐助悄悄練琴的那個曬臺應該在店鋪的頂上,所以比起睡在正下方的店員們來,住在隔著中庭的里屋的人們更容易發現。他們打開走廊的防雨窗時很容易就能聽見琴聲。里屋那邊吩咐下來讓店員們調查此事,結果很快就查出是佐助所為。他被叫到總管面前挨了一頓訓斥,本來沒收三弦琴,今后禁止再練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可沒想到的是,從意外的地方伸來了援助之手。里屋中有人提出:“姑且聽聽他到底彈得如何吧。”而且首先提出來的人竟然是春琴。佐助覺得這事要是讓春琴知道了一定會惹她生氣,她一定會嘲笑或是不屑一顧地認為:“老老實實盡你的本分就好了,身為學徒竟然不自量力地學什么琴。”但不管哪一種,肯定沒有好事發生。正因為他一直害怕被春琴知道,所以當別人真的愿意聽他彈琴的時候他卻打起了退堂鼓。他心想,若是老天爺看到了自己的誠意,讓小姐受了感動的話倒是求之不得的,只是怎么想小姐都只是想看我的笑話,權當消遣罷了,更何況我也沒有在人前演奏的自信。可是一旦說了要聽,按照春琴的脾氣,不管怎么回絕也是沒有用的,再加上春琴的母親和姐妹們也很好奇,所以最終佐助還是被叫到里屋去給大伙展示自學的成果。對于他來說那的確是十分盛大的場面。當時佐助勉強可以彈奏偷學來的五六首曲子,于是他被要求把會彈的都彈來聽聽。佐助于是壯著膽子,使出渾身解數把練習過的曲子都彈了一遍。有《黑發》一樣輕柔的曲子,也有《茶音頭》那樣的高難度曲子。本來學習的時候就沒有什么順序,零零碎碎地聽一點記一點,所以很多東西記得比較雜亂。也許正像佐助猜測的那樣,屋家的人開始的確是準備看他的笑話的,可是聽了他的彈奏之后,發現他按壓琴弦的位置找得很準,音調高低起伏也能把握,所以大家都很是贊賞。

《春琴傳》記載:“彼時春琴憐憫佐助之志,曰:‘難得汝誠心學琴,往后吾將傾囊相授,閑暇之時汝當常受為師教誨,勵精苦練才是。’春琴之父安左衛門最終也應允此事,佐助歡欣鼓舞,如登九天,學徒分內事務更加勤勉不怠,每日皆于一定時間內接受春琴指教。如此,十一歲的少女與十五歲的少年之間,除了主仆之外,又結師徒之緣,實為可喜可賀。”平日任性刁鉆的春琴此時何以突然對佐助流露溫情?也有一說,認為此并非春琴主動拿的主意,而是周圍的人有意促成。想來,失明的少女就算生在幸福之家,稍有不慎便容易陷入孤獨,變得性情憂郁,雙親自然不用說,就連下人們也都苦于應付。有沒有什么辦法可以慰藉她的心靈,讓她心情愉悅呢?正當大伙兒冥思苦想而不得其法的時候,偶然得知原來佐助與她興趣相投。下人們都覺得這位小姐難伺候,想著讓佐助去應付,好減輕一點自己的負擔。想是下人們在春琴那里吹了耳旁風:“佐助這小子還真是讓人刮目相看呢,難得他這么用心,小姐不如栽培栽培他如何?若能得到小姐真傳,也是他的造化,他必定求之不得呀。”只不過,按照春琴的性子,若是無意如此未必會順水推舟答應下來,可見到了這個時候她對佐助也有了好感,心底也有了幾分春水蕩漾的情愫了吧。無論如何她說要收佐助做弟子,對父母兄弟和下人們來說都是件好事。再怎么天賦異稟,畢竟是十一歲的女孩子,是否真的能夠為師授業值得懷疑,但這并不是關鍵,這樣一來,她的寂寞無聊得以排遣,周遭的人也就輕松許多,也就等于是讓佐助陪著春琴玩過家家的游戲罷了。所以與其說這樣的安排是為了佐助,不如說是為了春琴著想,但從結果來看,佐助所得到的要多得多。《春琴傳》雖然記載“學徒分內事務更加勤勉不怠,每日皆于一定時間內接受春琴指教”,但可以想象,此前每日單是為春琴牽手引路就耗去幾個小時,如果說每天都被叫到小姐的房間去學琴的話,應當是無暇顧及店內事務的了。佐助的父母親是想把兒子培養成為商人才把他送到店里當學徒的,現在卻讓他整天伺候小姐,安左衛門似乎也有顧慮,覺得對不住他的父母,可是比起一個學徒的將來,讓春琴高興顯得更加重要,更何況這是佐助本人的愿望,所以也就姑且默許了這件事。佐助稱呼春琴為“師父”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春琴命他在平時可以稱呼自己“小姐”,但上課的時候必須稱其為“師父”,而春琴自己稱呼佐助時也不再加上敬稱,而是直呼其名,一切都仿照春松檢校對待弟子的禮數,要求佐助嚴格遵守師徒之禮。就這樣,兩人如大人們所期望的那樣開始了他們的過家家游戲,春琴也樂在其中,忘掉了孤獨。然而從那以后,經年累月,兩人絲毫沒有停止游戲的跡象,反而在兩三年后,教授者和被教授者都逐漸脫離了游戲的范疇,變得認起真來。春琴每天的日課是下午兩點左右到檢校家,練習三十分鐘到一個小時,回家后會練習當天學到的內容直到日暮時分。吃過晚飯后,春琴有時若有興致就把佐助叫到二樓的起居室內,教授琴技,到后來最終變成了每日不輟的日課,有時候直到晚上九十點鐘也不放他回去。“佐助,我是這么教你的嗎?”“不行不行,彈不好就給我彈一個通宵!”樓下的伙計們常常聽到春琴這樣厲聲呵斥的聲音。“笨蛋!怎么就記不住呢!”這位年輕的女師父還常常一邊破口大罵,一邊拿著撥子往頭上揮去,打得徒弟嚶嚶抽泣。

眾所周知,以前為了讓徒弟學藝成材,師父往往會施以嚴苛的訓練,甚至是體罰。今年(昭和八年)[11]二月十二日的《大阪朝日新聞》報星期日專頁上,刊登了小倉敬二君撰寫的一篇題為《木偶凈琉璃戲的染血修行》的報道。據這篇文章說,攝津大掾[12]死后的名演員,第三代越路太夫[13]的眉間有一個明顯的新月形的傷痕,那是他的師父豐澤團七[14]留下的。當時他大喝一聲:“你何時才記得住!”拿著撥子一下將他戳倒在地。此外,木偶凈琉璃戲的木偶師吉田玉次郎的腦后也有類似的傷痕。玉次郎年輕時和他的師父,有名的吉田玉造合作表演《阿波的鳴門》[15]。他的師父負責操縱一場逮捕戲中的十郎兵衛,而玉次郎就負責操縱十郎兵衛的腳。那時,本該干凈利落完成動作的十郎兵衛的腳上動作始終無法令師父滿意。師父罵了句,“蠢貨!”拿起武打戲用的真刀突然對著他腦后用力一擊,那刀痕直到今天也不曾消失。不但如此,在玉次郎身上留下傷痕的玉造也曾被他的師父金四用十郎兵衛的木偶打破了腦袋。那木偶被鮮血染成了紅色,支離破碎、四處飛散。他向師傅要了那血跡斑斑的木偶的一只腳,用絲綿包起來存放在一只本色木料做的盒子里,時不時拿出來像在慈母靈前叩首一般地拜上一拜。他常常會感激涕零地向人講述:“若是沒有這個木偶的責打,我一輩子也許只能庸庸碌碌地收場。”上一代的大隅太夫在學藝時代笨拙如牛,被稱作“笨牛”。他的師父是有名的豐澤團平[16],就是人稱“大團平”的近代三弦琴大師。一個悶熱的盛夏之夜,這位大隅正在師父家里練習《木下蔭挾合戰》[17]中的《壬生村》一段,其中“這護身符袋可是先人遺物啊!”這段詞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好。練了一遍又一遍,始終無法令師父滿意。后來師父掛起蚊帳,鉆到里面去聽。大隅在蚊蟲的叮咬中不停地練習,一百遍、兩百遍、三百遍過去了,夏天的夜晚亮得早,在他無休止的重復中天邊開始泛白,而師父可能也精疲力竭,似乎睡著了。可即使如此,他還是繼續發揮“笨牛”的特色,師父沒有說“好”,就決不停下來,一遍又一遍地練習著。忽然,蚊帳里傳來團平的聲音:“好了!”看上去像是睡著了的師父其實一個盹兒也沒打,一直在聽著呢。這樣的趣聞逸事不勝枚舉,并不是只限于凈琉璃劇的太夫或木偶師,生田流的古箏或三弦琴技藝的傳授也是一樣。而且這方面的師父很多都是盲人的檢校。一般來說身體不健全的人很多都性格偏執,很難否認其中存在訓練嚴苛化的傾向。春琴的師父春松檢校的教授法素以嚴苛聞名,前文已有提及。稍有不合意之處,便會劈頭怒罵,拳腳相向。教的人是盲人,被教的人很多時候也是盲人,以前還出過這樣的事兒:一個弟子被師父打罵的時候,一步步往后退,最后抱著三弦琴從二樓的樓梯上滾落下去。后來春琴自立門戶開門收徒,她訓練弟子也是出了名的嚴苛,繼承師父的衣缽可以說這是一個重要的原因,但其實早在她教授佐助的時候這種傾向就已經初現端倪了。換句話說這始于年幼的女師父責打徒弟的游戲,后來漸漸脫離游戲,進入了現實生活。也有人說,男老師責打弟子的事確實不在少數,可像春琴這樣的女老師責打男弟子的情況卻十分少見,由此想來,其中或帶著幾分嗜虐的傾向,假托調教栽培弟子之名,其實是享受著一種變態的性快樂也未可知。到底是不是那樣,到了今天已經很難做出判斷。但有一件事是明確的,那就是小孩子在玩過家家的時候一定是模仿大人的。春琴也曾備受檢校的寵愛,雖然自己沒有受過肉體上的責打,但平日里知曉師父的做法,幼小的心里以為做師父的本來理應如此,所以在做游戲的時候早早開始模仿,也就是十分自然的了。這樣不知不覺中一發不可收拾,最終演變成了一種內在的習性了吧。

