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完)
- 幸福都
- 沈林星
- 6288字
- 2021-08-14 23:53:58
警員點燃了煙。他等待著臺上的人喊出他的名字,然后,他走上臺,筆直地站好,等那個老頭兒把勛章往自己的胸口一戴,自己再敬個禮,這事兒就算完了。現在臺上的那人,還在講著“市長生前”“他的死對于城市而言”的一系列廢話,而臺下的那幫記者,也都傻乎乎地記著筆記,真不知道那些垃圾話里有什么值得記錄的東西。
一旁,他的同事經過他的身邊。同事拍了拍他的肩膀,打趣地說了句:“大英雄要上臺去領獎狀了?”他則把那手從肩頭抖落,回了句臟話。
他苦惱地吸了口煙。他自己深知,自己的這份榮譽得的十分不光彩。雖然自己的的確確在這個案子中出了力,最后案件能夠告破,也能夠說是自己的貢獻,但實際上,這最為重要的貢獻并非是出自于他的。況且,即便破獲了這起案件,城市里卻又發現了新的案件:副局長遇害,幾名警員遇害,銀行行長遇害,網絡公司老總遇害,知名影星導演遇害……這么多起案件,現在只破獲了一件,這樣的效率實在叫人樂觀不起來,警局這樣大張旗鼓宣傳,大概也只是想給市民些好消息吧。
“現在,有請本次案件成功的最大功臣上臺..….”
這是在叫他。他把煙從嘴里拿去,丟在地上用腳踩滅,隨后,他擺正姿勢,用標準的正步走出幕后,來到燈光下。記者們看到他出現,都朝著他拍手表示贊揚,閃光燈也沖著他咔啦咔啦地閃個不停,黑黢黢地攝像機鏡頭也整齊劃一地朝他移動過來,就連那個平日里愁眉苦臉的局長,這個時候也懶得地展露了笑顏,樂呵呵地朝自己鼓著掌。
他在全體目光的注視之下走上了臺,隨后,那個局長從一旁的工作人員捧來的毯上取起了勛章,并把他佩戴到他的胸口上。佩戴好后,局長攤開手掌,傳遞似地將它向臺下一揚,示意將所有的注意力都移交給了他,他便在一片嘈雜聲中舉起手,向著四周都敬了禮。
午餐時刻,警局的各位同媒體的各位齊聚一堂,在慶功的場所享用警局提供的自助餐服務。警員取了相當多的食物,將它們端到了角落,預備獨自享用,而他剛吃下第一口,身旁便坐下了一個記者。
“介意我坐這兒么?”那個記者端著盤子坐下。
“你都已經坐下了。”他咀嚼著嘴里的肉,“你想要問什么?”
他瞥了眼記者盤子里孤零零的沙拉,對于他過于明顯的來意感到有些不滿。記者倒是不在乎這點,他拿出了隨身攜帶便攜電腦,十根手指都擺放在了按鍵上。
“警官,我希望您能夠將您整個破案的過程告訴給我,越詳細越好。我想就您破案的過程寫一篇報道……”
“破案過程。”他輕笑了一聲,“相當的無聊,湊不成一篇報道的。你作為一個新聞從業者,應當知道我們最初的調查是十分緩慢的,而且,當時負責這起案件的警員也因為涉嫌局長的案件被通緝了,可以說,我們的工作是遭受了很大的打擊的。
“至于這起案件是怎么告破的……我倒是很想向你吹噓,我們是如何努力尋找線索,如何巧妙地根據這些線索,像偵探小說一樣將它們串聯成真相——不,事實并非如此。實際上,我們雖然找到了一些線索,而這些線索在我們看來也十足重要,不過,我們并沒有取得多少實際性的進展,一些關鍵信息的缺失,導致我們調查出的線索看似很關鍵,實際上并不能夠組成邏輯上的閉環。
“至于案件是怎么告破的,這可以單純地用‘意外’來形容。
“一天,我早早地來到警局。在警局的門口,我見到了一個披著黑色風衣的人。他是一個身材十分結實的男人,從他的背我就能夠看出來,恐怕做了相當多的鍛煉,至于他的臉,當時還是清晨,光線不是很明晰,我并沒有能夠看清。我看他有些可疑,便想詢問他的意圖,而當他看到我的時候,便突然往我懷里塞了一袋紙包,隨后,他邁開腳步便離開了,我根本追不上。
“至于那個紙包里是什么,我說出來估計你也不會相信:一些信,紙張很新,上面的字是打印出來的,我猜它們應該是復印件,而上面記錄了許多關鍵的內容;幾張照片,印刷出來的,上面拍攝的是有關這起案件的關鍵信息。我研究完后才明白,那個人是來提供信息的。不過,他是怎么得到這些信息的呢?他的身份又是誰呢?
