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屋中互相見禮坐下之后,玉辰子道:“人死不能復(fù)生,請姑娘保重玉體。不知姑娘下一步有何打算?!鳖D了頓又說:“唐煥囑咐過,不管寧姑娘想回河北,還是留在巴郡,都托我從中周全,安置妥善。所以姑娘不必有其他顧慮,但從本心就好?!?
寧姑娘眼中并未有淚珠,但還是拭了拭,極力凝聚目光,直向玉辰子,并不順著問話回答,反道:“我唐郎是怎么死的?他到底是出了意外,還是誤中奸計?是一時沖動孤身犯險,才致不測?還是早已下定決心,寧肯置自己于死地?我要知道詳情,他臨終前向你托付,你一定知道?!?
“他應(yīng)該是,早早就下定了決心?!?
是啊,現(xiàn)在回想,很可能早在離開雪山之時,他就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
不是意外,不是被人算計,也不是一時沖動。他明知道將要陰陽永隔,但還是做出了抉擇。
寧姑娘雙眼中勉強凝聚起來的光芒,不禁閃了一下。
隨即又問:“何以見得?先生怎么知道他早就下定了決心,是在唐郎身邊有什么見聞么?他對你前前后后,到底都說了些什么,煩請先生從頭到尾向我詳盡轉(zhuǎn)述。當(dāng)時到底是受了什么傷,他一定很痛苦吧?不,以他的性子,一定是顯得格外平靜……他和你說話時,是什么樣的神情,也請告訴我,你一定還記得?他是不是很不甘心,言語之間是否還有什么沒說出口,有沒有什么是我能幫他彌補的?希望先生不遺巨細(xì),多多說與我聽?!?
玉辰子看著寧姑娘雙眼,默然良久。那雙眼神看似閃爍起來,其實失去了很多精神。
“唐少年手刃仇人,心愿已了,別無掛懷。他心里的憾恨,是除了自己之外,沒人能替他彌補,好在最后他也坦然釋懷。唯獨對寧姑娘你放心不下,他親口囑咐我,不讓我對你說當(dāng)日情形,不讓我說他當(dāng)時的樣貌神色,不要提任何細(xì)情。我既然答應(yīng)了唐少年,還請寧姑娘見諒,方便轉(zhuǎn)述的,我都說過了。我想,只有寧姑娘拿定主意,早一日安頓下來,唐少年泉下有知,才能安心吧?!?
寧姑娘一雙紅腫的眼睛,極力逼視著玉辰子,還是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沒有答案,就是答案。
寧姑娘雙眼又失去了最后一點精神,徹底黯淡下來。
“我有時會想,如果我當(dāng)時不顧一切阻攔他,能不能改變今日的結(jié)果。當(dāng)時我已隱隱有所不安,但還是沒有做什么,想等等看,等唐郎替我做出主張。然后他離開客棧去唐家堡詢問同族,那竟然就是死別,再也不能相見。或許唐郎從一開始就知道今日的結(jié)果,或許唐郎從一開始就作出了抉擇。所以他從唐家堡立即動身,沒有回來見我。他是蜀中人,我在鄴城,說來是因為他負(fù)氣離家,我們兩個人才能有緣相逢。我雖知道他是負(fù)氣離家,卻從未想過與他一起面對這些,所以唐郎才會跟以往一樣,決定一個人去獨自面對。如果我能果敢一點,從唐郎背后走出,始終并肩在他身旁,哪怕是和他赴湯蹈火,也不致今日之苦……”
寧姑娘不勝悲切,今日仍不能拿出主意,玉辰子只能過幾天再來。玉辰子躲進(jìn)山林里打坐運功,一連過了十日,又來問寧姑娘主意。
這一次寧姑娘眼睛消了腫,也不是很紅,臉頰沒有淚痕,目光并不呆直,卻是空洞無神。
“寧姑娘可拿定了主意,欲往何處?”
“正要告訴先生,我決定回河北了。唐郎身死尚且不肯歸葬,我只能順從唐郎的心思,請先生送我去華山,我想去看看唐郎,再回河北?!?