佐助似乎是個愛哭的主兒,據說他每次被小姐責打都會哭鼻子,而且是特別沒骨氣地嗯嗯啊啊地叫喚,旁人聽到都會皺著眉頭說:“小姐的虐待又開始了。”最初抱著找個人陪小姐做游戲想法的大人們到了這個時候開始感到相當的為難。每天晚上光是古箏或三弦琴的練習聲已經讓人覺得吵鬧,加上春琴不時發出的激烈的責罵聲和佐助的哭聲,一直鬧騰到深夜,讓人不得安寧。女傭們覺得佐助可憐,而且更重要的是這對小姐來說也沒有好處,所以有時候就有人看不下去,沖到練琴的房間里勸阻道:“哎呀,這是怎么回事啊?您這么對待一個男孩子,哪里像個千金小姐呀?”每當這個時候,春琴反而肅然端正衣襟,盛氣凌人道:“你們知道什么?何須多管閑事!我對佐助真心相授,并非兒戲。正是為了佐助著想我才會如此大動肝火。不管我如何生氣如何責罰,練功始終是練功,不可兒戲,你們不知道嗎?”《春琴傳》中是這樣記載的:“春琴正色凜然道:‘汝等欺吾年少,竟敢冒犯學藝之神圣!吾雖年少,然既為人師,當有為師之道,吾傳授技藝,本非一時兒戲,佐助生來好音曲,奈何一介學徒之身難以拜得名師,不惜勵志獨學,其心可憫,吾雖不才,愿為其師代授技藝,唯愿助其達成心愿,汝等不解其中道理,當速速離去!’聽這一席話,來者皆畏其威容,驚其辯才,常以狼狽之態倉皇而退。”由此可以想象春琴的凌人氣勢是何等讓人生畏。佐助哭是哭,可聽了她的這番話心中充滿無限感激,他的哭泣不只是因為忍受痛苦的原因,他的眼淚中還有聽到這位既是主子又是師父的少女對自己的激勵之后流下的感激的淚水。所以不管忍受多大的痛苦他都沒有逃避,一邊哭一邊練習,直到得到師父的首肯為止。春琴的脾氣時好時壞,劈頭蓋臉一頓臭罵那是好的時候,不好的時候她會皺著眉頭默不作聲地把第三根弦用力一撥,或者讓佐助一個人彈奏三弦,不置可否地只是默默地聽著,這種時候佐助是哭得最多的。有一天晚上,練習《茶音頭》的間奏部分的時候,佐助掌握得很慢,練了很多次始終出錯,春琴終于失去了耐性,按慣例她是放下三弦琴,一邊用右手用力拍打膝蓋,一邊口頭模仿琴音來配合的:呀——嘰哩嘰哩剛,嘰哩嘰哩剛,嘰哩剛嘰哩剛嘰哩嘎——嘰噔,哆噌哆噌隆,呀——嚕嚕通……可這次她終于一聲不響地甩手不管了。佐助像被拋棄在汪洋之中找不到一根稻草,可是又不能就此作罷,于是只好自己一個人一邊琢磨一邊彈,可不管怎么彈春琴始終不置可否。這樣一來,佐助愈發慌亂,血液倒流,全身直冒冷汗,最后彈得一塌糊涂。而春琴仍然默不作聲,雙唇更加緊閉,深鎖的眉頭沒有一絲一毫的松懈。這樣僵持超過了兩個鐘頭的時候,母親茂夫人穿著睡衣上樓來了,“熱心也要有個度,過猶不及,對身體也不好。”茂夫人用勸慰的語氣終于把二人分開了。第二天春琴被叫到父母跟前,“你好心教佐助學琴自然是好事,可是打罵弟子那是人人都認可的檢校先生做的事,你雖擅長琴技,但仍是跟隨師父學藝的徒弟,現在開始就擺出師父的架子必然滋生驕傲之心,但凡技藝的訓練,一旦自高自大必不能進步,更何況你身為女子,動輒對男人破口謾罵,成何體統,這一點勿請自律。從今以后要嚴格作息時間,夜深之前早早結束,佐助的哭聲吵得眾人無法入睡,甚為煩惱。”以前從來沒有訓斥過春琴的父母這次也終于忍不住苦口婆心地一番說教,就連刁蠻任性的春琴也無言以對,表示接受父母的教訓。然而春琴只是表面上服從,實際上并沒有什么效果。她反而怪罪佐助:“真是窩囊廢!堂堂男兒一點皮肉之苦都受不得,放聲哭泣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害我受父母的責罵。若要技藝精進,就算再痛也要咬牙忍住,如果這都做不到,我就不再是你的師父。”從那以后,佐助不管多么痛苦也一聲不吭地忍了下來。

屋夫婦似乎也很憂心女兒的性情變化。春琴失明以來,性格逐漸變得刁蠻,開始教佐助學琴以后甚至變得言行粗暴。女兒有佐助伺候著,這事兒喜憂參半。佐助盡力取悅于她自然是好事,可是不分是非、毫無原則地一味討好遷就,結果必然助長女兒的壞脾氣,將來不知道會變成怎樣一個刁鉆乖僻的女人,夫婦二人對此暗自痛心不已。大約在佐助十八歲那年的冬天,他在主人家的安排下正式拜在了春松檢校門下,也就是說春琴不能再直接教授佐助了。這大概是春琴的父母為女兒著想,認為模仿師父授徒是最大的病根所在,會給女兒的品性造成不良的影響,所以才做了這樣的安排,但同時這也決定了佐助今后的命運。從這個時候開始,佐助就完全地從學徒的事務中解放出來,開始名副其實地作為春琴的導盲人和陪練弟子拜在檢校門下學習琴藝了。佐助本人不用說肯定是求之不得的了,很容易推測,安左衛門也下了很大的功夫游說佐助老家的父母,求得他們的諒解,他費盡唇舌勸說他們放棄讓佐助從商的念頭,作為補償,屋家會保證他的前途,決不會棄之不顧。可以想見,安左衛門夫婦可能為了春琴著想,動了招佐助為婿的念頭。女兒身有殘疾,要找個門當戶對的很困難,如果是佐助的話,倒是一樁求之不得的良緣,他們這么想也不無道理。就這樣,兩年之后,也就是春琴十六歲,佐助二十歲的那年,父母第一次就結婚的事去探了探口風,沒想到春琴冷眼拒絕了,顯得很不高興,說自己終身不打算嫁人,更何況嫁給佐助這樣的下人,更是想也沒想過。然而更沒想到的是,那之后又過了一年,母親發現春琴的身體起了變化,她不敢肯定,暗中留意春琴的肚子,可越看越覺得不對勁。肚子要再顯一些的話,店里的伙計下人們就該炸開鍋了,趁現在采取措施的話或許還有挽救的余地,母親想到這里,沒有告訴她的父親,自己悄悄地去向本人求證,可春琴卻矢口否認了。母親不好再深究,半信半疑地又耽擱了一個月,而此時已經是紙包不住火了。這一次春琴老老實實承認了懷孕的事實,可不管怎么問,她始終不肯說出對方是誰。勉強追問之下,她說兩人承諾互相不說出對方的名字。再問是不是佐助,她決然否認道:“我怎么會看上一個學徒?”雖然每個人都很自然地懷疑到佐助身上,可畢竟是憑空臆測,沒有根據,去年春琴也曾表明過對佐助的態度,所以父母也不得不認為可能并非佐助。而且如果兩人真的有那種關系很難在人前瞞天過海,何況都是沒有什么經驗的少男少女,再怎么假裝沒事也很難不被察覺。可佐助自從成了春琴的同門師兄弟之后,便再沒有機會像以前那樣與春琴對坐到深夜。最多有的時候作為同門師兄弟陪同排練而已,其余時候春琴總是一副心高氣傲的樣子,對待佐助的態度從來不會超越一個導盲的隨從。伙計和下人們做夢也沒想過兩個人之間會有逾矩之事發生,相反他們都覺得兩人之間的主仆之別過甚,少了些人情味兒。既然如此那么佐助至少應該知道些什么吧。夫婦倆猜測或許是檢校門下另外的弟子,把佐助叫來一問,他卻是一問三不知,不但自己沒有做過,那人到底是誰自己也沒有絲毫的線索。但是被叫到夫人跟前的佐助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十分可疑,一再追問之下,說出來很多話難以自圓其說,最后被問得哭了起來,說是如果說了小姐不會饒了他。“袒護小姐沒問題,可是你怎么能對主人的吩咐置若罔聞?你隱瞞實情反而會害了小姐,老實告訴我那人是誰。”任憑夫人磨破了嘴皮子他還是不肯說。不過從佐助的話里邊總算聽出些言外之意:那個人果然就是佐助本人。出于對小姐的承諾他不好說明,但言下之意似乎希望聽話者能夠自己聽出那意思來。屋夫婦覺得,既然孩子已經懷上了再說什么也于事無補,況且對方是佐助已是萬幸,心中雖然憂慮但總算松了一口氣,只是不明白既然如此,為何去年提起和佐助的婚事時她卻要說出那些口是心非的話,這女兒家的心思實在是捉摸不透。為了堵住悠悠眾口還是早點讓他們在一起為好,于是夫婦倆再一次向春琴提起和佐助的婚事,可春琴還是把臉一沉:“怎么又提這事兒?我不想聽!去年我已經說過了,我從來沒想過嫁給佐助。父母親可憐我的境遇我感激不盡,可我雖身有殘疾也不至于下嫁一個仆人。這樣也對不起我肚子里孩子的父親。”“那么,你肚子里孩子的父親是誰?”“別的我都可以回答,唯獨這件事情請不必再問。反正我也不打算跟他在一起。”她這么一說,佐助的話又變得真假難辨起來,到底誰說的是真的,又完全摸不著頭腦了。夫婦倆束手無策,但除了佐助之外實在想不出可能的第二個人來,于是他們猜測可能是面子上過不去所以才故意反對的,等過一段時間可能就會吐露心聲了吧。無奈之下,夫婦倆只好暫且停止揣測,先以溫泉療養的名義把春琴送到有馬去待產。那是春琴十七歲那年的五月,佐助留在了大阪,而兩個女用人陪著她在有馬一直待到十月。春琴順利地產下一個男嬰,那孩子的臉長得跟佐助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這個謎似乎已經解開了,然而春琴還是和之前一樣,不但不愿提和佐助成婚的事,甚至仍然不愿承認佐助是孩子的父親。實在沒有辦法,家里人試著讓兩個人來了個對質,可這個時候,春琴正顏厲色道:“佐助何出此言?難道不怕引人誤會嗎?這可叫我如何是好?沒有做過的事就應該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說沒有,知道嗎?”被春琴這么一說,佐助立刻就蔫了,隨即改口道:“小的怎敢對主人家的小姐做出這種事來?小的自幼蒙屋家庇蔭,大恩未報,怎敢不自量力,包藏禍心?小的實在冤枉!”這次佐助順著春琴的意思,來了個徹頭徹尾的否認,這下事情就又走進了死胡同。“難道你就不可憐可憐你的親生骨肉嗎?你若一意孤行不愿成婚,屋家也不能養一個沒有爹的孩子,就只好送與他人了。”本來想用孩子來逼她就范,沒想到春琴面不改色道:“就請送與他人去吧。我意已決,終身不嫁,不愿有此累贅。”