“不過關于那個男人的信息,顯然是沒有案件的線索來得重要的。我們根據那些線索,嘗試性地調查了犯罪嫌疑人,而我們果真調查出來了——那個犯罪嫌疑人的右臂出現了肌肉與骨骼上的創傷,這大概是因為使用大威力槍械時不熟練導致的。而我們也順藤摸瓜,牽扯出了同她同流合污的一些警員,他們在進行口供記錄與線索收集時說了謊,提供了虛假的信息,所以,我們根據事實情況,大致還原出了當時案發的情況:
“犯人進入受害者的房間后,同其正常地談話,而在受害者想要離開房間時,犯人便動用兇器,將受害者從身后進行射殺。
“關于受害者死亡的時間,法醫方面說了謊,而那些能夠證明這些的證據,也經由他人進行了轉移,使得我們在調查時撲了空。至于協助犯人的那些人……我這里只能說無可奉告。不過,你如果要寫上這一點,記得把我的話改成‘目前尚在調查當中’。”
“那么,警官先生,這就是全部了么?”記者的雙手從按鍵上拿開。
“除了細節上我做了省略,其他的便都說完了。”
“嗯……或許同您所說,這有些不大適合寫成報道呢……”他雙手交叉起來,瞇著眼睛盯著屏幕。
“或者你可以把它寫成篇小說,興許賣得還能多些。”
“在報紙上登小說?這種蹩腳的行為只有TT的那幫人做得出來!您看過他們報紙上連載的那篇小說了么?粗制濫造得和中學生寫出來的玩意兒沒有兩樣。我聽說,它能在報紙上連載,完全是主編的主意,他只是為了讓他那個沒有什么寫作才能的兒子有點關注度——他兒子還自己是天才,天天哀嘆著孤芳自賞呢。”
“我對你們新聞界的八卦沒有興趣,你不用繼續往下講的。”把最后剩下的一些食物食盡,隨后,他端起盤子站起身,“和你的同事們好好商量商量該怎么寫報告吧。別忘了我剛剛說的,要把那句話給改掉。”
那記者望著警員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或許他說的有點道理,我應該把這些事寫成小說。”他隨即想到了一個超級英雄的故事,那是一個談不上正義的超級英雄,一個在黑夜貫徹自己理念的超級英雄。于是,他在屏幕上敲下:“月是朗照著的。”
用完餐后,警員從餐廳脫身出來。他接到聯系,他的同事要同他在局長一案的案發地點匯合。他驅車趕到了現場,越過拉起的警戒線,幾個負責維護現場的警員同他打了招呼,接著便又開始聊些無聊的話題。他走到案發的那個客廳,經過事發的角落,走向陽臺去。
站在陽臺上,他抽起煙來。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明明不是秋天,平原上的野草卻茂盛地長高了一截,簡直是大自然在恩惠自己似的。
他將眼眸轉動向眼眶的上方。今天的天氣不錯,不過自己還沒有到休假的時候,至少得等著一系列的事件全部解決才行,自己的同事們不知道勤快,自己就得勤快些,這簡直有些不大公平,不過也無所謂,即便是休假了,自己也不過獨身一人,曬太陽這件事自己工作的時候走走路也能夠做到,太陽真暖和啊,和這樣青蔥的平原真是十分的相配,那邊的高樓正閃著光呢,小小的一點,跟玩具一樣可笑,不過倒也不是那么的可笑,嗯……自己真是沒有幽默細胞。
“喂,叫你你怎么不應啊?”一只手掌拍打在他的后背上,把他給驚醒了。
“哦,你來了啊。我早就跟你說過了,這個陽臺隔著這些玻璃,隔音的效果很不錯,除非屋里十分鬧騰,這里才能聽得到聲響。”
“這就是你那樣的推論的依據么——關于局長的案件的。”
警員向自己的同事點點頭,說:“當時首先接觸到這個案件的警員,是不是就是被副局長下令通緝的那個?”
“就是他。可惜他不見了蹤影,不然就能早些知道詳切的案件信息了。”
“他是案發后不到一個小時便被緝拿的,具體的細節他了解得還沒有我們清楚。他大概不知道局長是被毒害的,他臉上的傷口并非是致命傷。那個女仆還以為自己得手了呢,結果還是大意了……不過,我并不認為那個女仆是真正的犯人,她應當是受人指使的。”
“你這么肯定?”
