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不用審,心如死灰的梅貴妃便交代了一切。
她的父親曾是綿越的官吏,因為得罪了王后,攜妻女逃到了南疆隱姓埋名定居下來。
少時,她便認識了為避戰亂,流落至南疆的呂瑛。后者經他父親介紹,做了一個小官家里的護院。陶煒鎮守南疆之時,她的父親偷偷收留了一些西戎難民。不慎被官府發現后,她的父母都判了斬首。她因年幼,沒入奴籍。后因嗓音絕妙,有幸被黔州府選中,篡改了她罪奴的身份,以培養成進貢的樂伎。在一次宮宴上,她被先帝當場賜給了太子宇文啟。
宇文啟一開始根本沒有寵幸她,只是將她跟其他女子一起丟在府中養著罷了。原本她已經覺得一生無望了,可偏偏一次陪太子妃進香的機會,竟讓她遇上了因故來到京城的呂瑛。
當年她父親犯事之時,吳瑛因為收到同鄉帶來的消息,說仿佛看見了他那走失的弟弟。他急急趕回去,結果卻撲了個空。待他回來才發現,湄兒一家人早已不見了蹤跡。
二人在京城重遇,當即天雷勾動地火,不久便懷上了宇文湛。她便設計讓夏舒窈目睹她因無寵受辱,剛剛經歷喪子之痛的夏舒窈到底還是起了惻隱之心。
誕下宇文湛以后,她便與早已跟大王子奔尼勾結的吳瑛一道,開始密謀奪位。先是按呂瑛的吩咐,她逐漸給夏舒窈的茶葉中下毒,再提前幾日加重分量,待大將軍投敵的消息傳來,竟順利地讓夏舒窈中計身亡。
可隨后,宇文啟卻并未如她們所愿,立宇文璟為太子,而且還給了他最好的侍衛。
如此一來,她們反而不好渾水摸魚地借刀殺人了。
后來李后和三皇子坐大,他們便干脆利用宇文璟的才干,坐山觀虎斗。等宇文璟得手之后,便打算殺了他,將功勞推在一直追隨他的宇文湛頭上。
梅貴妃披頭散發地坐在審訊室內,頹然問道:“該說的我都已說了。你們打算怎么處置湛兒?”
文如海和楊善淵默默對視了一眼。
事關天家血脈,他們可無權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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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璟身形蕭索地站在書房窗前,手里攥著一份書信,久久不語。
夏妧走上前去,牽過他握著信的手,輕聲說道:“或許,遠離朝堂仗劍江湖,于明澄而言,也是一種解脫吧。”
“我有把握勸動父皇,封他個異姓的郡王,給他一處遠離京城的封地,讓他也能得自在?!?
“玉華,其實你心里清楚,那不會是真正的自在。”
宇文璟回過頭,眼中竟有淚光。
他自小親緣不厚,宇文湛是他最親近的家人。即便他的生母害死了自己的母親,他也不愿遷怒于他??伤靼祝€說的有道理。遠離故人,或許才是遠離舊事最好的抉擇。
只是心中的不舍,終是難以排遣。
惟愿廣闊的江湖,能讓他此后半生自/由順遂,再無羈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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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前的早朝上,皇帝接連兩日頒布了兩份震驚朝野的圣旨。
第一份圣旨,是封二皇子宇文璟為太子,輔朝監國。
第二份圣旨,卻是要直接禪位于太子!
若說第一份圣旨,宇文璟也算心中有數,可第二份圣旨于他而言也是始料未及。退朝后,他丟下面面相覷的滿朝文武,徑直跟在皇帝身后,追進了后殿。
“父皇!”宇文璟急急喊住了他的父皇。
宇文啟笑著站住腳:“璟兒,御花園的花兒都開了,隨朕走走吧。”
宇文璟聞言定了定神,正正衣冠,平息了適才的驚愕,這才邁步跟了上去。
宇文啟坐在亭中,端起茶盞飲了一口,笑道:“璟兒,不必驚慌。朕的身子還行,再活個十年八年,當也不成問題?!?
“那父皇為何……”宇文璟面露疑惑。
宇文啟看向遠方道:“朕打算到辭鶴宮,隨正清真人修行。”
“這世間,唯有真心方能求得真心。道理其實簡單,可朕身負江山重任,總歸無法盡善盡美。柔嘉也好,湄兒和芳兒也罷,朕的確有負她們在先,倒也不冤枉。”宇文啟平靜地說道:“朕老了,也累了。朕這一生,都給了大慶的朝堂與黎民百姓。到頭來,也想留些日子給自己?!?
他看向宇文璟,如釋重負般說道:“我想去陪著你的母親。”
宇文璟聽得分明,他沒有再用帝后的稱謂。
未能獨守一世,還望你不棄這區區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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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部選了端午之后的吉日,舉行了盛/大的新帝登基儀式。
宇文璟在玉階之上,微笑著牽起了夏妧的手。帝后相攜著一路步下臺階,登上了早已等候多時的游/行御駕。
編鐘齊鳴,鼓樂齊奏。大隊儀仗開往祭天圓壇。
百姓們夾道歡慶,爭相擠著,想要一睹帝后尊容。
人群中,一個背著行囊,面有病色的中年婦人有些迷茫地問身邊人道:“大姐!咳咳,我剛從老家回來,不知這半年來竟發生了如此大事。這,這是怎么回事?。靠瓤??!?
旁邊的娘子貼近她耳邊喊道:“哎喲!那你可錯過了好幾場大戲呢!”