就這樣春琴的孩子就抱養給了別人。這個孩子是弘化[18]二年出生的,如今應該已經不在人世,而且收養孩子的是什么地方的什么人也無人知曉,這大概是春琴的父母有意為之。這樣,春琴終于任性到底,含含糊糊把懷孕生子的事給糊弄了過去,又讓佐助牽著手去檢校那里練琴了。那時候,春琴和佐助的關系幾乎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可是一旦想要把這種關系正式化,兩人就會矢口否認,知道女兒脾氣的屋夫婦也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默許了。就這樣二人之間這種讓人分不清到底是主仆還是師兄妹還是情人的曖昧關系持續了兩三年,在春琴二十歲的時候,春松檢校去世了。春琴從此自立門戶,開始作為琴藝師傅開業收徒。她從父母的家里搬出來,在淀屋橋一帶置了一處房產,佐助也跟著搬了過去。春琴的實力在檢校在世時就已經得到其認可,想是春琴在檢校生前就已經從師父那里取得開門收徒的許可了。檢校對春琴疼愛有加,不但從自己的名字里取一個字為春琴命名,還經常在重要的演奏中與她一起合奏,或是讓她演唱高音部分,對她非常提攜。所以檢校去世以后,春琴自立門戶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可是從她的年齡境遇等來看,似乎完全沒有匆忙獨立的必要。走這一步無非是家里人顧慮到她和佐助之間的關系,這早已是公開的秘密。老是讓兩個人一直這么不明不白的對下人們來說不是什么好榜樣,于是想個辦法至少讓他們同居在一棟房子里。春琴自己也覺得如果只是這樣的話倒也沒什么不能接受的。當然,佐助跟著住到淀屋橋去以后,受到的待遇并沒有絲毫的變化,任何時候都只是一個導盲的仆人。由于檢校去世,佐助又重新當回了春琴的弟子,這個時候兩個人可以毫無忌諱地互稱“師父”和“佐助”了。春琴十分討厭被人認為自己和佐助是夫婦關系,所以對主仆之禮、師徒之別的要求特別嚴格,甚至對細枝末節的言辭說法都做出了規定。如有違背,就算躬身低頭認錯也不會輕易饒過,而是無休止地指責佐助的無禮。因此,據說新入門的弟子根本無從懷疑二人的關系。還聽說,屋家的下人們暗地里嘲諷說:“真想躲在門后偷窺,看小姐到底是用什么樣的表情勾引佐助的。”春琴到底為什么要這樣對待佐助呢?我想,即使是今天,大阪人在結婚上對于家世、財產、禮數的苛刻程度都超過東京,本來就是商人意識強烈之地,可以想象封建社會的遺風還是十分濃郁的,因此,像春琴那樣生在富商世家,無法舍棄矜持的千金小姐,對于累代的仆從佐助所抱有的輕視與不屑是超出我們想象的吧。除此之外,失明使得春琴性格偏執,更加不愿示弱于人,不愿被人看不起,這樣的心理和性格也是重要的原因吧。這樣的話,也許在春琴看來,下嫁給佐助完全是對自己的一種侮辱。所以我們應該察覺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春琴對于和下人發生肉體關系抱有一種羞恥的心理,因而作為一種反動,她故意要和佐助保持距離。如果真的是這樣,佐助對春琴來說大概不過是生理上的必需品而已吧。至少在春琴的意識當中應該是這樣的。

《春琴傳》記載:“春琴素有潔癖,衣物稍有污垢不著于身,貼身衣物更是每日命人換洗。每日早晚厲行房間掃除,晴雨不輟,落座之前,必用指頭拂拭坐墊等表面,務求一塵不染。曾有弟子患胃病,不覺口中異味,于師父近前練習彈唱,春琴照例猛撥高音弦,放下三弦顰眉不語,其弟子不知何故,戰戰兢兢地求教再三,春琴曰:‘我雖眼盲,嗅覺無異,速去含漱再來。’”因為眼盲而變得格外潔癖也是有可能的,可是如果是本來就有潔癖的人變成了盲人的話,那么簡直無法想象在身邊照顧她的人是多么勞心費神。名義上只是牽手導盲的仆從,但佐助的工作實際上并不只是牽手那么簡單,飲食起居、如廁沐浴等幾乎所有的日常生活瑣事都需要佐助來照顧。而且佐助從春琴幼時就開始服侍她,對于她的好惡習性可以說了如指掌,除了佐助沒有人能入得了春琴的法眼。從這個意義上講,佐助對春琴來說的確是不可取代的。以前住在道修町的時候還要顧及父母兄弟的感受,現在成了一家之主,春琴的潔癖和任性有增無減,佐助的工作更加煩瑣了。有些事《春琴傳》上是不會記載的,但據阿照說:“師父上完茅廁以后從來沒有洗過手,因為她上廁所從來不必用自己的手,所有的事都是佐助代勞,入浴的時候也不例外。高貴的婦人會說,一絲不掛地讓別人給自己洗澡是不知羞恥,但師父對佐助來說的確是一個高貴的婦人。可能眼盲也是一個原因,加上從小已經習以為常,所以事到如今已經不會有什么特別的感覺。”春琴還非常講究穿著打扮。自從失明以來雖然沒有再照過鏡子,但春琴對自己的容貌有著超乎尋常的自信,對于服裝及發飾的搭配等十分用心,決不輸常人。記憶力超群的她一定還記得自己九歲時的面容,加上世人的褒揚和奉承之詞始終不絕于耳,春琴對于自己容貌出眾的事實是十分清楚的。因此她在化妝上花費的精力非比尋常。她常年飼養樹鶯,用它的糞便和米糠和在一起用作護膚品,她還十分愛用絲瓜的汁液護膚。如果手足的皮膚不夠細膩光滑,她便花容不悅,最忌諱皮膚干燥粗糙。凡是彈奏琴弦樂器的人,出于按壓琴弦的需要都會注意修整左手指甲,但春琴格外要求嚴格,每三天必定要讓佐助為她剪一次指甲,并用銼刀打磨工整,而且不光是左手,雙手雙腳的指甲都要一并修剪。說是剪指甲,但并沒有多少指甲可剪,春琴總是讓佐助把那剛長出的,肉眼幾乎覺察不到的一厘兩厘的指甲修剪得和平時一模一樣。修剪以后,她會用手指一一觸摸檢查那些剪過的痕跡,不容有絲毫的出入。佐助就是這樣一個人包攬了所有這些煩瑣的雜務,除此之外,他還會幫助弟子練琴,有時候還會代替春琴教授那些后進的弟子。

肉體關系也有很多種。像佐助這樣對春琴的肉體巨細盡知、朝夕相守的緊密關系,是一般的夫婦關系或戀愛關系所不能企及的。后來,在他自己也成了盲人之后還能夠侍奉春琴左右而不犯大的過失,決不是偶然的。佐助一生沒有娶妻納妾,從學徒時代到八十三歲離世,除了春琴之外沒有過第二個女人。他也許沒有資格把春琴和別的女人做比較,但他晚年開始鰥居之后,常常情不自禁地對左右的人夸耀,說春琴的肌膚光滑,四肢柔軟,世間少有,這已經成了他晚年唯一喜歡絮叨的事情。他常常伸開手掌,嘴里念叨:“師父的腳小巧得,剛好可以放進我的手掌里。”他還會一邊撫摸自己的臉頰一邊說:“哪怕是她的腳后跟都比我這里柔軟光滑。”前文已經提過,春琴個子不大,但因為是穿衣顯瘦的一類,所以裸體的時候出人意料的豐腴,而且皮膚白得近乎透明,不管多大年齡,皮膚都呈現出年輕的光澤。她平素喜食魚肉和雞肉,特別鐘愛鯛魚的刺身,作為當時的婦人來說,是少見的美食家,她還適量飲酒,每天晚上都會小酌一合[19],這些可能也是她保持美貌的原因。(盲人吃東西的時候顯得卑賤,讓人心生憐憫,更何況是一個妙齡的盲女。不知道春琴是不是因為知道這一點,她從不愿在佐助以外的人面前飲食。受人招待的時候,也只是象征性地動動筷子,給人以極其高雅端莊的印象,但其實她對食物的要求是十分奢侈的。當然,她食量并不算大,米飯也就吃兩小碗,菜肴每一樣都會夾一筷子,由于種類多,吃飯的時候伺候起來決不是容易的事,有時甚至讓人覺得她是在故意刁難佐助。佐助能夠熟練地從燉鯛魚的骨頭上剔下魚肉,干凈利落地剝掉蝦蟹的殼,還能把香魚的骨頭從尾到頭一整根抽掉而不破壞魚的外形。)春琴的頭發很多,像絲綿一般柔軟蓬松,她雙手纖細,但可能是經常撥弄琴弦的緣故,指尖非常有力,被這雙手扇在臉上是相當疼的。她很容易著急上火,但同時卻又肢體冰涼,就算是盛夏時節也從不流汗,雙腳涼得像冰塊一樣,一年四季都用夾棉的紡綢或是縐綢棉襖當作睡袍,睡覺時用長長的睡袍的裙裾把雙腳包裹起來,一直保持睡姿不變。為了防止上火,她盡量不使用被爐或者湯婆子,腳太冷的時候,佐助就把她的雙腳抱在自己懷里讓她取暖,可是這樣卻收效甚微,反而連佐助的胸膛也變得冰冷徹骨了。春琴入浴時,為了不讓水蒸氣彌漫,即使是冬天也不關窗戶,水溫只到溫熱,每泡一兩分鐘就要起來一下,如此反復多次,如果一次泡的時間過長馬上就會覺得頭暈心悸,所以她必須在盡量短的時間內讓身體暖和起來并把身體清洗干凈。像這樣的事情知道得越多就越能體會到佐助的不易,而且在物質上佐助得到的回報也少得可憐,他的酬勞不過是零星的一些補助,有時身上的錢還不夠買一盒煙,衣物也只有年中和歲末兩次配給的工作服而已。雖然有時候會代替師父訓練弟子,但并沒有得到任何地位上的認可,春琴命令門中弟子和女傭只能稱呼其“阿助”,陪同師父上門授課時,他被要求在門口等候。有一次,佐助牙疼,右邊臉頰腫得厲害,入夜以后更加疼痛難忍,但還是強裝無事,和平常一樣伺候春琴就寢,只是不時地悄悄跑去漱口,盡量避免口中氣息接觸到她。春琴躺下以后一會兒讓佐助揉揉肩,一會兒又讓他搓搓腰,佐助按照要求為她按摩了一陣之后,春琴道:“好了好了,幫我暖暖腳。”于是佐助在春琴的腳邊橫臥下來,敞開衣襟把腳掌貼在自己的胸口上。這時候他的胸口冰冷,但臉上卻因為被窩里的熱氣而發燙,牙疼越來越厲害,他終于忍受不住,就把腫脹的臉頰貼在了春琴的腳掌上,剛感到舒服一點,春琴就發作似的一腳踢在他的臉頰上,佐助頓時疼得跳了起來。這時春琴道:“算了,不必再暖腳了。我讓你用胸口暖腳可沒叫你用臉,腳掌心上沒長眼睛,盲人常人都是一樣,可你竟然如此欺騙于我。白天開始我就已經察覺你牙疼,況且你的兩邊臉頰溫度和腫脹程度都不一樣,我用腳掌也能感覺出來。你若真的苦痛難耐照實說也就是了,我并不是不知道疼惜下人的主子,可你偏要裝出一副盡忠的樣子,暗地里卻用主子的身體幫你冷敷牙齒,你這無法無天、偷奸耍滑的懶骨頭,真是可恨至極!”春琴對待佐助的態度基本上都是這樣的,特別是佐助對年輕的女弟子有所關懷,或者幫助她們練琴的時候,春琴是最不能容忍的。每當她在這方面有所懷疑的時候,佐助就會吃盡苦頭,正因為她不會露骨地表現出嫉妒,所以才會用更可怕的方式來刁難他。

