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臨川太守謝靈運詩〔1〕

其源出于陳思，雜有景陽之體。故尚巧似〔2〕，而逸蕩過之〔3〕。頗以繁蕪為累。嶸謂若人興多才博〔4〕，寓目輒書，內無乏思，外無遺物，其繁富，宜哉！然名章迥句〔5〕，處處間起；麗曲新聲，絡繹奔發。譬猶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塵沙，未足貶其高潔也。初，錢塘杜明師夜夢東南有人來入其館〔6〕，是夕即靈運生于會稽〔7〕。旬日而謝玄亡〔8〕。其家以子孫難得，送靈運于杜治養之〔9〕，十五方還都〔10〕，故名“客兒”〔11〕。

【注釋】

〔1〕臨川太守：應為臨川內史。臨川（治臨汝，今江西撫州西）為王國，故當稱內史。但因內史職掌與郡太守同，故又混稱為太守。謝靈運（385—433）：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人。東晉名將謝玄之孫。晉時襲封康樂公，入宋，降爵為侯。世稱謝康樂。宋時曾為永嘉太守、秘書監、侍中、臨川內史等職。因與當權者不合，漸萌逆志，后被殺于廣州。

〔2〕尚：喜好。巧似：即巧為形似之意，指描摹風景物象而言。

〔3〕逸蕩：不受拘束、不重規矩之意，與張協條“調達”義近。

〔4〕若人：此人。興：一作“學”。

〔5〕迥句：秀拔出眾之句。

〔6〕錢塘：今浙江杭州，當時屬吳郡。杜明師：杜昺，字叔恭（一說名炅，字子恭。王發國《詩品考索》以為當作昺，唐人避諱改作炅），錢塘人，東晉著名道士，卒后其信徒弟子謚曰明師（據《云笈七簽》卷一一一引《洞仙傳·杜昺》）。

〔7〕會稽：郡名，治山陰（今浙江紹興）。東晉名臣謝安（謝靈運曾叔祖父）寓居之東山，即在會稽上虞縣南。謝氏家族世居于此。《宋書·謝靈運傳》：“謝靈運父、祖并葬始寧縣，并有故宅及墅。”始寧縣在上虞南。

〔8〕謝玄：當作謝安。謝玄卒時，謝靈運已四歲，不得云旬日而亡。而謝安卒于東晉孝武帝太元十年（385）八月，正是靈運生年（說見葉笑雪《謝靈運詩選》、曹旭《詩品集注》）。諸家于此討論甚多，可參考日本國學者清水凱夫《〈詩品〉謝靈運條逸話考》。

〔9〕“其家”二句：《晉書·謝玄傳》載玄上疏曰：“冀仰憑皇威，宇宙寧一……然后從亡叔臣安退身東山，以道養壽。……不謂臣愆咎素積，罪鐘中年，上延亡叔臣安、亡兄臣靖，數月之間，相系殂背，下逮稚子，尋復夭昏。哀毒兼纏，痛百常情。”可知謝靈運出生之后不久，謝家長幼多病故者。其家必以為不祥。為祈求靈運平安成長，故送往杜明師處寄養（詳參清水凱夫《〈詩品〉謝靈運條逸話考》）。又，杜明師在當時頗受崇敬，貴族豪門多事之為弟子。據《洞仙傳·杜昺》，謝安、謝玄均曾向他請教。故謝家送靈運前往，實非偶然（參張伯偉《鍾嶸詩品研究·附錄·鍾嶸〈詩品〉謝靈運條疏證》）。杜治，指杜明師處。治，道士家中靜室，進行宗教活動之所。

〔10〕都：指東晉都城建康（今江蘇南京）。

〔11〕退翁書院等明清抄本、刻本此下有注云：“治，音稚，奉道之家靖室也。”又，此段傳說出于劉敬叔《異苑》。鍾嶸當是抄錄《異苑》之文。也有學者懷疑《詩品》原不載此故事，后人引《異苑》為注而闌入（參曹旭《詩品集注》）。

【譯文】

其詩源出于陳思王，雜有張協詩的體貌。喜好巧妙地描繪景物，而率意不羈，猶過于張協。頗因繁多蕪雜而受累。我認為此人興會淋漓，才力博大，見到什么便寫入詩篇，內無才思困窘之時，外無遺漏不寫之物，其文辭繁富，是當然的啊！于是膾炙人口、秀杰出眾的詩句，這里那里，時時凸現；如美麗新穎的樂調，絡繹不絕，奔赴而來。譬如青松挺立于灌木之上，白玉映照著塵土砂礫，是不足以貶損其崇高潔凈的。當初錢塘杜明師夜里夢見有人從東南方來到他的道館，那一夜便是靈運降生于會稽之日。過了十天，謝玄（應是謝安）便逝世了。他家因子孫難得，乃送靈運到杜明師處寄養，至十五歲才回京都，因此稱為“客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