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行記[1]

予兒時從先隴城府君官掖縣[2]，嘗過濟南，然但能憶其大城府而已。長大來聞人談此州風物之美，游觀之富，每以不得一游為恨。歲乙未秋七月[3]，予來河朔者三年矣，始以故人李君輔之之故而得一至焉[4]。因次第二十日間所游歷為行記一篇[5]，傳之好事者。

初至齊河[6]，約杜仲梁俱東[7]。并道諸山[8]，南與太山接[9]，是日以陰晦不克見[10]。至濟南，輔之與同官權國器置酒歷下亭故基[11]。此亭在府宅之后，自周齊以來有之[12]。旁近有亭，曰環波、鵲山、北渚、嵐漪、水香、水西、凝波、狎鷗。臺與橋同曰百花芙蓉，堂曰靜花，軒曰名士。水西亭之下，湖曰大明[13]，其源出于舜泉[14]，其大占城府三之一。秋荷方盛，紅綠如繡，令人渺然有吳兒洲渚之想[15]。大概承平時，濟南樓觀，天下莫與為比。喪亂二十年[16]，唯有荊榛瓦礫而已。正如南都隆德故宮[17]，頹圮百年[18]，澗溪草樹，有荒寒古澹之趣。雖高甍畫棟無復其舊[19]，而天巧俱在，不待外飾而后奇也。

凡北渚亭所見西北孤峰五：曰匡山，齊河路出其下，世傳李白嘗讀書于此；曰粟山；曰藥山，以陽起石得名[20]；曰鵲山，山之民有云：“每歲七八月，烏鵲群集其上，亦有一山皆曰鵲時。”此山之所以得名歟；曰華不注，太白詩云：“昔歲游歷下，登華不注峰。茲山何峻秀，青翠如芙蓉。”[21]此真華峰寫照詩也。大明湖由北水門出與濟水合[22]，彌漫無際。遙望此山，如在水中，蓋歷下城絕勝處也。

華峰之東，有臥牛山[23]。正東百五十里鄒平之南[24]，有長白山[25]，范文正公學舍在焉[26]，故又謂之黌堂嶺[27]。東十里有南北兩妙山，兩山之間有閔子騫墓[28]，西南大佛頭嶺下有寺。千佛山之西有函山[29]，長二十里所。山有九十谷，太山之北麓也。太山去城百里而近，特為函山所礙，天晴登北渚則隱隱見之[30]。歷山去城四五里許，山有碑云：“其山修廣，出材不匱。”今但兀然一丘耳[31]。西南少斷，有蠟山，由南山而東，則連亙千里，與海山通矣。

爆流泉在城之西南[32]。泉，濼水源也[33]。山水匯于渴馬崖[34]，洑而不流[35]，近城出而為此泉。好事者曾以谷糠驗之，信然[36]。往時漫流才沒脛[37]，故泉上涌，高三尺許。今漫流為草木所壅，深及尋丈[38]，故泉出水面，才二三寸而已。近世有太守改泉名“檻泉”，又立檻泉坊，取《詩》義而言[39]。然土人呼爆流如故。爆流字又作“趵突”，曾南豐云然[40]。金線泉有紋若金線[41]，夷猶池面[42]。泉今為靈泉庵。道士高生妙琴事，人目為琴高，留予宿者再。進士解飛卿好賢樂善，款曲周密[43]，從予游者凡十許日，說少日曾見所謂金線者。尚書安文國寶亦云：“以竹竿約水，使不流，尚或見之。”予與解裴回泉上者三四日[44]，然竟不見也。杜康泉今湮沒，土人能指其處[45]，泉在舜祠西廡下，云杜康曾以此泉釀酒[46]。有取江中泠水與之較者[47]，中泠每升重二十四銖[48]，此泉減中泠一銖。以之瀹茗[49]，不減陸羽所第諸水云[50]。舜井二，有歐公詩大字石刻。《甘露園紀·歷下泉》云：“夫濟遠矣，初出河東王屋曰沇水[51]，注秦澤，潛行地中，復出共山[52]，始曰濟。故《禹書》曰[53]：道沇水，東之，逾溫[54]，逾墳城[55]，入于河，溢于滎[56]，洑于曹、濮之間[57]，乃出于陶丘[58]，北會于汶[59]，過歷下濼水之北，遂東流。且濟之為瀆[60]，與江、淮、河等大而均尊。獨濟水所行道，障于太行，限于大河，終能獨達于海，不然則無以謂之瀆矣。江、淮、河行地上，水性之常者也；濟或洑于地中，水性之變者也。”予愛其論水之變與常，有當于予心者，故并錄之。珍珠泉今為張舍人園亭。二十年前，吾希顏兄嘗有詩[61]，至泉上則知詩為工矣。凡濟南名泉七十有二，爆流為上，金線次之，珍珠又次之，若玉環、金虎、黑虎、柳絮、皇華、無憂、洗缽及水晶簟非不佳，然亦不能與三泉侔矣[62]。此游至爆流者六七，宿靈泉庵者三，泛大明湖者再。

遂東入水柵。柵之水名繡江[63]，發源長白山下，周圍三四十里。府參佐張子鈞、張飛卿觴予繡江亭，漾舟荷花中十馀里，樂府皆京國之舊[64]。劇談豪飲[65]，抵暮乃罷。留五日而還，道出王舍人莊，道旁一石刻云：“隋開皇丙午十二月鉛珍墓志[66]。”珍，巴郡武昌人，學通三家[67]，優游田里，以壽卒。志文鄙陋，字以“巴”為“巳”，蓋周隋以來俗書傳習之弊。其云“葬山之西”者[68]，知西南小丘為山也。以歲計之，隋開皇六年丙午，至今甲午碑石出壙中[69]，蓋十周天馀一大衍數也[70]。道南有仁宗時侍從龍圖張侍郎掞讀書堂[71]。“讀書堂”三字，東坡所書[72]，并范純粹律詩[73]，俱有石刻。掞字叔文，自題仕宦之后，每以王事至其家，則必會鄉鄰甥侄，盡醉極歡而罷，各以歲月為識。叔文有文譽，仕亦達，然以榮利之故，終身至其家三而已。名宦之役人如此，可為一嘆也。

至濟南，又留二日，泛大明，待杜子不至[74]。明日，行齊河道中，小雨后，太山峰嶺歷歷可數，兩旁小山間見層出，云煙出沒，顧揖不暇[75]，恨無佳句為摹寫之耳。前后所得詩凡十五首，并諸公唱酬附于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