一個女人,雙目失明且獨身一人,要說奢侈又能奢侈到哪里去呢?就算是錦衣玉食伺候著,花銷也是有限的。可春琴家里只有一個主人,卻有五六個下人伺候著,每月的生活費高得驚人。為何需要那么多錢和人手呢?最大的原因就在于她養鳥的嗜好。她特別鐘愛的是樹鶯。今天叫聲好聽的樹鶯一只可以賣到一萬日元,雖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但情況應該差不多。當然,今天人們分辨鳥兒啼叫的方法或是賞玩方法似乎都有所不同,舉今天的例子來說,除了“嚯——嚯啾啾”的生來具有的叫聲之外,還會“啁啾、啁啾、啁啾啁啾”地叫,也就是所謂“渡谷”的叫聲,或者是“嚯——嘰——唄咔吭”地叫,也就是所謂“高音”的叫聲,會這兩種叫聲的鳥兒特別值錢。據說野鶯不會這么叫,即便偶爾有這么叫的,也是“嚯——嘰——唄喳”地叫,很是難聽。要想讓它的叫聲帶著“吭”這樣的金屬質地的優美的余韻,必須要經過某些人為的訓練來養成。具體說就是把野鶯在尾羽長出來之前捕來,讓它跟著其他的師父鳥練習唱歌,要是等到尾羽長出來之后,它已經記住了親鳥的難聽的叫聲,就來不及矯正了。當師父的鳥兒以前也是這樣被人為訓練出來的,其中有名的鳥兒主人會給它們起個名號,比如“鳳凰”“千代友”之類的。如果哪個地方的哪家人養了這樣一只名鳥的話,很多養鳥人就會大老遠攜鳥趕來,請求名鳥賜教,這就叫作“出門學音”,一般一大清早出門,持續幾日之久。有時候師父鳥也會到一定的地方去出差講學,徒弟鳥兒們圍聚在四周,如同歌唱的課堂一般。當然,每一只樹鶯的素質各不相同,聲音也各有優劣,同樣是“渡谷”或“高音”的鳴叫,音調高低的把控和余韻的長短都各不相同,所以要捕到天資好的樹鶯并不容易。如果捕到還能賺取授業費用,價格自然不菲。春琴把自家養的最優秀的一只樹鶯命名為“天鼓”,每天早晚都會欣賞它的歌聲。“天鼓”的叫聲的確了得,唱“高音”時的“吭”的聲音格外清澈且帶有余韻,和極盡人工雕琢的樂器別無二致,很難想象是鳥兒發出的叫聲,而且其叫聲幅度長,有力道且潤澤通透。春琴對“天鼓”悉心照料,吩咐下人們對它的食物要格外注意。一般制作樹鶯食餌的方法是,把大豆和玄米炒熟后磨成粉,再拌入米糠,制成粉末待用,另外再把鯽魚或桃花魚的魚干碾成粉末待用,最后把這兩種粉末以一比一的比例混合,用蘿卜葉的汁液調勻,相當麻煩。除此之外,為了讓鳥兒的叫聲更好聽,還需要從一種叫薁的蔓草的莖中捕捉一種昆蟲來,每天喂它一兩只。春琴家里飼養了大概五六只這樣耗時費力的鳥兒,所以家仆之中有一兩個人是專門負責喂養鳥兒的。樹鶯不會在人前輕易鳴叫,須將鳥籠放在一個叫作飼桶的梧桐木做的盒子里,再用紙拉窗密閉起來,使里面只能看到透過紙窗的微光。這飼桶的紙拉窗往往使用紫檀、黑檀等名貴木材,并施以精巧的雕刻,或鑲上白蝶貝、描上泥金畫,制作相當考究,其中不乏古董精品,即使今天價值一兩百元甚至五百元的物件也并不少見。“天鼓”的飼桶上鑲嵌著據說是中國舶來的珍品,骨架用紫檀做成,腰間裝著瑯玕和翡翠的板子,板上又精細地雕刻著山水樓閣,十分高雅華貴。春琴常常把這個盒子安放在起居室壁龕旁的窗戶前聆聽鳥兒的鳴叫,當“天鼓”展示優美的歌喉時,春琴的心情就特別好,所以仆人們都給它灑水讓它鳴叫。一般天氣晴朗的日子鳥兒叫得多,天氣不好的時候春琴也就變得沒那么好伺候了。“天鼓”從冬末到春天是叫得最頻繁的時候,到了夏天,叫的次數就一天比一天少,春琴也隨著變得郁郁寡歡。如果飼養得好,樹鶯的壽命可以很長,但前提是要精心照料,如果交給沒有經驗的人來養很容易死掉。死了以后就要重新再買。春琴家的第一代“天鼓”就在八歲的時候死掉了,那之后有一段時間沒有找著天資好的鳥兒來繼承“天鼓”的名號,但幾年之后終于得到一只不辱前代的名鳥,于是春琴又繼續給它命名為“天鼓”,愛不釋手。“第二代天鼓亦啼聲靈妙,不輸迦陵頻伽[20],春琴朝夕置鳥籠于座右,鐘愛有加。常令弟子傾聽此鳥啼鳴,后曉諭弟子曰:汝等且聽天鼓之鳴唱,此本無名之鳥,自幼勤學苦練,天道酬勤,其聲之美非野鶯可比,有人云,此乃人工之美而非天然之美,不如幽谷山路中訪春探花時,從山澗對岸的霞蔚深處不經意傳來的野鶯的啼叫來得風雅,然而我卻不敢茍同,野鶯之聲須得特定的時間地點,聽者心境使然,方可聽出其中雅致。倘若單論其聲,實難謂之美也。然聞天鼓名鳥之聲,如入幽境,妙趣橫生,山間溪流潺潺,峰頂櫻花叆叇,悉數浮現心海腦海之中,其聲音之中既有繁花似錦亦有云蒸霞蔚,讓人忘卻身在萬丈紅塵之中,此乃所謂巧奪天工,以人工技巧與自然風物爭鋒也,音曲之秘訣亦在此處也。此外,春琴訓誡愚鈍之弟子時亦云,小小飛禽都能體會學藝之道的要訣,汝枉生為人,竟不如禽類。”道理雖然不假,但動輒被用來和鳥兒比較,佐助和弟子們想必心里不會好受吧。

春琴最愛樹鶯,云雀次之。這種鳥有向天高飛的習性,身在籠中也總是高高地向上飛舞,所以它的鳥籠也做成豎直細長的形狀,高度達到三到五尺。然而要真正欣賞云雀的聲音就要把它從籠子里放出來,讓它們飛上云霄,在地面上聆聽它們切云撥霧時發出的鳴叫,這叫作賞“切云之技”。云雀一般會在空中停留一定的時間之后返回原來的籠中,在空中停留的時間大約十分鐘甚至二三十分鐘,停留時間越長越被認為是優秀的云雀,因此,云雀競技比賽的時候,將鳥籠排成一排,同時打開門放它們飛向天空,最后一個回到籠中的鳥兒獲勝。劣等的云雀歸來時可能誤入旁邊的鳥籠,有的甚至落到一兩丁之外的地方,但一般的云雀還是能準確回到自己的鳥籠。因為云雀是垂直向上飛起,在空中某個固定的地方停留,然后再垂直地降落,所以自然會回到原來的籠子。雖說是“切云”,但并不是橫著把云切開,之所以看起來像是在“切云”是因為流動的云從高飛的云雀身上掠過的原因。住在淀屋橋春琴家附近一帶的居民,常常會在明媚的春日里看到失明的女琴師站在自家的曬臺上,將云雀向天空放飛的情景。每次都有佐助陪侍在一旁,還有一個女仆負責照看鳥兒。女琴師一聲令下,女仆就打開籠門。云雀一邊發出歡喜的叫聲,一邊扶搖直上,消失在云霞之中。女琴師抬起頭,用看不見的雙眼追尋鳥兒的蹤跡,然后又聚精會神地陶醉在那不斷從云間灑落的鳥鳴之中。有時,幾個鳥友分別帶著自己引以為傲的云雀來到這里一爭高下。每當這種時候,隔壁鄰居也紛紛登上自家的曬臺去,一飽耳福。其中不乏有些人與其說是為了聽云雀,不如說是沖著美人去的。按理說城內的年輕人早就應該看慣了,可世上總有些好事好色之徒,一聽見云雀的叫聲就知道可以瞻仰女琴師的尊容,于是迫不及待地往屋頂上跑。他們之所以這么大驚小怪,可能是從失明的美人身上感受到一種特別的魅力和深沉,從而被勾起了好奇心的緣故吧。又或者是因為平時她由佐助牽引著外出授課時總是默默不語表情凝重,而放飛云雀的時候卻有說有笑表情爽朗,因而美貌顯得更加生動的緣故吧。除了樹鶯和云雀,春琴還養過知更鳥、鸚鵡、白眼鳥和黃道眉等,有時候同時養著五六只各種鳥兒,這些鳥兒所需的費用不是一個小數目。