“等你看過這些內容,你大概就會認同我的說法了。”他遞出一封信,示意對方打開。
同事打開了信封,閱讀了一會兒后,他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委托信?你從哪里搞來的這些玩意兒。”
“你應該多看看新聞,我早就和那些做媒體的人說了。這些信大概非常的危險,我把這些事告訴媒體,也是為了保全我的安全。大眾知道了我有信,而那些被牽扯到的人不知道我什么時候會把那些姓名公開,所以不會貿然出手。不過,誰知道呢?萬一他們找了個替死鬼呢?所以,我需要有個我信得過的人,同我共同了解這些事。”
“你之前神神秘秘要我找個合適的會面地點,就是為了這件事么?”
警員點點頭,說:“倒是你,你怎么找了這么個地方?”
“畢竟這起案件還沒有解決,我們又是負責這起案件的人,我們在這兒的會面是十分合理的,而且……”他轉身看向門口,他們倆各自都明白,自己的兩位同事此時肯定還在互相說笑,他轉身回來,“就安全性而言,也是十分的不錯的。”
警員對此表示了肯定,接著,他把其余的信件都交付給了自己的同事。
“都是復印件,你也復印幾份。”
對方點點頭,隨后,他問:“關于這起案件,你打算怎么向公眾解釋?”
“說女仆和局長之間存在情感糾紛或者利益糾紛,導致女仆往茶里下毒,而局長也有私藏槍械的罪責,女仆為了保證計劃的成功,所以在局長虛弱的時候,就企圖用槍了結局長的性命,而局長并沒有當場身亡,而是即刻槍殺了女仆后,才無了性命——不要把幕后存在指使人的消息抖出去,現在不要。”
兩人互相做了確認,拍了拍各自的肩膀,預備要離開。
“抱歉,兩位警官,請問現在案件是結束了么?”
兩名警員轉過頭去,他們看到了站在陽臺下的那個樣貌邋遢的男人。他脖子上掛著相機,看上去像是一個記者。
“請問您是?”
“我是一名記者,先前因為涉嫌本起案件而被帶走調查了。請問現在案件現在解決了么?我這里有些關鍵的線索可以提供……”
“先生,我們的案件已經準備結案了。”
“什么?結案?不應該啊……我這里的關鍵證據都沒有給你們,怎么就結案了呢?”
“您說的是什么證據?”
“就是這個!”他也不顧什么保密和欺騙了,只為證明自己還有著存在的價值,“看!就是這個!一個警官把這個交給我的,這就是用來揭發局長私下勾當的重要證據之一!”他從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那揉搓成絲的煙草,并將它們遞給了兩位警員。
警員接過那煙草,嗅了嗅。雖然味道很淡,但是還是能夠聞出其中不尋常的味道。
“確實是不正常的玩意兒。不過,我們并不能夠確認你是從什么地方得到它,所以……不過,我們倒是可以留著,以方便以后的調查。”
他們表示了感謝后,便又要離開。
“嘿!等等!你們是不是漏了什么?”記者趕緊挽留他們。
“漏了什么?您指的是?”
“大新聞!我提供給你們的這個線索,難道不足以幫助你們破獲一起巨大的陰謀么?比如說,‘某某記者提供線索,協助警方破獲驚天犯罪網’之類的?”
“現在沒有,先生。”
記者受了這一擊,崩潰地跪坐在地面上。隨后,他大哭起來,一邊哭泣著,一邊哭訴道:“本來我應該先于任何人寫出一篇震驚全市的報道,然后一路飛黃騰達,成為全球知名的記者的,但是……我的報道沒有能刊發,我還因為涉嫌刑事犯罪被拘留了那么長的時間,結果他們只是說我是清白的,然后就放了我,現在,那些比我后知道的消息的人,反而是寫出了讓大家震驚的報道,反而是有了全市聞名的機會,我的最新的消息,反而成了老黃歷了。現在,你們還要說……”
接著,他便哽咽地說不出話來。兩名警員想要安慰他,但根本沒有法子,無法,只得叫來一輛出租車,叫司機送他回了城市。
記者在路上一路哭,司機也因他的哭泣而感到厭煩,于是干脆沒有抵達目的地,便把他趕出下了車,并丟還給了他一半的車費。通過淚水,看著揚長而去的汽車的背影,他有了被拋棄的失落感,于是,他哭得更為傷心了。
他一邊哭著,一邊走在無人的街頭,他的路線是漫無目的。不知不覺中,他來到了一處無人的角落。這是一條陰暗的巷道,似乎只有老鼠愿意光臨。他從未知道這座城市有著這樣的地方。從小巷的縫隙向陽光下望去,高聳的大樓就聳立在那里,那是TT大樓,他那恐怕一輩子就觸及不到的夢。
“可惡!”他咬咬牙,淚依舊流著。難道他一輩子都要這副德行,同這巷子里的老鼠一樣,見不到照耀著摩登大樓的太陽么?