“什么大戲???”人聲鼎沸,她只好忍住咳嗽,提高了音量。
“多著哩!夏云豪大將軍平反啦!先帝禪位給了太子,哦,就是之前的二皇子殿下!還有啊,之前做了平妻的夏氏遺孤,竟是假的!所以這皇后啊,還是先頭那個賣湯圓的小娘子呢!你瞧你瞧,她們過來啦!哎哎哎別擠、別擠??!”
對方熱情地給中年婦人講著半年來的事情,可她在聽見夏大將軍平反之時,便已愣在了當地。待順著她的手望過去,看見了新皇后的面孔時,中年婦人再也壓不住心里的驚訝,飛快地扔下行囊,拼命往御駕的方向擠去。
宇文璟和夏妧一同下車,并肩步行前往圓壇。
鐘聲鼓樂皆止。唯聞獵獵風聲,穿過了廣闊的祭天臺。
宇文璟正要獻上祭禮,突然聽見身后遠處的儀仗隊伍中,起了一陣輕微的騷亂。
夏妧也聞聲回望。
只見一名中年婦人,正在跟儀仗隊里的侍衛急急地說著什么。
她仔細一看,那不是巧月坊的那個,嗯,宋繡娘嗎?
“求求你們,我只是要見見娘娘!就說一句話!就一句??!咳咳咳咳……求求你們了!我這輩子都在等這一天??!咳咳……求求你們了!”
宋繡娘竟不顧祭天大典這樣的場合,拼著被打殺的風險也要沖撞御駕?
宇文璟想了想,還是示意典禮暫緩,讓禮部留意勿過吉時,而后向夏妧望了一眼。后者會意,攙著盼夏的手往宋繡娘處行去。
圍觀的眾人見皇帝居然為了一個普通百姓,暫緩了祭天大典,紛紛目露驚佩,交相竊竊稱奇。
“宋繡娘,何事如此急切?”夏妧遠遠拂退了儀仗護衛,隔了兩步站定問道。
宋繡娘端詳著她的臉,慢慢跪了下來:“小主人!奴婢該死!咳咳咳咳……竟不知夏將軍已經平反!咳咳……小主人??!您不是什么賣湯圓的小娘子,您原就是夏將軍嫡親嫡親的女兒!您就是夏蔓?。。 ?
夏妧這下真的被嚇住了。
遠處的宇文璟隱隱聽見被風刮來的只言片語,也蹙著眉頭走了過來。
“奴婢沒有騙人!”宋繡娘臉色蒼白,卻分毫不敢耽擱地說道:“當年,太子妃娘娘身邊的彤姑姑匆匆抱來一個夭折的孩子,讓夫人趕緊著人帶走小主人。事出突然,夫人雖滿懷驚愕,但還是立即讓奴婢抱著小主人從小門逃了出去??瓤瓤瓤瓤瓤取瓤取?
“……臨走之時,夫人從頭上取下一支西域進貢的簪子,在小主人左肩留下了一個細細的波紋印記。那簪子,那簪子充了公,可沒準兒宮里頭還有一樣的,可以比對的!后來,奴婢帶著您一路逃到黔州,可是、可是奴婢自小就是家生子,實在不知市井之中竟有那如此狡猾之人。他們打暈了我,帶走了小主人。
“等我醒來,已經在被送往一家富戶的路上了。咳咳咳……過了兩年,奴婢逃了出來,一路打聽著那些人的消息。只多年后,有人隱約見過他們好像是往京城來,奴婢便跟著來在了京城,悄悄打聽??擅CH撕?,卻再也無法找到他們?!?
夏妧卻聽得有些暈眩,后退了一步,跌進宇文璟的懷里才勉強站住。
宋繡娘還在絮絮說著什么,可她卻已經聽不進去了。
她是夏蔓,她才是真正的夏蔓??!
撫北大將軍夏云豪這樣的忠良之后!
那……
宇文璟還來不及問她,何以面色如此蒼白。忽然,人群中爆發出了陣陣歡呼聲。
“快看?。√旖迪槿鸢。?!”
“哇!快看快看!”
“這是、這是祥云嗎!”
宇文璟還未及抬頭看個究竟,懷中的夏妧卻身子一顫,猛地吐出一口鮮血,直直倒了下去!
他大驚失色地將她抱在了懷里:“阿妧!阿妧!你這是,這是怎么了?”
夏妧看向霞光漫布的天邊,只覺頭暈目眩,身子也開始輕飄飄起來,鮮血不住地從她嘴角流下。
原來,一切的努力,最終還是逃不過早已書寫好的命運。
眾人都被這突然的一幕震驚了。
觀禮人群中,楊善淵再也顧不得禮儀,疾步跑上前來。
祭天臺上,從不低頭的帝王抱著奄奄一息的皇后,沉沉慟哭:“阿妧,朕這一生,從未祈求上天垂憐!可今日,朕真心祈求上蒼的憐憫……留下來,阿妧,留下來啊……”
夏妧苦笑著抬起手,想再摸摸他的臉,卻終是無力地垂下,心道:“留不留得住,老天爺說了不算,得看作者?。 ?
夏妧的靈魂不受控制地往空中飄去。
就在她痛心疾首悔不當初的瞬間,一個長相與她幾乎一模一樣的透明靈魂,居然閉著眼睛向她的身體飄了過去。
一瞬間,她忽然明白了對方是誰。
紫鳶!
夏妧拼命伸出手去,險險握住了她的手。所有過往都在她眼前飛快地閃過,其中甚至包含著一些本不屬于她的記憶。
紫鳶的眼睛猛然睜開,尚帶著一絲狠厲的目光驟然射向了她。
夏妧知道,她認出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