春琴是那種在家蠻橫,在外卻和顏悅色的人。受邀作客的時候,她的言語動作極為端莊賢淑,風情萬種,根本不能把她和一個在家里虐待佐助打罵弟子的女人聯系起來。此外,她與人交往重體面,闊綽浮華,婚喪禮金及年中歲末的贈答都以屋家小姐的規格操辦,很是闊氣,給仆人侍應轎夫車夫的賞錢也都不是小氣的數目,可要說她是個不計后果的敗家子兒,也決不是那么回事兒。筆者曾經在《我眼中的大阪及大阪人》這篇文章中論述過大阪人的節儉生活:東京人的奢侈是表里如一的,而大阪人無論表面上看起來多么出手大方,必然在一些不為人注意的地方縮減開支,厲行節約。春琴出生道修町的商人之家,又怎么能例外呢?一方面她極度奢侈,另一方面又極端吝嗇貪婪。本來攀比闊綽就是因為生性好強,所以如果不能達到一定目的,她是不會隨意浪費錢財的,她并不是心血來潮隨意散財,而是經過仔細考量之后有的放矢,在這一點上她非常理性而計較。有的時候這種生性好強的性格反而轉化成一種貪欲。她向門中弟子收取的入門禮和月酬等十分昂貴,本來一介女流怎么也應該和其他師父保持平衡,可她卻自命不凡,定要收取和一流的檢校同等的金額,決不讓步。如果只是這樣倒也罷了,她甚至干涉弟子們在中元和歲末等時候贈送的禮品,不厭其煩地在明里暗里示意他們多送一些。其門中有一弟子,家境貧寒,常常滯納每月的月酬,有一年中元,因無錢購買像樣的禮品,只好買了一盒白仙羹聊表心意,并向佐助求情道:“就請您可憐我家境貧寒,在師父面前幫我美言幾句,請她寬宏大量不與我計較吧。”佐助也覺得此人可憐,于是戰戰兢兢地去向師父回話,春琴一聽立刻變了臉色道:“我斤斤計較這些個月酬禮品什么的,可能有人覺得我貪心,其實不然,金錢本來多少都無關緊要,可是如果沒有一個大致的標準,師徒之間的禮數就不能成立,那孩子就連每月的月酬都不上心,今日又買一盒白仙羹來充作中元之禮,真是無禮之極,說是蔑視師父也不為過。恕我直言,倘若真是如此貧寒,恐怕也很難期待技藝的長進了。當然了,某些情況下我也不是不可以免費教授,但這個人必須是前途有望,天賦異稟的麒麟兒才行,能夠戰勝貧苦出人頭地者,生來就有不同尋常的才能,光靠毅力和熱情是不夠的。那孩子除了厚顏無恥之外別無長處,很難期待其技藝方面有所成就,說什么‘可憐我家境貧寒’,也太自以為是了,與其自曝家丑、與人為難,倒不如干脆斷了在這條道上安身立命的念頭,如果實在想學,大阪有的是好老師,自己只管重新拜師就是了,我這里從今日起就不必再來了。”此話一出,無論怎么賠禮道歉她也不聽,最后真的把那個弟子逐出師門去了。而另一方面,如果有弟子奉上多余的禮品,平時嚴苛的她那一天也會和顏悅色,說出一些言不由衷的褒美之詞,聽者也聽得起雞皮疙瘩,弟子間說起師父的恭維都覺得可怕。就這樣,各方得來的財物她都會一一品鑒,連點心的盒子也要打開來查驗清楚,每月的收入支出等也會叫來佐助,讓他擺好算盤,把賬目算清楚。她對算術十分敏感,善于心算,對數字過耳不忘,付給米店的錢是多少多少,付給酒館的又是多少多少,兩三個月以前的賬目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她生活窮奢極侈,但畢竟收入有限,自己揮霍掉的必然要從其他地方克扣出來,她只顧自己奢侈,最后倒霉的是家里的仆人們。在家里只有她一個人過著大名一樣的生活,佐助以下的仆人都被迫節衣縮食,過著清苦的生活,她甚至對每天飯食的量都要過問,有時仆人們甚至吃不飽肚子。仆人暗地里議論說:“師父常說‘樹鶯云雀都比你們忠心’,它們忠心的確有道理,主人待它們可比對我們好多了。”

父親安左衛門在世的時候,屋家每月都會按照春琴的要求送錢來幫補女兒,可父親死后兄長繼承了家業,數額也就不可能是要多少給多少了。現如今有錢有閑婦人們的奢侈用度似乎并不少見,但在那個年代即便是男子也是必須很有節制的。即便家底殷實,越是正經人家對于衣食住行的奢侈越是謹慎,以免遭受僭位越分的非議,更不愿與暴發戶為伍。之所以放任春琴的奢侈是因為做父母的可憐女兒身有殘疾,沒有別的愛好消遣,可到了哥哥這一代,各種批評聲音不斷,所以哥哥規定了每月最大限額,超過限度的要求就不再被接受了。春琴的吝嗇大概跟這事兒也有關系。即使如此老家送來的錢支撐生活仍然有余,所以教授琴曲的工作其實無關緊要,對弟子們趾高氣揚也就是十分自然的了。事實上敲響春琴家大門的人寥寥無幾,掰著手指頭也能數清楚,所以她才有時間沉迷養鳥作樂,但不得不說的是,春琴無論生田流的古箏還是三弦,都是當時大阪一流的名手,這決不只是她的自負而已,公平的人對于這一點都是承認的。那些憎惡春琴傲慢的人其實在心里對她的高超技藝是妒忌或者害怕的。筆者認識一位老藝人,年輕時曾屢屢聽過春琴彈奏三弦,雖然此人彈的是凈琉璃[21]的三弦,技法等有所不同,但據老藝人說,近年來還沒聽到過有誰演奏地歌三弦[22]能像春琴那樣,對微妙的聲音把控演繹得那么準確到位。另外,據說團平年輕時也曾聽過春琴的演奏,他曾感嘆:“此人若生為男子并且彈奏粗桿三弦的話,一定能成為一代名師。”團平的意思可能是說,粗桿三弦是三弦藝術的極致,而如果不是身為男子,終難究其奧義,所以為春琴有此天賦卻身為女子而惋惜;又或者是說團平從春琴的演奏中感覺到一種男性化的特征吧。前文所述的老藝人也曾經說過,閉著眼睛聽春琴的演奏的話,會感到其音質遒勁有力,精練老道,很像出自男人之手,而其音色也不僅僅是清逸優美,還富于變化,不時奏出深沉醇厚的音色,在女子當中實為少見的妙手。如果春琴稍微處事圓滑,懂得謙恭一些的話,她的名聲一定要大得多,但她生在富貴之家,不懂生計辛苦,處事任性傲慢,所以世人都對其敬而遠之,她天資過人卻反而導致四處樹敵,無奈其才能也被埋沒殆盡了,這固然是她自食其果,但也不得不說是她的不幸。所以前來春琴門下拜師學藝之人都是欽佩其實力過人,非此人不以為師的忠實信徒,他們都是抱著為了修煉技藝甘受鞭撻怒罵的信念來的,然而能夠長時間忍受下來的人并不多,一般的人都會因無法忍受而放棄,有的業余愛好者堅持還不到一個月。想來,春琴的訓練方式已經超出鞭撻的范疇,發展成為帶著嗜虐性色彩的惡意體罰,這也是和她自己的名家意識分不開的。也就是說,世人對此寬容,弟子也有心理準備,所以越是這樣就越覺得自己是大師名家,漸漸地這種傾向越演越烈,最后連自己也無法控制了。

伺候過春琴的鷸澤照說過,老師的弟子真的很少,其中有些人是沖著老師的美貌來學琴的,特別是業余愛好者當中這樣的人很多。美貌、未婚、有錢人家的小姐,沖著這樣的師父來學琴一點也不奇怪。嚴厲對待弟子據說也是她擊退那些心懷鬼胎的色狼的一種手段,可諷刺的是這反而吸引了更多這樣的人。做個不嚴謹的推測,認認真真專業學琴的弟子當中,從美人的鞭笞中感受到不可思議的快感,比起學琴練功更受那方面吸引的人也不是絕對沒有吧。總有幾個人和讓·雅克·盧梭是同類吧。時過境遷,如今在講述降臨在春琴身上的第二場災難的時候,由于《春琴傳》中也沒有明確的記載,很遺憾,要想弄清何人行兇,因何緣由,已經不大可能,但基于上述情況來考慮,認為她因得罪某個弟子而遭受報復恐怕是最為恰當的推測了。弟子中嫌疑最大的要數土佐堀的雜糧商“美濃屋”的主人九兵衛的兒子利太郎了。這是一位浪蕩公子,一貫自認游藝精湛,但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拜在春琴門下學習古箏和三弦琴。此人仗著家產萬貫,走到哪里都是一副大少爺的派頭,趾高氣揚,不可一世,把同門中其他弟子都當作自家店里伙計對待,春琴心里雖然也不待見這個人,可是他孝敬的錢財禮品豐厚,春琴一時也沒有拒絕,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應付著。這樣一來他更是逢人就吹噓,說連春琴師父都對他自愧不如,他尤其不屑于讓佐助代為指導練習,非要春琴親自教授不可,對于他的得寸進尺、得意忘形,春琴也大為光火。正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一件事,他的父親九兵衛在天下茶屋[23]的僻靜之地建了一處茅草鋪頂的隱居之所,用于安享晚年。那里的園子里種了十幾株梅花古木,那年農歷二月,他家府上在此舉辦了一場賞梅宴,也邀請了春琴光臨。管事的是大少爺利太郎,請了很多的幫閑和藝伎,好不熱鬧。不用說,春琴自然是在佐助的陪同下前往的。佐助當天不停地被利太郎和手下的人勸酒,感到不知所措。近來他雖然會在晚上陪師父小酌幾杯,但他酒量并不好,而且出門在外的時候沒有師父的允許他是一滴酒也不能沾的,要是喝醉的話很可能完不成最要緊的牽手任務,所以他假裝喝酒想要蒙混過關,但利太郎一眼就識破了,于是扯著破鑼嗓子對著春琴喊道:“師父,沒有師父的許可,阿助不肯喝酒呀!今天不是賞梅嘛,就讓阿助放松放松嘛,就算他趴下了,想要為師父您牽手的大有人在呀!”春琴沒有辦法,只好苦笑著應付道:“好吧好吧,喝一點點也無妨,你們可別把他灌醉了!”話音一落,眾人仿佛得了令似的,你一杯我一杯地敬起酒來,可即便如此佐助也不敢松懈,七分酒都喂了洗杯器。那日,據說所有在座的幫閑和藝伎們都得以一睹久聞大名的女琴師芳容,無不驚嘆她名不虛傳,有著如緋櫻一般的姿容與氣韻,人人都交口稱贊。這固然可能是手下人為了博得利太郎的歡心而說出的奉迎之詞,但當時三十七歲的春琴的確美艷動人,看上去比實際上至少年輕十歲。她皮膚白皙通透,看到她領口處皮膚的人甚至會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氣。她的指甲光亮潤澤,一雙小手小心翼翼地置于膝上,微微低垂的瞑目的面龐十分嬌艷,在場的人都被深深吸引,心醉神迷。眾人都到庭園之中賞梅游玩的時候,佐助也引著春琴來到花間,一邊小心地領著她邁著步子,一邊在每一棵梅樹前停下來,把她的手放在梅樹的枝干上讓她摸一摸。“這里,這里也有一株梅樹。”因為盲人一般都是以觸覺來確認事物的存在,否則不能徹底了解,所以賞花的時候也習慣這樣用手去觸摸,但是看到春琴用她纖纖玉手不停地撫摸堅硬粗糙的老樹時,一個幫閑怪聲怪氣道:“啊!真羨慕這棵梅樹啊!”聽他這么一說,另一個幫閑也堵在春琴面前,一邊說:“我也是一棵梅樹。”一邊耍笑地做出疏影橫斜之態,惹得一群人捧腹大笑。這本來是一種親切逗笑的行為,是對春琴的一種贊美,并沒有侮辱的意思,可春琴哪里習慣那些花街柳巷的惡俗玩笑,自然心生不悅。她一直以來都希望得到和平常人一樣的待遇,討厭被歧視,所以這樣的玩笑是最讓她生氣的。不一會兒,天色暗了下來,這次換了個地方又開始了第二場宴席。“阿助你也累壞了吧,春琴師父這里有我呢,趁著這邊正在準備的空兒,你先去吃點東西吧。”佐助心想,趁著還沒有被他們灌酒之前不如先去填飽肚子,于是就聽從了安排,先退到別的房間去用餐了。一說要吃飯,一個拿著酒壺的老伎就十分殷勤地一旁伺候著,寸步不離,還一杯接一杯地斟酒,所以吃這頓飯花了不少時間,可是飯吃完了也沒見有人來叫他,在房間里等了一會兒,忽然聽到宴席那邊有動靜,佐助急急忙忙地趕了過去,看到春琴的表情大概猜到剛才發生的事情:春琴讓人去叫佐助,可是利太郎硬是不讓。“上廁所的話我可以帶你去啊。”說著領她到了走廊上,正要握住她的手要走的時候,春琴固執地掙脫他道:“不行不行,還是請把佐助找來。”說完就不走了,就在這個時候佐助也趕了過來。發生了這樣的事,本來春琴覺得要是能就此和那個人斷絕了來往倒是好事,可沒想到的是,大概是不甘心就這樣被拒絕吧,第二天又恬不知恥地像什么事也沒有似的來練琴了。既然這樣,那就認認真真地調教調教你吧,如果你能忍受得了練功的辛苦你就試試看,春琴這么想著,突然改變了態度,教授開始嚴厲起來。這樣一來,搞得利太郎不知所措,每天汗流三斗,氣喘吁吁。以前靠著自己的一點小秘訣受人吹捧的時候倒還過得去,可現在老師故意要挑刺兒的話,那毛病要多少有多少,逮著毛病春琴就是一頓毫無顧忌的臭罵。本來抱著假托學琴伺機占便宜的心態來的,怎么能忍受得了這樣嚴苛的訓練呢?于是便開始偷奸耍滑,無論教得多么認真,他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春琴終于忍無可忍,大喝一聲“蠢貨”,拿起撥子猛地一擊,這一擊刮破了眉間的皮,利太郎大呼:“好痛!”他用力擦了擦額頭上滴下的血,丟下一句,“你給我記著!”就憤然離去,再也沒有回來。

