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家一雙兒女,庭前屋后地玩耍。柴氏忙于家務,本就無暇時時地上心看管,何況今又有寧姑娘作伴閑聊。
兩個小孩子數次經過西廂房門口,見真人一個人在屋子里,半天不曾有過一聲動靜,始終靜悄悄的,不免好奇。
弟弟抱著一只黃色大貓,朝自己平日居住的西廂房內,指點著說:“他閉著眼睛,是睡覺呢?”
“別亂指!”姐姐將他舉起的這只手一把扯過,連人拽到一旁。“爺娘不讓我們過來,你別以為平日睡那間屋,就好放肆,冒犯了客人吃不了兜著走。客人橫豎呆不了幾天,你安生一些吧。”
姐姐這年紀,對許多事都已漸漸上心,爺娘對待來客的禮節也都一件一件看在眼里。何曾見爺娘這般隆重過,娘親一見他們連神態話風都變了,情知這回的來客,端的是非同小可,若不做臉,少不了是一頓責打,一連半個月的斥罵。
于是硬把弟弟拉走,到別處去玩。半晌過后,倆孩子玩來玩去,又經過西廂房門口。
姐姐一個沒留神,弟弟又抱著大貓,噔噔幾步跑到門前,向門內窺視。姐姐見了連忙跑過來,要將其拉走,可這時玉辰子睜開雙眼,一雙清如水明如月的眼神,已然落在姐弟二人身上。
姐姐也沒來由地心里一撞,慌了手腳。
玉辰本來向里而臥,縱是小憩也比常人輕得多了,門外的腳步踩在地上,盡入耳底都無遺漏,在心境之中投下小小一塊影子。起初并不動心,但聽男孩子數次近門,似有什么用意,這才整衣坐起,向其招手道:“小孩童,有什么話說?”
弟弟沒敢過來,只站在原地笑嘻嘻地說:“白日晝寢,不勞而食,又不是小孩子了,可真不害臊!”
姐姐聽了,直去捂他的嘴。
玉辰子聞言一愣,不禁發笑,“來,吾語汝。”
姐姐見真人沒有發怒,和顏悅色的,且還有話要說,便放下手來,輕輕拉著弟弟,大大方方站定。弟弟笑著搖頭,不肯進。
玉辰子見狀,便起身緩步走出,來到門外。
黃色大貓渾身懶意,忽然間瞪圓了雙眼,從孩子懷中跳出,走開幾步又重新轉過身來,在不遠處端身虎坐,紋絲不動地盯著真人,好像要聆聽真人教誨似的。
玉辰問兩個孩子年紀,一個回答八歲,一個回答六歲。又問認識多少字,姐弟俱搖頭。
于是帶著兩個孩子,在屋前尋了一塊松軟土地,寫寫畫畫,教兩個孩子識字。玉辰撿起石子,先在地上劃出父母二字,教給兩個孩子,姐弟倆也在地上學著寫出來。然后伸手將土撫平,又教高、曾、祖三字。有了這幾個字,家族牌位大致就能分得清了。
……
寧姑娘跟著柴氏,雖然忙忙活活,卻也伸展了身軀和四肢。更兼柴氏插科打諢,說些俏皮話葷段子,笑一笑更覺輕松。
柴氏又打聽真人日常起居等事,寧姑娘拿捏分寸,對答得體,滴水不漏。這邊呆得久了,又惦記起真人,怕真人有吩咐時卻無人差使,便說了一聲,回廂房去看看。
哪知出來看時,就見真人竟跟那兩個孩子一樣,蹲在地上玩泥巴。
不禁大駭,心說自己倒把這兩個孩子給忘到天上去了,果然壞在他倆身上,打擾到真人清靜。暗地里連叫疏忽疏忽,該死該死。
寧姑娘慌忙趕到近前,本意將兩個孩子引開,可是來到真人身邊,忽見到真人是在地上寫了左右兩行字,乃“溫良恭儉讓”,“仁義禮智信”。寧姑娘不由得一怔,真人一路上借宿寺廟人家,都是修道之士的談吐,今日卻寫出儒生修身的兩句話,愈加覺得真人見識高深,不在其法力之下,只是沒有表露,也非自己可以琢磨得著的。不禁暗自生敬,不敢造次,跟黃色大貓站到一邊,靜靜侍立。
真人伸手撫平,再寫亦是這十個字。料想兩個孩子未必能記得牢固,所以只是帶著他倆反復寫這十個字,不再教別的。
不多時,柴氏出來一趟,看見了這番情形,連忙上前告罪,將兩個孩子領回。
寧姑娘早已端了盆水在一旁,三人這才洗了手。
柴氏將孩子領回屋中,靜悄悄的也并沒吵嚷起來,而是偷偷問他倆跟真人都說了些什么……
寧姑娘道:“小婢先向真人告罪,是我疏忽大意,教兩個孩子打擾了真人清靜。只是真人寬宏大量,不與我計較罷了。”
“胡說,哪有的事。”
“要不是我離開了,兩個孩子又怎得纏著真人?”
真人道:“兩個孩童不曾纏我,是我覺得無趣了,才出來和他倆說話。”
院子里沒有別人,連大貓也去了。
寧姑娘道:“兩個孩子都把真人活活逼成祠堂里教書認字的先生了……”
“這又有什么?”
“真人你戒行堅固,法力高強,今為了應付孩童,連儒生的說辭都用上了,這還不算窘迫么?”
真人搖了搖頭,語氣深長地道:“兩個孩子童心未泯,天性未定,若能牢記這十個字,哪怕只留下些許印象,都是他們一生的隨身之寶,何樂而不為?我只是劃幾個字罷了,若能種下一點福運,日后或能幫扶這一家二三十年的光景啊。”
“可,可……真人是修道的高人,滿腹勸善之言,如今怎么不教兩個孩子慈悲行善,卻是儒生的一番說辭?”
“呵呵。我居山上,他們在市井,現在若說什么慈悲,恐怕我將真義解得偏頗了,將來便是誤了他們一生命運。儒家擅解‘親親’(親其親)、‘仁孝’等義,兩個孩子尚且終日游戲在雙親膝下,現在還是儒家之說更為合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