玉辰子拱手謝絕道:“我上一次應(yīng)該提到,唐少年不讓我說出他身死時的細(xì)情,埋葬之地也是如此,對唐家人也是如此?!?
寧姑娘盯著玉辰子看,眼神終究還是軟弱下來,道:“好吧。”
寧姑娘決定要回河北,跟玉辰子重新約定了動身的日子。在這之前,自己也要轉(zhuǎn)告唐亮自己回河北的決定,并為這段時日的關(guān)照道一聲謝。
等到動身啟程的這一天,唐亮帶著仆人過來送行,玉辰子站在一旁等候,并不說話。
唐亮道:“山高路遠(yuǎn),寧姑娘何必一定要走?族弟已經(jīng)不在了,尸骨都沒有回來,族弟臨終前掛念你,我等也想盡一份心力。寧姑娘不如再想一想?!?
寧姑娘搖了搖頭,“謝過兄長美意。唐郎希望我順從本心,我就不能自欺欺人。兄長美意妾自心領(lǐng),以后山高路遠(yuǎn)南北相隔,萬望珍重?!?
唐亮又對玉辰子道:“這一路上就有勞道長照料了,些許金銀,以備不時之需,請道長收下?!?
玉辰子謝絕道:“既然不是募化,道人便不能收受足下錢財。修行之人奉道而行,怎能以錢財動心,這是其一。其二,我在唐煥面前允諾,常言道一諾千金,若收足下錢財,豈不是輕我然諾不值千金?足下有心,送與寧姑娘便好,道人萬萬不能收下。”
寧姑娘又再三推辭,只是盛情難卻,最后以攜帶不便為由,只取了其中一些。
唐亮又準(zhǔn)備了車馬和車夫,送二人一程,哪怕送不多遠(yuǎn)。
玉辰子道:“道人自有法術(shù),不須勞動車馬?!?
辭別唐亮,玉辰子和寧姑娘離開唐家集約莫有兩里地,玉辰子看前后無人,便引寧姑娘來到一處山坡,祭起仙劍。仙劍迎風(fēng)就漲,眨眼間就有一條蓬船大小。
寧姑娘大駭,“果真是一位有法力的道長!”
“我御劍飛行,帶你回河北,一日可至,所以無需車馬?!?
玉辰子飛身踏上劍身,仙劍一沉,似是泊到寧姑娘身邊停穩(wěn)。仙劍出鞘時寒光閃閃,此時變大了數(shù)倍,劍刃已不如之前銳利,甚至不乏一些裂縫和缺口。
寧姑娘半攀半爬,上了飛劍,靠在劍格處坐穩(wěn),仙劍上唯獨這里有一處可以憑依。
玉辰子踏在劍尖,有幾分像撐船的艄公,御劍飛上半懸空中,轉(zhuǎn)眼間高高越過群山之巔,飛上青空不知有幾十丈。
寧姑娘見都沒見過,何況是第一次乘飛劍。連綿起伏的群山落到腳下之后,寧姑娘便不敢向左右瞥視,甚至緊緊閉著雙眼,向后靠著劍格,雙手不自覺地緊緊抓住包袱,像抓住了繩子似的。
飛了一會兒,微風(fēng)拂過面頰,輕輕吹起鬢發(fā)。寧姑娘越發(fā)覺得像乘船,十分平穩(wěn),并沒有多快。這才敢緩緩睜開雙眸,玉辰子道長仍像艄公一樣立在劍尖,周圍可以望見的那些云團(tuán),離得都很遠(yuǎn),不怎么飄動,好像仙劍飛得很慢。寧姑娘不禁壯壯膽子,往仙劍下面瞄了一眼,當(dāng)即四肢發(fā)麻,后背發(fā)軟,腦中忽悠一下,飛劍下面已是縮地成寸,山脈連綿如浪,往后蕩去,河流山色越發(fā)如畫卷一般。
原來仙劍飛得并不慢,只是因為太過平穩(wěn),令人有些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