他朝一旁的垃圾桶踢了一腳,那垃圾桶便整個傾倒下來,砸落在他的腳上,讓他疼痛地叫喊出來。他狠狠地用含著淚的眼睛瞪了那垃圾桶一眼,忽然,他的目光捕捉到了一道奇異的光芒。在各色的廢品當中,他看到了叫人害怕的金屬。他扒開那些廢料,隨后,他將那玩意兒挖掘出來,捧在手中。
那是兩把手槍,一把是半自動的常見的手槍,另一把則是只有五發載彈量的左輪。他打開彈倉,退出彈匣,并分別在其中發現了一枚子彈。
他緊張地呼氣,抬頭環視四周:沒人看見。他將那兩把槍藏進懷里,快步離開了小巷。
為什么在這種地方會有手槍?它們原本的主人是誰?他應當怎么辦?他掀開自己的外套,偷偷摸摸地看了眼那金屬的光澤,緊接著又像被光芒刺痛了似的將它們收回衣物中。
他的理性告訴他,應當將這兩把槍遞給警察。不過,他又覺得,從垃圾桶里翻出手槍這件事很適合寫成一篇新聞報道,于是,他便走向自己的報社,預備對這兩把手槍做些研究。
一路小跑,經過了無數人的側目,他終于來到了報社,來到了工位。報社主編坐在大廳的最前端,他發現了記者鬼鬼祟祟的行蹤,于是,他叫住了記者,把他引到了自己的面前。他指了指對方的鼻子,很氣惱地說道:“你小子可玩了好幾天失蹤了。這幾天出門,有找到什么大事件么?”
他面對主編本就怯懦,這會兒急著處理懷中的兩把手槍,便更顯得匆忙。他帶著些口吃地說:“主編,我最近幾天被警局的人抓去做調查了,今天才出來……”
“那么,你就是什么新聞都沒有發現咯?真是廢物。”
“不是的,主編,我發現了一個大新聞!應該能算是大新聞……”
他說著向主編展露出懷中藏著的兩把手槍。主編看了,挑了挑眉,用手指了指身后的屋子,說了句:“我們談談?”便把記者拖拽進了屋子。屋子門前寫著“靈感室”三個字。
不等記者說話,主編便一拳打到了他的小腹上,記者隨即痛苦地呻吟,懷里的手槍掉落了一地。主編撿起地上的一把槍,問記者道:“你從什么地方搞來這玩意兒的?”
“垃圾桶……”他喘著氣,痛苦地說道。
“從垃圾桶里撿到手槍?”主編哈哈大笑,抹了抹眼角的淚,“這倒是可以展開來搞些危言聳聽的話。不過,以你的水平,估計只能寫成一篇三流的懸疑小說吧?與其讓你浪費這個題材,不如把這件事交付給我,讓我來幫你寫吧?”
記者沒有回復。這是自己首先發現的事件,而自己也用能力就這個事件寫出一篇小有名字的報道。但他實在是沒有了說話的力氣,連反駁都做不到。
主編看他的這幅模樣,又是笑了笑。“那就這么說定了。等我報告寫好了,我請你喝酒。不過我手頭最近不寬裕,估計只能請你喝最便宜的啤酒了。”
他又大笑起來,起身,不忘回頭補上一句“廢物”,接著,他抬起腳,預備再從記者的身上獲取一些靈感。
在那腳頭擊打到自己面部前的瞬間,記者的眼孔收縮,大腦飛速地運行起來。主編為了不被打擾,也不愿驚擾別人,便做了十分好的隔音,而他的興趣之一,便是用這種方式來欺負自己的同事,聽說,他最近得到了采訪,別人談論他在新聞界逐步展露出頭角,大家都認為他即將高升,對,就這么一個十惡不赦的人,而他又得在這種報社繼續浪費時間。
他抓起了槍柄。那腳正正好好地踢在了他的面門上,而那枚子彈,也悄悄好好地穿過了他的眉心。記者痛苦地叫喊一聲,而主編則帶著沉重的身體倒在了地上。
記者喘著粗氣,握著槍的手平靜地躺落在地面上。他感覺自己渾身上下都激發著痛快的汗水,而他也通過這一發子彈,看到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生活的態度。他帶著一顆勇敢而無畏的心站立起來,拿起另一把槍,又朝著主編的額頭上擊發了一槍。隨后,他沐浴著鮮血,在同事們的注視之下,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站立在他們的面前。
他看著大家驚恐的臉,無限幸福地享受著真實的自己。他感覺自己正同這座新生的城市一般,正從自己的涅槃中獲得新生。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