另有一種說法認為行兇者可能是住在北新地一帶的某少女的父親。這個女孩的父母打算把她培養成藝伎,所以把她送到春琴門下嚴加調教,為了學有所成,小姑娘默默忍受著練功的艱辛。有一次,她被春琴用撥子打了頭,哭著跑回了家,因為發際處留下了疤痕,她父親恨得咬牙切齒,向春琴提出嚴厲的抗議和譴責。看來應該是她的親生父親無疑。“再怎么說是調教弟子,可如此虐待一個年幼的女孩子也太過分了,她以后還要靠這張臉吃飯,現在卻留下難看的疤痕,這事不可能就這么算了,你看著辦吧!”他言辭相當激烈,而春琴也拿出與生俱來的倔脾氣反擊道:“您不正是因為我這里管教嚴厲所以才把女兒送到這里的嗎?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這位父親聽了更加氣憤:“要敲要打本來也沒什么,可盲人下手是很危險的,不知道會在什么地方留下什么樣的傷,是盲人就更應該好自為之!”話里充滿了火藥味,一觸即發,這個時候佐助出來斡旋,好不容易才把人給送走了。春琴雖然臉色蒼白,渾身發抖,不再多言,但直到最后連句道歉的話也沒有。有人說就是這位父親,因為女兒的容貌受損,所以才在春琴的臉上進行報復。可是既然說是發際處,不外乎額頭上或者耳朵后面之類的地方留下疤痕而已,就算是愛女心切,也不該將她完全毀容,這樣的報復也太過于惡毒了。更何況對方是個盲人,就算花容盡毀,對于她本人來說也不構成太大的打擊,如果只是針對春琴的話,應該有更加痛快的方法。據我推測,復仇者的意圖不只是要讓春琴痛苦,很可能是要讓佐助比春琴自己還要無法接受,這樣從結果來看反而是最讓春琴痛苦的。如果是這樣的話,比起上述女孩的父親來,利太郎的嫌疑要大得多。雖然無法得知利太郎對春琴的愛慕達到了什么樣的程度,但年輕的時候男人總是對年長些的女人比對年紀小的女人抱有更大的憧憬的,很有可能這位放蕩成性的花花公子對一般的女人已經感到厭倦,最后卻從盲目的美人身上感到一種特別的魅力。一開始可能只是一時好事之舉,可是不但碰了一鼻子灰,眉間還被破了相,很難說他不會進行惡毒的報復。當然了,春琴樹敵太多,除了這兩人之外,也不能排除還有別的人因為某種原因對她抱有怨恨,所以也很難說就一定是利太郎所為。另外,也有可能并不是感情上的糾紛,在金錢問題上,像前文所述的那個家境貧寒的弟子那樣,遭受不公待遇的人也不是一個兩個。還有,聽說還有好幾個人,雖然不像利太郎那么厚顏無恥,但暗地里還是很妒忌佐助的。佐助處于一個非常奇怪的位置,“導盲者”這個身份并不能長久掩飾,兩人的關系在門中弟子之間已是公開的秘密,所以心中對春琴有意的人都妒忌佐助艷福不淺,因而對他伺候春琴時的忠實勤懇的樣子感到反感。如果是名正言順的丈夫,又或者哪怕是有情夫的待遇也好,別人也無話可說。可他從頭到尾只是一個牽手導盲的下人,從按摩到沐浴,春琴身邊所有事情都由他一手操辦,他表現得完全是一副忠實奴仆的樣子,所以知道內情的人難免覺得他可笑至極。不少人都嘲笑說:“像那種導盲人,辛苦一些又有什么,就算是我也愿意干哪,沒什么值得佩服的。”“要是春琴那張漂亮的臉蛋有朝一日毀于一旦,不知道那家伙會是什么表情,還會那么老老實實、勤勤懇懇地伺候一個毀容的丑女人嗎?真想親眼看一場好戲啊!”憎恨佐助的人也難保不會出于這種心理,別有用心地制造禍端。總之,關于何人行兇,眾說紛紜,沒人能判斷事實真相,但還有一個有力的說法將懷疑的矛頭指向一個十分意外的方向,那就是行兇者可能并非門中弟子,而是春琴在生意上的對手,某個檢校或者女琴師。雖然沒有什么證據,但這也許是最具洞察力的分析了。春琴一貫傲慢不遜,在琴技上好以第一人自居,而世間也不乏認可之人,這傷害了同行琴師的自尊心,有時甚至成為一種威脅。說到檢校,那是以前朝廷賜給盲人男子的官位,他們允許有專門的服裝和交通工具,在社會上所受的待遇也和尋常藝人不可相提并論,而如果坊間傳言這樣的人琴技還不如春琴的話,他如何在世上立足呢?所以因為這個很可能招致某個檢校的妒忌和怨恨,想出一些陰險的手段來毀了她的技藝和口碑,也是不足為奇的。常常聽聞因為妒忌別人的歌喉而逼其喝下水銀的事例,而春琴在聲樂和器樂兩方面都很優秀,于是才想出毀其容貌的陰招,好讓這個自恃美貌又愛慕虛榮的女人不再出現在公眾面前。如果說行兇者不是某檢校而是某個女琴師的話,連自恃美貌這一點也是招人恨的原因了,所以毀掉春琴的容貌自然更覺得痛快了。這樣梳理一下值得懷疑的人和事,不難發現,春琴早晚會遭人毒手,她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四處播下了災禍的種子。

前文所述的天下茶屋的賞梅宴之后過了一個半月,時值三月最后一天的晚上八刻半鐘,也就是凌晨三點時分,“佐助驚聞春琴苦吟之聲,立刻起身從套間內趕至,匆匆點燈察看,然四周已不見人影,其狀似有賊人撬開防雨窗潛入春琴臥室,因察覺佐助起身,倉皇而逃,未得一物。此賊狼狽之余,順勢以手邊鐵壺擲向春琴,迅速逃離,壺中熱湯飛濺,無奈冰肌玉頰之上留下些微疤痕,好在只如白璧微瑕,于花容月貌并無大礙,然春琴對面上微痕甚為介懷,此后常以縐紗頭巾覆面,終日籠居一室不愿見人。雖親人弟子難窺其容貌,由此種種風聞臆說層出不窮。”這是《春琴傳》中的記載。傳記中繼續寫道,“春琴之傷甚微,幾無損于天賦美貌。羞于見人乃其潔癖所致,視微不足道之疤痕如奇恥大辱,此或為盲人之敏感過慮使然也。”《春琴傳》中還這樣記載道:“不知何故,數十日之后,佐助亦因突發白內障雙目失明。佐助發現眼前一片朦朧,難辨形狀之后,突然摸摸索索來到春琴面前,狂喜道:‘師父!佐助失明矣!此生已不得見師父臉上疤痕。這失明來得正是時候,此乃天意啊!’春琴聞之憮然,久久無言以對。”筆者體恤佐助癡心不忍揭穿真相,但不得不說傳記中的敘述存在故意歪曲隱瞞。他在這個時候偶然患上白內障太過離奇,而且春琴再怎么潔癖,再怎么敏感過慮,也不至于因為一點無傷大雅的疤痕終日以頭巾覆面,羞于見人。事實上,春琴的花容月貌已然慘不忍睹。據鷸澤照和其他兩三個知情者的證言,那賊人是事先潛入廚房生火燒水之后,提著鐵壺闖入春琴臥室,用開水從正面澆在春琴臉上的。那賊人是早有預謀,目的就是毀掉春琴的容貌,根本不是一般的入室盜竊,也不是狼狽之余無意為之。那天晚上春琴完全不省人事,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蘇醒過來,被燙傷糜爛的皮膚直到兩個月后才完全干透,可以說傷勢非常嚴重。所以關于春琴容貌變化的慘狀才有了各種奇奇怪怪的流言。有的甚至說她頭發剝落,左半邊腦袋成了禿頭,像這樣的傳言也不能說就一定是無中生有的臆說。佐助自那以后就失明了,所以的確是看不見了,可是“雖親人弟子難窺其容貌”又怎么樣呢?絕對不讓任何人看見是不可能做到的,就像鷸澤照這樣近旁的人,是不可能沒有看見過的。只不過這位阿照也很尊重佐助的意愿,絕對不向別人透露春琴容貌的秘密。我也曾試著向她詢問過此事,她只是說:“佐助先生一直深信春琴師父的美貌始終如一,所以我也一直這么相信。”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告訴我更詳細的情況了。

