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前,玉辰子來到驪山。
天亮后,日頭升起,往中天運行。驪山的陰影照在山腰,漸漸移動。
那山陰之中,忽現(xiàn)一白衣女子,背著筐簍,從山腳曲折而上,好像在搜尋什么草藥。她一襲窄袖白衣,烏黑的頭發(fā)中分垂散,只在頸后用發(fā)繩扎了一下,作平髻。
爬到半山腰時,尋尋覓覓,覺得與往日有異。猛然抬起頭來,朝山頂定睛一望,果然隱隱約約見一人影,風(fēng)度神韻似是故人,不禁驚得苶呆呆愣了半晌。
女子回過神來,尋路朝山頂行去。山路牽絆曲折,幽深難辨,時而循著斜徑登上,時而拉著樹藤攀爬,愈行愈急,不住地張望。
心中禁不住猜道:“那白衣,那獨坐崖巔的樣子,那黯然憔悴的身影,會是他嗎?這一道道微弱的真氣波痕,矜持而深遠,跟他身上的氣質(zhì)太像了,難道當(dāng)真是他?是他回來了?”
女子離山頂越來越近。本想趕到近前,再面對面叫出他名字,怎奈何喜不自勝,忍耐不住,離山頂約莫還有一箭之地,便先開口喊了出來:“天河!是你嗎,天河?”
玉辰盤膝打坐,正在閉目行氣,聽聞有人喚自己小字,不禁心頭一動,尋聲望去。他正是因這位故人才來到驪山,可聽到故人跟黃鶯一樣的呼喊自己,卻又茫然失措。
玉辰迎了下來,兩人在崖下相見。女子趕了幾步,撲到面前,還未開口,便一把先拉住了他的袖子。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他們說你被宗門放逐,永生不能露面,真以為再無相見之日。”
“本應(yīng)如此。”
玉辰提了提袖子,女子這才松手。玉辰疊手長揖,深深鞠躬,道:“見過白姐姐。山頂日光足,陽氣盛。去林下一敘吧。”
兩人行至山陰之處,在林間青石上落坐,才接著說話。
女子道:“十三年前那一天,我心神不寧,隱隱覺得不安,登山望氣,見西南氣息糾纏動蕩。我動身前往,趕到近處,便見云霄上飛劍如雨,對峙糾纏,又察覺到你用御劍術(shù)時的氣息,才曉得你在宗門遇事,往我這邊逃到了雍州。等我趕上伏魔山,你已經(jīng)被眾人拿回。我一氣之下,徑奔蜀山,沖上山門,撞入殿前。本想奮力救你出來,還未曾施展兩三成,便被知機子處機子兩位長老出手相阻。”
知機真人是玉辰恩師,處機真人是玉辰師叔,時蜀山掌教。
“知機子通曉人情,明達道理,懇切勸說于我,擔(dān)保不傷你分毫。他是你授業(yè)師父,他這么說,我才罷手。他們那些長老商議過后,果然沒傷你身體,害你功力,只是將你放逐河西,永生不得現(xiàn)身。我想見你一面,知機子決然不許我再入山門,也不許我見你。直到你離開蜀山,我都沒能見到你。”
白姐姐闖蜀山,那件事自己有耳聞。當(dāng)時被綁在無極殿前,同門站在面前歷數(shù)自己罪過,痛聲斥責(zé)的時候,提到只言片語。
女子眉目殷切,臉色卻是慘白慘白的,唇無血色,顯得體弱多愁。一時猶豫,雖然知道會讓玉辰傷感,可還是問出了口:“那天我到得太遲,非但沒能解救你們,連見都不得見。知機子沒告訴我,阿雪她如何了?他們?nèi)绾翁幹冒⒀俊?
