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竇先生書[1]
老病侵尋[2]，歸心急迫，思所以上請，未得其門也。邇來相從[3]，實(shí)望見教，不意復(fù)有引薦之言[4]，聞之踧踖[5]，且驚且懼。邸舍中懇陳所以不可之故[6]，至于再三，始蒙惠許[7]。違別三數(shù)日[8]，復(fù)慮他說間之[9]，不終前惠[10]，是用喋喋重陳向來懇禱不可意[11]。
嘗謂天下古今，一治一亂，治無常治，亂無常亂，亂之中有治焉，治之中有亂焉。亂極而入于治，治極而入于亂。亂之終，治之始也；治之終，亂之始也。治亂相循[12]，天人交勝[13]。天之勝質(zhì)，掩文也[14]；人之勝文，犯質(zhì)也。天勝不已，則復(fù)而至于平，平則文著而行矣[15]。故凡善惡得失之應(yīng)[16]，無妄然者。而世謂之治，治非一日之為也，其來有素也[17]。人勝不已，則積而至于偏[18]，偏則文沒不用矣。故凡善惡得失之跡，若謬焉者[19]。而世謂之亂，亂非一日之為也，其來有素也。析而言之[20]，有天焉，有人焉。究而言之[21]，莫非命也。命之所在，時也。時之所向，勢也。勢不可為，時不可犯。順而處之，則進(jìn)退出處、窮達(dá)得喪[22]，莫非義也。古之所謂聰明睿知者[23]，唯能識此也；所謂神武而不殺者，唯能體此也[24]。或者橫加己意，欲先天而開之[25]，拂時而舉之[26]，是揠苗也[27]，是代大匠斫也[28]。揠苗則害稼[29]，代匠則傷手，是豈成己成物之道哉[30]？即其違順之多寡，乃在吉兇悔吝之多寡也[31]。生平拙學(xué)[32]，認(rèn)此為的[33]，信而守之，罔敢自易[34]。今先生直欲以助長之力擠之傷手之地[35]，是果相知者所為耶？無益清朝[36]，徒重后悔[37]，豈交游之泛，不足為之慮耶？
抑真以樗散為可用之材也[38]，相愛之深，未應(yīng)乃爾[39]。若夫春日池塘，秋風(fēng)禾黍[40]。夏未雨，蠶老麥?zhǔn)?a id="w41">[41]；冬將寒，囷盈箱積[42]。門喧童稚，架滿琴書，山色水光，詩懷酒興，拙謀或可以辦此也[43]。是以心思意向，日日在此，安此樂此，言亦此，書亦此。百周千折，必期得此而后已[44]。先生不此之助，而彼之助，是不可其所可[45]，而可其所不可也，其可哉？將愛之，實(shí)害之。萬唯恕察[46]，言不能
括[47]，悚息待罪[48]。
[1] 許衡一生數(shù)度進(jìn)退朝野，至元十年（1273），因不滿“權(quán)臣屢毀漢法”，堅(jiān)請還鄉(xiāng)，此信或?qū)懹谠摃r。信中言辭懇切，感情真摯，態(tài)度堅(jiān)決。或許正是由于此信，使竇默為他在皇帝面前懇請，才得以辭歸。竇先生，指竇默（1196—1280）。默字子聲。初名杰，字漢卿，后改今名。廣平肥鄉(xiāng)（今屬河北邯鄲市）人。元初名醫(yī)、名儒。曾從謝憲子學(xué)習(xí)程朱理學(xué)。忽必列為藩王時，曾召問治道。后即帝位，任竇默為翰林侍講學(xué)士，并加昭文館大學(xué)士。
[2] 侵尋：逐漸加重。
[3] 邇來：近來。
[4] 不意：沒料想到。
[5] 踧踖（cù jí醋及）：局促不安的樣子。
[6] 邸舍：指官員的住宅。故：緣故。
[7] 惠許：允許。惠，敬辭。表示得到對方恩惠的意思。
[8] 違別：分別。違，離開。
[9] 他說間之：有其他的說法令你改變主意。間，挑撥使人不和的意思。
[10] 不終前惠：不能終守前面的諾言。惠，指前面所說的“惠許”。
[11] 是用：即“用是”，因此。不可：不接受。指被引薦之事。
[12] 相循：相沿，相順。
[13] 交勝：互勝。交，互相交替。
[14] 掩：蓋。
[15] 著：顯。
[16] 應(yīng)：報(bào)應(yīng)。
[17] 來：由來。素：常。
[18] 偏：與前面說的“平”相反。
[19] 謬：抵觸。
[20] 析而言之：分開來說，具體地說。析，分開。
[21] 究而言之：究其原因而說，即往深里說的意思。
[22] 窮達(dá)：指地位的困窘和顯達(dá)。得喪：得失。
[23] 睿知：聰明而有智慧。知，通“智”。
[24] 體：體會，體察。
[25] 先天而開：指時機(jī)不成熟而人為地開啟。
[26] 拂時：違反時機(jī)。
[27] 揠苗：即拔苗助長的意思。揠，拔。
[28] 代大匠斫：語出《老子》第七十四章：“常有司殺者殺。夫代司殺者，是謂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希有不傷其手矣。”大匠，高明的木匠。
[29] 稼：莊稼。
[30] 成己成物：語出《禮記·中庸》：“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誠者，非自誠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nèi)之道也。”這里用“成己成物之道”指仁智之道。
[31] 悔吝：災(zāi)禍。
[32] 拙學(xué)：拙于學(xué)問。
[33] 的：確實(shí)。
[34] 罔敢：不敢。易：改變。
[35] 以助長之力擠之傷手之地：比喻以不合理的方式將自己推到不合適的位置，指引薦之事。
[36] 清朝：清明的朝廷。
[37] 重：增加。
[38] 抑：抑或。樗（chū出）散：不成材的臭椿樹，謙指許衡本人。樗，臭椿。散，指因不成材而被閑置。
[39] 未應(yīng)乃爾：不應(yīng)這樣。乃，如此。
[40] 秋風(fēng)禾黍：指秋天禾黍成熟。
[41] 蠶老麥?zhǔn)眨褐敢蛳奶焐儆辏Q沒有受寒濕之氣而得病，麥子也沒有因雨水太多而不能收割。
[42] 囷（qūn逡）盈：糧倉盈滿。囷，糧倉。箱積：裝糧食的木箱積滿了糧谷。
[43] 拙謀：指自己的智力。拙，自稱謙辭。
[44] 期：期望。
[45] 不可其所可：指不許可做自己所能做的事。
[46] 恕察：寬恕并明察。
[47] （yǐn隱）括：剪裁組織。
[48] 悚（sǒnɡ聳）息：為書信中的套語。惶恐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