佐助在春琴去世十多年之后曾經向身邊的人透露過他失明的來龍去脈,根據他這些話才終于得以還原當時的詳細情況。春琴遇襲的那天晚上,佐助和平常一樣睡在春琴臥房的隔壁。聽到有響動,睜眼一看夜明燈已經熄了,漆黑之中只聽見春琴的呻吟聲,佐助大吃一驚,跳了起來,他先把夜明燈點上,然后提著燈向屏風后鋪著春琴床鋪的方向走去,他借著屏風上的金泥紙布所反射的燈籠的微光,環視了整個房間,并沒有發現任何被翻動的痕跡,只是春琴的枕頭邊躺著一只鐵水壺,春琴也仰面躺在被褥之中,只是不知為什么不斷哼哼地呻吟。佐助最初以為春琴是在做噩夢,于是一邊問:“師父您怎么了?”一邊靠近她的枕邊想要叫醒她。就在這個時候,春琴不由自主地“啊——”地大叫一聲,捂住了雙眼,“佐助,佐助,我的樣子已經慘不忍睹了,你不要看我的臉!”春琴的聲音伴隨著痛苦的喘息,她一邊痛苦地扭動身體一邊拼命用雙手遮住自己的臉。于是佐助說道:“請您放心,我不會看您的臉的,我現在已經把眼睛閉上了。”說著佐助把燈籠拿開了,聽到他這么說,春琴好像松了一口氣似的,就那樣昏厥過去。那之后她也一直在渾渾噩噩中不停地囈語:“不要讓任何人看見我的臉,這件事要幫我保守秘密。”“何須如此擔心?等燎泡消了您就可以恢復以前的容貌了。”當身邊的人這么安慰她的時候,她會說:“如此嚴重的燙傷,容貌怎么可能沒有變化?這種寬心的話我不想聽,與其說這些不如不要看我的臉。”隨著春琴意識的恢復,她越來越強調不愿讓人看到她的臉,除了醫生之外,她甚至連對佐助也不愿透露傷情,在換藥膏和繃帶的時候,所有人都被要求退到病房之外。由此看來,佐助對春琴受傷后的容貌也并不十分清楚。他那天夜里趕到春琴枕邊的那一瞬間,雖然是看了一眼被嚴重燙傷潰爛的臉,但因為不忍直視很快就把頭扭到一邊,所以他腦海中只是留下了一個模糊的印象,好像看到一個在燈火搖曳的光影中的超凡而怪異的幻影。那之后,佐助就只看到過春琴滿臉纏著繃帶,只露出鼻孔和嘴唇的樣子。其實正如春琴害怕被看到一樣,佐助也是害怕看到的。他每次靠近病床的時候都會盡量閉上眼睛,或者把視線移開。所以他實際上并不知曉春琴的容貌發生了多大程度的變化,而且他也主動回避了可以知曉的機會。在經過一段時間的調養,春琴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的時候,有一日,佐助一個人在病房陪侍,春琴突然好像很難過地問道:“佐助,你已經看到我的臉了吧?”“沒有沒有,既然您說過不準看,我又怎么會違抗您的意思呢?”佐助答道。“很快我的傷就會痊愈,到時就必須拆掉繃帶,醫生也不會再來,那時候,別的人暫且不論,佐助你是肯定會看到我的臉的。”個性好強的春琴這個時候好像也放下面子,第一次流下了眼淚,隔著繃帶不停地擦拭著雙眼,而佐助也相對無言,只是不住地嗚咽。“好吧,我一定不會看到您的臉的,請您放心。”佐助好像做出了什么決定似的說道。那之后又過了幾天,春琴也不再一直躺在病床上,身體恢復得已經隨時可以去除繃帶了。那天一早,佐助從女仆的房間里偷偷拿來梳妝臺和縫衣針,然后端坐在睡鋪上,一邊照著鏡子一邊把針尖扎進了自己的眼睛。他并不確定用針扎眼就一定會看不見,只是想用一種痛苦較輕又便于實施的方法讓自己變成瞎子,于是他就嘗試了這個方法。他先用針尖刺左眼的黑眼珠,要瞄準黑眼珠似乎并不容易,可是白眼珠的部分比較硬,針扎不進去,而黑眼珠則比較柔軟,扎了兩三次之后就順利地扎進去縫衣針的五分之一左右,瞬間眼球上就泛起白濁,隨后就感覺到視力逐漸消失了。沒有出血,沒有發燒,也幾乎沒有疼痛。這一針刺破了水晶體的組織,可以推測是引起了外傷性白內障而導致失明的。佐助接著又用同樣的方法刺瞎了右眼,一瞬間他就雙目失明了。當然,據他說,剛開始的時候還能勉強看到模糊的物體的形狀,十天左右之后就完全看不見了。沒過多久春琴的傷痊愈的時候,佐助摸索著走到內屋里,在春琴面前磕頭道:“師父,我已經是瞎子了,這輩子再也不會看見您的臉了。”“佐助,你說的是真的嗎?”春琴說了一句話之后就默默地陷入了長時間的沉思之中。佐助覺得這沉默的幾分鐘時間是他這輩子中最快樂的時刻。相傳惡七兵衛景清[24]受到源賴朝[25]德才的感召,決定放棄復仇的念頭,發誓不再見到這個人的樣子,于是自剜雙眼。雖然兩者動機不同,但悲壯的意志卻是一樣的。可即使如此,春琴希望從佐助那里得到的是否就是這樣一個結果呢?那天她流著眼淚的傾訴,意思就是說“既然我遇到這樣的災難,那么也希望你變成一個盲人”嗎?這一點很難去揣度,但“佐助,你說的是真的嗎?”這樣短短一句話在佐助聽來,是帶著歡喜的戰栗的。然后在相對無言的幾分鐘時間里,盲人特有的第六感開始在佐助的感官中萌芽,他心中除了感激之外別無他物。他終于可以體會到春琴內心的世界。他感到在此之前雖然有肉體的交涉,但仍被師徒之別隔離開來的兩顆心第一次緊緊相擁,逐漸融為一體。少年時代躲在壁櫥里的黑暗世界中練習三弦琴的記憶又在腦海中蘇醒過來,但此時的心境已完全不同。大部分的盲人雖然看不見但仍有光感,所以他們的世界是微明的世界,并非是一片漆黑。佐助現在雖然失去了通向外界的雙眼,但同時卻打開了面向內在的雙眼,他在心中感慨:“啊——這真的是師父所棲居的世界,我終于可以和師父住在同一個世界里了。”通過他逐漸衰退的視力,房間里的樣子和春琴的身影都已經無法清楚地分辨,唯有纏著繃帶的臉依稀在他的視網膜上投下微白的光暈。但對他來說那并不是繃帶,在他的視界中浮現的是兩個月之前師父那張白皙通透、美妙無缺的臉,在柔美的佛光環繞之下,猶如前來普度眾生的菩薩一般。

“佐助,痛不痛?”春琴問道。“不,一點也不痛。和師父您受的大難相比,這點小事算得了什么?那晚歹人潛入臥室行兇,我卻渾然不覺,無論怎么說我都難辭其咎。師父讓我每夜睡在臥房套間內陪侍,為的就是防止這種事情發生,可我卻玩忽職守害得師父受此大難,自己怎能茍且無事?我早晚向神明叩拜祈愿,愿上天降災于我,罰我之過,否則此生難安。心誠則靈,今早起來,我的雙眼就失明了,想必是上天垂憐,才讓我得遂心愿。師父,師父您受難過后的樣子我根本無從得見,我現在看見的只有三十年來深深銘刻在眼底的那熟悉的面容。懇請師父還像往常一樣無所介懷,留我在身邊伺候。突然失明,一時間自己的起居還不能自如應付,伺候師父可能也不如從前那么利索,但至少日常起居的照顧我不想借他人之手。”佐助說完用失明的雙目向春琴的臉所在的、微白的佛光照射過來的方向望去。“佐助有心了,我感到很欣慰,我不知道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才會遭此劫難,但坦白地說,我現在的樣子寧愿被別的人看到,卻唯獨不愿被你看到。真是什么事都瞞不住你。”“多謝師父,聽到師父您這么說,我內心的喜悅不是區區兩只眼睛可以換來的。我不知道那個企圖讓師父和我終日悲嘆、一生痛苦的歹人到底是什么地方的什么人,但如果他的目的是毀掉師父的臉來折磨我的話,我不看就是了。只要我也變成盲人,那師父所受的災難就等于沒有發生過,處心積慮的惡行終將化為泡影,這恐怕是那惡人萬萬沒有想到的吧。我不但沒有陷于不幸,相反我得到的是無上的幸福。算是給了那卑鄙小人背后一擊,打得他措手不及,想想就覺得痛快!”“佐助,什么都別說了。”師徒二人相擁而泣。

對于因禍得福的兩個人之后的生活情況最為了解且健在人世的只有鷸澤照一人。阿照今年七十一歲,她作為貼身弟子住進春琴家里是明治七年,她十二歲的時候。阿照一邊跟著佐助學習絲竹之道,一邊照顧兩個盲人,也算不上是導盲,相當于在兩人之間起一種聯絡員的作用。因為一個人突然致盲,另一個雖然自幼失明,卻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過慣了奢侈生活的女人,所以無論如何需要一個第三者的介入。他們就想雇一個可以推心置腹的女孩兒,最后他們選中了阿照。她做事周全,為人實誠,深得二人的信任,所以就一直留在了二人身邊,春琴死后她依然在佐助身邊服侍,直到明治二十三年佐助獲得檢校之位。阿照在明治七年來到春琴家的時候,春琴已經四十六歲,那場災難已經過去九年,算得上是上了相當年紀的老婦人了。阿照被告知因為某些原因,女主人的臉不會示人,也不許去看。她見到春琴的時候,她穿著花紋紡綢的披風,坐在厚厚的褥墊上,用藍灰色的縐綢頭巾把臉脖圍起來,只能看見一小部分鼻子,頭巾的一端一直垂到眼瞼之上,臉頰和嘴也藏在頭巾下。佐助刺瞎雙眼的時候是四十一歲,初老年紀失明,可以想象是多么的不便,可即使如此,他對春琴依然無微不至地照顧體恤,不讓她感到絲毫的不便,他忠實勤懇的奉獻連旁人看了都覺得心疼。而春琴也不滿意旁人的伺候,她說:“我近身的事務,一般的明眼人也照顧不了,長年來的習慣只有佐助最清楚。”所以不管是穿衣如廁還是入浴按摩,她始終都煩勞佐助。這樣的話,阿照的工作與其說是照顧春琴,不如說主要是解決佐助身邊的事情,她極少有機會直接接觸到春琴的身體。唯有做飯這件事沒有她不行,除此之外就是幫忙遞送所需物品之類的,間接地幫助佐助來伺候春琴。比如說入浴的時候,阿照會跟著兩人到浴室門口,然后就退下了,等到聽到拍手的聲音前去接應的時候,春琴已經洗完澡,穿上了浴衣,戴上了頭巾。入浴期間的事都由佐助一個人完成。盲人給盲人洗澡,那是怎樣的一幅景象呢?也許就像春琴曾經用指頭撫摸老梅的樹干那樣,但其麻煩程度是毋庸贅言的。任何事情都要這樣應付,其煩瑣和艱辛讓旁人都看不下去。“居然這樣也能生活得下去。”旁觀者常常會這樣想,可是他們本人卻好像十分享受這種不便的生活,不言不語之中傳遞著細膩的情感。失去視覺的相愛的男女,他們是多么深切地享受著觸覺的世界,這到底是我們常人無法想象的。那么,佐助犧牲自我地奉獻,春琴也甘之若飴地接受,兩人相濡以沫不知疲倦,這也就不足為奇了。而且,佐助在服侍春琴之余,還用閑暇的時間教授很多弟子。那時,春琴已退居幕后不再拋頭露面,她授予佐助“琴臺”的名號,門中弟子的教授和訓練全部交由佐助接管,“音曲指南”的牌匾上也在“屋春琴”的旁邊添上了“溫井琴臺”幾個小字。佐助的忠義溫良博得了周遭的同情和好感,比起春琴時代,門中反而更加昌盛了。只是有些滑稽的是,佐助在教授弟子的時候,春琴一個人在內室中聆聽樹鶯的鳴叫,這時如果有什么事必須要佐助幫忙的話,哪怕是練習過程當中,她也會“佐助佐助”地呼喚,這時佐助無論如何都會暫停手里的工作趕到里屋去。因為這樣,佐助從不外出授課,只招收到家里來學習的弟子,擔心春琴旁邊沒有人照應。在這里必須要提到的是,那個時候道修町的春琴娘家的生意日漸衰落,每月的補貼也經常中斷,如果不是這樣,佐助也不會心甘情愿地教授琴曲了,忙中偷閑也要飛到春琴身旁去看看,這只單翼的鳥兒在教弟子練琴的時候,大概總是牽掛和不安的,而春琴也一定有著同樣的煩惱吧。

