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七薔薇

五十三卸車（上）

“誒喲……謝謝，謝謝，謝謝警察同志……這——這本來能有個速溶咖啡就相當感謝了，我……確實開了一宿夜車……這肚子他不爭氣你說說……還麻煩你掏錢給我買早飯……我車上還有面包來著，其實待會兒這邊完了我回去再墊吧一口也成，這我待會兒把錢轉(zhuǎn)給你吧警察同志，你們也怪不容易的——”

裝卸跑車的師傅叫張力北，已經(jīng)五十后半的年歲，沒日沒夜地跑了半輩子大掛廂貨，去年年尾剛換回來一張各項指標都徘徊在極端邊緣的體檢單，剛惜命地在省際周邊跑了小半年，勉勉強強地糊弄著手里的飯碗。

張力北坐在詢問室里有點兒拘謹。

他這一個禮拜沒洗澡沒換衣服沒沾過床鋪，整個人由里到外地浸著油膩酸黏的臭汗。他凌晨四點接到警察電話那會兒剛從燕濱跑了半車貨回來，慌里慌張地卸了車就往市局的方向趕，前腳剎車剛踩穩(wěn)，后腳就瞧見幾位白大褂嚴陣以待似的把車廂圍在當間，磕磕巴巴的話沒說上幾句，人就稀里糊涂地被請進了這間屋子里面，捧著一兜子包子米粥茶葉蛋，偷偷地往桌旁提早支好的攝像機鏡頭瞟了幾眼。

“要不我們也得吃，正好一起了，省得我要是自己躲在在這兒啃包子，出去還得挨我們領導的罵。”江陌擺了擺手，挑了個大個兒的茶葉蛋直接剝好塞進身邊臨時被薅過來當書記員的周小邈嘴里面，沖著張力北眉眼一彎，“您這一刻不歇地就跑到我們這配合調(diào)查，別說一籠包子，十籠我們也得供上啊……就是時間還有點兒早，這才六點半，要是等到七點我們食堂就能上飯了，老劉純自家的素包子更香。”

“這錄制就是正常流程，您放心，沒有什么問題絕對不會外傳。”江陌循著張力北別別扭扭的眼神往兩旁一瞥，安撫地笑了一下，然后擎等著張力北緊繃的肩膀稍微松垮，這才緩慢地撿起剛才隨意搭過幾句的閑話：“張師傅您這現(xiàn)在基本都是跑省際的活兒，那個舞劇置景道具的活兒是怎么拉上的？我聽統(tǒng)籌的吳老師說，這車是從申寧發(fā)過來的吧？”

“可不……眼瞅著快六十了，長途那幾天幾宿地熬真熬不住。大掛也不敢開了，正好那車到年頭，立立正正地送走之后現(xiàn)在主要也就是跑跑廂貨。”

張力北吃飯快，說話的空當包子已經(jīng)吞了半兜，“申寧這趟活兒，幫忙的成分多點兒。我以前跑長途的時候不全是自己單干，算是掛在一個老板那兒，偶爾派單。他這次是怎么個事兒呢……他們那個什么道具啊景兒啊亂七八糟的，怕磕怕碰還怕丟，心粗一點兒那都容易出漏，老板就琢磨著找個老手，要是那會兒我人和車都在家這邊，估計我也不能接，正趕上跑了趟敘州還沒回呢，七八百公里一天的事兒，我這才過去，那給的價錢好，跑這一趟頂我轉(zhuǎn)個七天連軸。”

“怕丟東西啊……這箱柜半道沒打開過？”

江陌眉頭稍微一斂，撈過周小邈手邊的文件夾翻開一攤：“那也就是說，卸車時候的這個鋁框箱子，是從申寧裝過來的？”

“……應該是吧……”

張力北吞咽咀嚼的動作一滯，耷垂的眉眼半天沒眨，脊背僵了幾秒才抬挺起來，抻長了脖子往那張混糊一片的截圖照片上瞧了一眼，再三確認之后極輕地舒了一口松快：“他那個箱箱柜柜那么多的……往上裝的時候他們怕我們干粗活手太重再磕磕碰碰，攏共也沒搭上幾把手，他們點了數(shù)沒問題我也沒太注意……這我可不敢隨便亂動，裝上什么樣就是什么樣，那估計就是申寧那會兒在劇場拉上來的唄？”

張力北話音一頓，傾身往桌沿上靠過來：“這箱子里頭的東西壞了？誒喲那這……得賠多少錢啊？不過這次的單都驗完了，我們按理來說其實不該管，要是有什么事兒，老板那邊也有保險，這事兒找我也——”

“這個銀色的鋁框箱不是舞劇的道具置景箱。”江陌哼了一聲截口攔斷，翹著有點兒油花的手，在平板上調(diào)出一段監(jiān)控視頻遞到張力北跟前：“裝車的時候，柜門正好對著劇院后門的監(jiān)控，相關(guān)的負責人和視頻我們都確認過，這箱子壓根兒就沒在申寧出現(xiàn)過。”

江陌眉毛一抬：“張師傅，您要不再回憶回憶，這個四十寸左右沒法遮沒法擋的東西，究竟是怎么憑空出現(xiàn)在半路沒打開過的廂貨車里面——然后再被您沒聲沒響地搬進了奉南舞劇院？”

張力北先怔，沒來及咀嚼的雞蛋幾乎被他囫圇吞進嗓子眼兒里面，噎得他直瞪眼。他抬手在胸口敲了兩下，嘶聲停頓了幾秒，詫異地晃了晃腦袋：“我先還以為東西壞了丟了呢……這箱子真不是劇場那邊的？不應該啊——那劇場裝車的東西我沒動過啊……”

江陌當即捉住了張力北話里話外的丁點兒含混，驀地抬眼：“劇場裝車的東西沒動過——那是廂柜動過？”

“那既沒丟東西也沒碰壞的……我這停休息區(qū)上個廁所回來，也就打開確認看一眼，這總不該有什么問題吧……這箱子難不成還裝死人了……”

張力北眼角一搐，吃人嘴短地搓了搓手里的塑料袋，悄默聲地瞥著江陌和旁邊兒始終沒怎么睜開眼睛的周小邈看，覷著兩個小年輕熬夜熬得不大好看的臉色，整張臉委屈地往一塊兒攢，糾結(jié)地悶了挺長時間才下定決心似的抬起頭來，“你要是打開看一眼……廂柜在休息區(qū)確實打開過，就快進盛安收費站的那個休息區(qū)。”

江陌眉頭一緊：“半個小時就能下高速，跑車的時候著急忙慌的，快到地兒了跑去休息區(qū)干什么？”

張力北喉嚨一滾，抓了抓后腦勺，煩躁地又哎呦了一聲長嘆。

“尿急是一方面，主要是路上接了個電話，有朋友托我?guī)蛡€忙，有償?shù)模透艺f……在那個休息區(qū)碰一面，幫他捎帶點兒東西進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