在西昆侖十三年的歲月里,每時每刻都被當(dāng)年那場夢魘折磨。如今由故人之口,提起當(dāng)時情形,好像沒那么痛了。
“他們沒把阿雪如何。是我。是我害了她。長老那一劍,她為了護我,結(jié)果耗盡元神,肉身枯槁散作塵埃。”
女子猜到阿雪的下場不會好,蜀山是名門正派,以正道自居,阿雪是異類。人妖本就有所仇視,再加上天河離經(jīng)叛道的緣故,他們一定會遷怒于阿雪。但還是想從天河口中聽個確切。不為別的,自己和阿雪同病相憐,同類相惜,縱然已經(jīng)殞逝,須知道一個確切結(jié)果。
自己在這世上呆了許多年,親見過,聽聞過很多種死法。但阿雪這種并不難看,甚至對她整個際遇來說,還有些唯美。盡管很遺憾。
“阿雪何曾離開,她只不過換個樣子,永遠在你身旁。”
……
玉辰。從自己記憶之始,便是師父的弟子,是師父撿回來的孩子,以湛為姓,名皎,小名天河。后來受業(yè),師承仙劍一脈,道名玉辰。
當(dāng)時和阿雪御劍遨游,途經(jīng)驪山的時候,沖撞卻結(jié)識了這位白骨妖精,白素寒。
她雖是妖類,卻在此依附老母宮,藏于驪山娘娘門下,避世修煉,尋常只呆在山中,并不外出生事。現(xiàn)在這副肉身,是通過修煉,重塑再造而生,只是肉身虛弱,許多時候還靠本體支撐。
白素寒道:“在你心里如此看重師門,既然被放逐,決不肯輕易回中原露面。必定有緣故。”
玉辰道:“我來見姐姐,正是為了這件事。我小師弟叫南宮悅,神器煉妖壺是他持有。如今煉妖壺流落江湖,不知我?guī)煹苁羌莾矗巳トA山,若有線索還好。若是線索飄渺,我一個人勢單力孤,只能厚顏請求姐姐,幫忙探聽一二。張妙顯到底是什么底細?”
“本來默默無名。華山西峰的氣宗,和南峰的劍宗,素有積怨,兄弟鬩墻,大打出手。應(yīng)該是你離開蜀山不久,華山氣宗和劍宗內(nèi)斗起來,折騰了大半年,兩宗無論是中流砥柱,還是后起晚輩,都折在這次內(nèi)亂之中。后來趕上華山邀劍之期,河洛間幾支宗門匯集華山,又和了一陣稀泥,反倒搶走了劍宗的功法石刻,徹底滅了劍宗的運數(shù)。強者既死,弱者四散,門庭荒草一人高。從那以后,華山里里外外,有幾個道人借華山之名,人模人樣地發(fā)跡起來,張妙顯便是其中之一。聽說張妙顯聯(lián)合各個峰頭的道人,共修盟好,頗得風(fēng)評。如今正以煉妖壺為由,廣邀遠近賓朋,作一盛會,一同參詳神器運用之法。借神壺會這么一折騰,還真折騰出一些人望,遠近修仙之人都來赴會。也致帖邀請我們驪山娘娘赴會,只是娘娘看不上他,不屑理睬。”
玉辰雙眼茫然,怔怔地嘆道:“華山劍宗修煉劍法,凌厲無匹銳無可當(dāng)。每五年邀請?zhí)煜滦迍Φ赖南蓚b,到華山比試高低。長久以來無人能勝過劍宗,連師叔……”
自知失言,改口道,“處機真人最后都甘愿避其鋒芒,借故推脫赴約。沒想到如此宗門,竟也落得這般境地。”
“盛衰之道本就如此。只可惜劍宗盛得太過壯麗,衰得太過徹底,簡直是灰飛煙滅,現(xiàn)在蒿草長得連房舍墻院都看不見了。若非劍宗湮滅,焉有張妙顯發(fā)跡之理。華山里里外外也有十來座三仙觀,怎么就張妙顯冒了出來,這事本來就蹊蹺,只因離得遠,我沒有上心。我雖然沒見過他,但他比那劍宗門人又強過多少,劍宗門人連自己的劍道石刻都守不住,他又有何本領(lǐng),覺得自己能守住神器煉妖壺?秘而不宣也就罷了,還敢放出風(fēng)去,邀請遠近同道一起參詳,這一節(jié)最為蹊蹺。既然他有膽量作神壺會,前去一問便知究竟。你身份特殊不便露面,姐姐我替你去。”
玉辰道:“天河謝過姐姐。華山一行還是我獨自去吧,我還應(yīng)付得來,姐姐同門眾多,幫我打聽一些消息,便已感激不盡。”
“我知道你擔(dān)心什么。放心吧,我自有計。”
玉辰還想勸阻,白素寒就避而不談,兩人之間靜默了一陣。
這一節(jié)上既然無話可說,玉辰只好又問道:“我只忙著問煉妖壺,還沒問過姐姐,一別經(jīng)年,向來安好?這肉身可還安適?”
“我還是老樣子,仰賴娘娘的福德,在驪山安安穩(wěn)穩(wěn),一直以來也沒惹上什么大麻煩。只是這具再造的肉身不濟,腑臟虛弱,湯藥罔效,突破玄關(guān)之前只能一直這個樣子了。只有返虛之后,或許才能用元神映照肉身吧。”
修仙之道,本固則氣足,氣足則神滿,神滿則入虛。縱然白素寒妖力無匹,但補益肉身的手段卻極有限,不能直接逆氣返本。
說起修煉進境、星象氣運,自然話多,又從道教玄門里的后起人物,談?wù)摰疆?dāng)今的南北大勢,不覺間通宵達旦,又見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