接下師父的工作,用微薄的力量支撐起一家生計的佐助為什么還是沒有正式和春琴結婚呢?難道春琴的自尊心到現在還是不能接受佐助嗎?阿照聽佐助自己所說,春琴雖然比以前軟化了很多,但佐助不愿看到那樣的春琴,他無法想象春琴作為一個可悲可憐的女人而存在,畢竟失明的佐助已經對現實世界關上大門,進入了一種永劫不變的觀念世界,他的視野中只存在過去的記憶中的世界,他覺得春琴如果因為一場災難而改變了性格,那么她就不再是那個春琴了。他心里始終只有過去那個傲慢的春琴,否則他現在看到的依舊美貌的春琴也會遭到破壞。由此看來,他們沒有結婚的原因與其說在春琴,不如說在佐助。佐助是把現實中的春琴當作喚起觀念中的春琴的媒介,所以他盡量避免形成平等的關系,而是嚴格遵守主仆間的禮數,不但如此,他甚至比以前更加卑躬屈膝,盡忠職守,努力讓春琴忘卻不幸,重拾自信,他依然像從前那樣甘受清苦,如下人一般粗衣粗食,將所有的收入都用在了春琴身上,他減少家中仆人數量,在各個方面厲行節約,為的是沒有遺漏地在所有方面讓春琴得到安慰,因此失明以后的佐助比起以前更辛苦了不知多少倍。據阿照所說,當時的弟子們見佐助穿著過于寒磣,于心不忍,暗示他稍微修修邊幅,可他根本聽不進去,而且他直到現在還禁止弟子們稱他“師父”,而讓他們叫他“佐助”,這讓大家十分為難,于是只好盡量避免稱呼他。而阿照因為職責需要不可能和弟子們一樣,于是她只好稱春琴為“師父”,而佐助就稱為“佐助”。也是因為這樣的關系,春琴死后佐助把阿照當作唯一可以說話的人,不時沉浸在對春琴的回憶中。他晚年有了檢校身份,可以名正言順地被稱為“師父”“琴臺先生”,可他依然喜歡阿照稱他“佐助”,不讓她使用敬稱。佐助曾經對阿照說過:“也許人人都覺得眼睛瞎了是非常不幸的,但我眼盲之后一次也沒有體驗過不幸之類的情感,相反,我覺得這個世界好像變成了極樂凈土一般。我的心境就好像只有我和師父兩個人住在蓮臺上一樣。眼睛失明以后,我看到了很多以前看不到的東西。師父的容顏有一種沁人心脾的美,這也是眼盲之后才感受到的。師父手足的柔軟細膩,皮膚的光滑潤澤,聲音的清澈柔美都比以前感受得更加深刻,未盲之時何以沒有如此透徹的感受呢?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特別是師父的三弦妙音,失明之后才真正領悟到其中真髓,平常我雖口中贊嘆師父乃是音曲琴藝的天才,可直到失明之后才真正明白其過人之處,和自己的三腳貓功夫相比,相差太過懸殊。我到現在才明白這一點實在令人扼腕,自己簡直太愚蠢了。所以即使現在老天爺給我雙眼復明的機會我也會拒絕的。師父和我都因為失明而體味到了常人無法體味的幸福。”佐助的敘述完全是他自己的主觀感受,在多大程度上具有客觀真實性不得而知,但別的不說,春琴的技藝以遭難為契機精進了不少,這或許是可以肯定的。無論春琴在音曲方面具有多么得天獨厚的才能,沒有經歷過人生的酸甜苦辣,怎能領悟藝術的真諦?她從小嬌生慣養,處世孤傲不遜,苛求于他人而不知勞苦屈辱為何物,然而上天終于給予她一場慘烈的考驗,讓她徘徊生死關頭,將她的傲慢擊得粉碎。如此看來,將她的容貌毀于一旦的那場災禍在很多意義上來說成了她的一劑良藥,無論是在愛情上還是在藝術上,都讓她進入了一種以前做夢也沒想過的忘我的境地。阿照以前常聽春琴為了消遣無聊時光而獨自撥琴弄弦,還常目睹佐助在一旁垂著頭,如癡如醉地傾聽她彈奏的情景。此外,據說很多弟子聽到內室中傳來的精妙的琴音,都驚訝地低聲議論:“那把三弦琴上會不會有什么特殊的機關啊?”這個時期的春琴不但彈奏技巧有了長足進步,在作曲方面也下了很大的功夫,夜里總能聽見她悄悄用手指撥動琴弦,試音作曲的聲音。阿照還記得的有《春鶯囀》和《六枝花》,前些天請她為我演奏了這兩首曲子,很具獨創性,足以窺見她作為作曲家的天分。

春琴從明治十九年(一八八六年)六月上旬開始生了一場病,生病的前幾天,她和佐助兩個人一起來到中庭,打開鳥籠,放飛她喜愛的云雀。阿照看見他們師徒二人手牽著手,仰面向著天空,聆聽著云雀的歌聲。云雀一邊不停地鳴叫,一邊高高地直上云霄而去,可是過了很久也不見叫聲回落,因為時間太長,兩個人都十分焦急,盡管等了一個鐘頭以上,最后那云雀還是沒有飛回鳥籠。春琴從這個時候開始就怏怏不樂,不久就患上了腳氣病,入秋以后情況急劇惡化,于十月十四日因心肌梗死與世長辭了。除了云雀之外,當時還養著第三代“天鼓”,這只鳥在春琴死后還存活了一段時間,佐助很長時間內都難以忘卻悲傷,每當聽到“天鼓”的叫聲就會淚流滿面,一有空閑就在佛前焚香祭拜,彈奏《春鶯囀》,有時用箏有時用琴,以慰藉寂寞與思念。這首曲子以“綿蠻黃鳥,止于丘隅”[26]一句開始,應該算是春琴的代表作,其中傾注了春琴大量的心血,詞雖短,但其中插入了極為復雜的間奏。春琴是在聆聽“天鼓”的鳴叫時獲得的靈感。這間奏的旋律把人帶進各種迷人的風景之中,有“待春谷中鶯,寒中凍淚今將融”[27]所唱的深山殘雪始消融時的潺潺水響,有松籟輕吟,有東風拂面,有山野云霞,有梅香宜人,有繁花似錦,無不讓人身臨其境,心曠神怡,旋律中生動傳神地表現出或翻山越谷,或縈繞枝頭的鳥兒們飛舞鳴唱的喜悅心情。春琴生前每次彈奏這首曲子,“天鼓”也會高興地賣弄嗓子,和琴弦之音一較高下。“天鼓”聽到此曲一定是想起了自己出生的溪谷,向往著重回廣闊天地、沐浴無盡陽光吧,可是佐助彈奏這首《春鶯囀》的時候,他心馳神往的又是何處呢?他習慣了以觸覺世界為媒介去注視觀念中的春琴,如今春琴已不可觸及,他會不會通過聽覺來彌補這個缺陷呢?一般人只要沒有失去記憶都可以在夢中重逢故人,而像佐助這樣的人,在對方在世時都只在夢中見到她,也許對于佐助來說,兩個人到底是什么時候永別的也是模糊不清的吧。順便提到的是,春琴和佐助除了前文中提到的那個孩子之外,還生育了兩男一女,女兒在分娩后就夭折了,兩個兒子也都在很小的時候抱養給了河內[28]的農戶。春琴死后,佐助也似乎對于兩人的骨肉沒有什么留戀,并沒有要回兒子的意思,而兩個孩子也不愿回到盲人生父的身邊。就這樣,佐助到了晚年既沒有子嗣也沒有妻妾,在弟子們的看護下,于明治四十年十月十四日,光譽春琴惠照禪定尼的忌辰之日辭世,享年八十三歲。在我看來,在這長達二十一年的鰥居生活中,佐助一定在腦海中創造出了一個和在世時完全不同的春琴,并且更加鮮明地看到了她的姿容。據說天龍寺的峨山和尚聽說了佐助自廢雙眼的事跡之后,十分贊賞他悟得了在轉瞬間斬斷內在與外在的通路,變丑為美的禪機,乃是高人所為,不知道這能否得到諸位看官的首肯呢?


[1] 音jú。

[2] 檢校:古代盲人官位的最高一級。朝廷對以琵琶、管弦、按摩、針灸等為業的盲人授予官位,包括檢校、勾當、座頭等,由總檢校等統轄,一八七一年廢止。

[3] 地名,位于現大阪府大阪市西成區。

[4] 大阪港的古名。

[5] 即淋菌性結膜炎。

[6] 古箏的一個流派。

[7] 盲官的階位之一,在“檢校”之下“座頭”之上。

[8] 地名,位于現大阪市西區。

[9] 舊時的距離單位,一丁約等于一百零九點零九米。

[10] 日本民間相傳貍子會敲打肚皮奏樂。

[11] 一九三三年。

[12] 即竹本攝津大掾(1836—1917),越路太夫二世,明治時期義太夫名人。明治三十六年獲攝津大掾稱號。“太夫”用在藝名之后,是木偶凈琉璃戲中對講述者或琴師的稱呼。

[13] 竹本越路太夫(1865—1924),攝津大掾的徒弟,一九○三年繼位。

[14] 豐澤團七(1840—1923)木偶凈琉璃戲的三弦琴師。

[15] 指凈琉璃傳統劇目《傾城阿波鳴門》,表現藩士阿波十郎兵衛夫婦效忠主人的故事。

[16] 豐澤團平(1827—1898),指二世豐澤團平,三弦琴的名家。

[17] 原題目應為《木下蔭狹間合戰》,凈琉璃名劇。

[18] 日本年號,一八四四年十二月二日至一八四八年二月二十八日。

[19] 一合為十分之一升。

[20] 佛教中的“妙音鳥”。

[21] 凈琉璃是一種日本說唱敘事表演,通常使用三味線伴奏。

[22] 江戶時代以京都一帶為中心的三弦琴音樂。

[23] 大阪市地名。

[24] 平安時代后期至鐮倉時代初期的武將。

[25] 源賴朝(1147—1199),日本鐮倉幕府首任征夷大將軍,也是日本幕府制度的建立者。

[26] 出自《詩經》中的《小雅·魚藻之什·綿蠻》。綿蠻,小鳥鳴叫的樣子。

[27] 《古今和歌集》中一首和歌,題為《二條后初春御歌》,作者為二條后藤原高子。

[28] 大阪府東部的河內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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