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翠樓記[1]
易、定諸山尾常山而北，旁礴嶷迆[2]，自北而東，挾碣石以入于海[3]，蟠燕亙趙[4]，肆其雄麗[5]。順天一道[6]，連城數十，牙錯棋制[7]，突兀乎其間[8]。而塘濼諸泉貫城而入，縈帶彌漫[9]，奫淪泓澄[10]，城市之間，遂有江湖之趣。腴家鼎族[11]，往往筑臺榭，樹樓觀，以肆其觀覽焉。歲甲寅秋[12]，郭君仲偉起樓于市阛之北[13]，敞軼掀翥[14]，越塵哄而上[15]，坐視諸山，瞰臨源泉，云容天影，水光山色，峨翠蜚碧[16]，獻奇供異[17]。名之曰“橫翠”，言諸山之翠，橫列于下也。仲偉春秋甚富[18]，嘗學于薦紳先生[19]。喜交游，許與結納皆天下豪右[20]。每于是樓之上置酒燕集[21]，而余必在焉。其春煙滿簾，春云繪山，西郎十二[22]，顏行玉立[23]，澄淥澹蕩[24]，白鳥容與[25]，馮欄撫幾，觴豆粲如[26]，志得氣許[27]，把臂暢飲，開露肝臆[28]，削去町畦[29]，杯沉山影[30]，酒激紋浪[31]，吞江南之清風，吸燕趙之勁氣，亦一快也。至于夏秋之交，天虛氣清，紅蕖綠芰[32]，香滿榱棟[33]，諸峰隱隱，出沒云錦，白露滴玉，霞綺煥月，代謳燕歌[34]，間起迭作，四座淋漓，杯盤錯遏[35]。壯懷清怨，寫入瑤瑟[36]，銀管風生[37]，翠綃涼重[38]。開元之舊曲[39]，明昌之新聲[40]，揄揚縹渺[41]，浮動喜氣，一樓之上，獨見太平。營營之滯思[42]，冥冥之隱憂[43]，擾擾之塵蔓，孰得孰失，盡為釋然。遠韻高清[44]，脫去凡近，超超勝概[45]，莫得名言。嗚呼！人寓形于天地，而適情于萬物，初不為物役也[46]。翛然而往[47]，翛然而來，不為拘拘，不為孑孑[48]，遂古一樂也[49]。或浮沉于杯酒，或放曠于山林，或優游于廊廟[50]，用舍乘化[51]，不錮不滯，夫是之謂達士[52]。今觀仲偉之自處，非古所謂達者歟？樓之成，四遠英賢往往為之賦詩[53]，而請余為記。姑書其所見，且以識登覽之所得云。丙辰春三月十五日記[54]。
[1] 本文是作者應友人郭仲偉之請，為新建的“橫翠樓”所作，寫景抒懷，都顯生動。文中好用四字句，乃至連用十六句，當是沿襲賦篇作法，卻也自見特色。
[2] “易、定”二句：易，指易州，治所在今河北易州市。定，指定州，治所在今河北定州市。常山，即恒山，五岳中的北岳，主峰在今河北曲陽縣西北。旁礴，即磅礴。嶷（nì逆）迆（yǐ以），高峻連綿的樣子。
[3] 碣（jié杰）石：山名，在今河北昌黎縣西北。
[4] 蟠（pán盤）：曲折環繞。亙（ɡèn艮去聲）：綿延不斷。
[5] 肆：極。
[6] 順天：路（行政區域）名，治所在今河北保定市。
[7] 牙錯：犬牙相錯，比喻地界曲折交錯。棋制：如棋子分布，互相牽制。
[8] 突兀：高聳的樣子。
[9] “而塘濼”二句：塘濼（pō坡），是北宋在今保定、廊坊等地沿宋遼邊境挖掘的塘泊，水網密集，有防御作用。縈帶，旋繞的帶子，喻泉水回旋曲折。彌漫，四處分布。
[10] 奫（yūn氳）淪：水深廣貌。泓澄：水深而清澈。
[11] 腴（yú于）家：富裕之家。鼎族：顯赫的家族。
[12] 甲寅：蒙古憲宗四年，即公元1254年。
[13] 市阛（huán環）：指市場、市區。
[14] 敞軼：軒敞，高大開豁。掀翥（zhǔ主）：同“軒翥”，飛舉的樣子。
[15] 塵哄：世俗的喧鬧。
[16] 峨翠：指青山。蜚碧：指綠水。蜚當為“翡”之誤。
[17] 獻奇供異：指景觀奇異，是擬人的說法。
[18] 春秋甚富：是說很年輕。春秋，指年齡。
[19] 薦紳：同“縉紳”。指有官位或做過官的人。
[20] 許與：贊許并與之交往。豪右：豪強大族。右有“強”的意思。
[21] 燕集：宴會。燕，通“宴”。
[22] 西郎：指樂舞者。《詩經·邶風·簡兮》以“西方美人”喻“衛之賢者仕于伶官”。
[23] 顏行（hánɡ杭）：排在前列。玉立：喻風姿優雅。
[24] 澄淥（lù路）：清澈。澹蕩：舒緩蕩漾。
[25] 白鳥：白羽毛的鳥，如白鶴、白鷺之類，喻學子潔白的品格。容與：安閑自得的樣子。
[26] 觴豆：泛指飲食。觴為酒器，豆為食器。粲如：飲食精潔的樣子。
[27] 氣許：意氣滿足。
[28] 開露肝臆：喻坦誠相見。
[29] 町畦（qí齊）：田界。喻人與人之間的隔閡。
[30] 杯沉山影：酒杯中映出山的影子。
[31] 紋浪：指酒面蕩起細紋。
[32] 蕖（qú瞿）：荷花。芰（jì計）：菱角。
[33] 榱（cuī崔）：椽子。
[34] 代謳燕歌：泛指今河北省一帶的歌謠。代為古國名，在今河北蔚縣一帶。
[35] 錯遏：交錯，雜亂。
[36] 寫（xiè械）：同“瀉”，宣泄。瑤瑟：用玉裝飾的瑟（sè，古代弦樂器）。
[37] 銀管：笛或簫一類的樂器，管上用銀作字，標明音調高低。
[38] 綃（xiāo消）：生絲織成的薄絹。此指伶人的衣飾。
[39] 開元：唐玄宗李隆基早期年號（713—741）。
[40] 明昌：金章宗完顏璟早期年號（1190—1195）。
[41] 揄揚：高揚。縹渺：又作縹緲，高遠隱約。
[42] 營營：往來盤旋的樣子。滯思：困惑難解的心緒。
[43] 冥冥：深遠。隱憂：很深的憂慮。
[44] 遠韻：高雅的韻調。
[45] 超超：超越凡俗。勝概：佳境，美麗的景色。
[46] 初：本。為物役：被外物驅使。
[47] 翛（xiāo消）然：自然超脫的樣子。
[48] 孑（jié杰）孑：孤單貌。
[49] 遂古：往古，上古。
[50] 優游：悠閑自得。廊廟：指朝廷。
[51] 用：被任用。舍：不被任用。乘化：順應自然。
[52] 達士：明智通達之士。
[53] 四遠：四方邊遠之地。
[54] 丙辰：蒙古憲宗六年。即公元125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