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朝文絜譯注
- (清)許梿編選 曹明綱譯注
- 2763字
- 2021-07-13 19:05:27
前言
駢文是與散文相對而言的一種特殊文體。其特點是主要采用字詞句排比偶對的方式來行文構(gòu)篇,從而與在這方面毫無拘束的散文分境劃界。同時,它一般不取韻文于句末押韻的形式(個別體裁如賦、頌、銘、贊等例外),但成熟定型的作品又通常講究文句上下之間平仄的相對相銜,有如格律詩賦。由于充分利用了漢字單音只義易于組詞成對的便利,駢文在詞句的排列相對方面宛如織錦;又由于吸收并借鑒了韻文創(chuàng)作運用平仄變化和雙聲疊韻等經(jīng)驗,駢文的韻律節(jié)奏也十分和諧優(yōu)美。因此可以說駢文的寫作和由此形成的固定樣式,最充分、最集中地利用和體現(xiàn)了漢字在讀音和表義方面所具有的特長。
作為駢文基因的偶對,最初只是一種便于記誦的修辭手法,如我們在先秦和秦漢大多數(shù)典籍中所時常見到的那樣。隨著這一手法的普遍運用,人們逐漸領(lǐng)悟了它在表達文意、組織詞匯、變換聲韻、整飭形式時獨具的美感,于是采取的范圍由文中的句子向片斷延伸,又由片斷向全篇擴展,久而久之,這種以偶對為主要表現(xiàn)形式的特殊文體便得以形成。而這個演變過程,幾乎花去了我國從有文字記載到東漢末年這樣一段漫長的歷史時間。進入魏晉以后,駢文才在真正意義上開始出現(xiàn),并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得到了迅猛的發(fā)展。而這一時期由質(zhì)重向輕倩轉(zhuǎn)化的文風、偏安江左柔山媚水的社會狀況,以及南齊永明聲律說的創(chuàng)立等等,無不對此起了推波助瀾的促進作用。六朝駢文于是盛極一時,并在文學史上取得了可與漢賦、唐詩、宋詞等媲美的成就和地位。
六朝在歷史上既是一個時段性的概念,同時又是一個地域性的限定。先后建都于建康(今南京)的東吳、東晉,南朝宋、齊、梁、陳六個朝代,文學創(chuàng)作極其繁榮,而駢文的勃然興盛,又是其中最引人矚目的亮點。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一、作家云蒸霞蔚,層出不窮。這一時期凡是著名的文學家,無一不是寫作駢文的高手,如陸機、鮑照、江淹、徐陵、庾信等都是如此。二、駢體風行,無所不施。當時上至皇帝的詔令、官府的公文,下至文人的奏折序論、日常應(yīng)酬,凡作為文章,必以駢體出之。三、名作林立,風格多變。所作無論抒寫情思、刻畫景物,還是記事立論、贊頌酬答,或凝重深沉,或慷慨激昂,或柔婉委曲,或蒼涼悲壯,大多足以傳世垂范,沾溉來者。四、聲情并茂,美輪美奐。其文常“氣轉(zhuǎn)于潛,骨植于秀。振采則清綺,陵節(jié)則紆徐。緝類新奇,會比興之義;窮形抒寫,極絢染之能”(孫德謙《六朝麗指》),具有很高的藝術(shù)水準。
盡管從唐代起,六朝駢文即被作為浮靡文風的載體而不斷受到有識之士的非議鞭撻,唐、宋、明幾代都有以復(fù)興先秦兩漢古文相號召的文學運動展開,但那時一些有影響的散文大家如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軾以及宋濂、方孝孺等人的作品,大多帶有濃郁的駢儷色彩或徑用駢體。即駢文的代稱“四六”,亦出自柳宗元的“駢四儷六,錦心繡口”(《乞巧文》)之說,而李商隱更把他的章表奏記編成《四六甲乙集》。況且從南宋至金、元、明、清,四六駢儷之文又由官方文書進入民間院本、雜劇、傳奇、說唱曲藝、小說的創(chuàng)作,影響極為深廣。另外,明、清兩代科舉盛行的八股文的基本形制,也由駢文發(fā)展演變而來。駢文創(chuàng)作在清代再次受到廣泛的重視,甚至被作為復(fù)古的重要內(nèi)容而大加提倡。一些著名作家如陳維崧、袁枚、汪中、王闿運等,駢文佳作疊出,深受論者好評;而幾部收錄六朝駢文的總集如《駢體文鈔》(李兆洛)、《駢文類纂》(王先謙)等,也都出現(xiàn)在清代。
這本由許梿(字叔夏,浙江海寧人,道光進士)編選的《六朝文絜》,即是清代多種六朝駢文選本之一。它以有便初學為編纂宗旨,選錄36位作家72篇作品,體裁包括賦、詔、敕、令、教、策問、表、疏、啟、箋、書、移文、序、論、銘、碑、誄、祭文共18類。所收雖然偏重小品,數(shù)量也遠不及李兆洛的《駢體文鈔》,但六朝駢文的精華,已大體備集。集中顏延之《陶征士誄》為陶淵明寫照存品,鮑照《蕪城賦》描繪戰(zhàn)亂后名城的荒涼凋敝,孔稚珪《北山移文》嘲諷以隱求仕的虛偽,江淹《恨》《別》二賦抒寫人類共通的感受,庾信《小園賦》泣訴羈留北方、思念故國的痛楚,以及謝莊《月賦》、吳均《與宋元思書》等描寫自然景色,何遜《為衡山侯與婦書》、伏知道《為王寬與婦義安主書》、庾信《為梁上黃侯世子與婦書》代人傳情,梁元帝《鄭眾論》為名節(jié)之士鳴不平,徐陵《玉臺新詠序》稱嘆女子才貌等等,都從各個側(cè)面集中反映了六朝駢文的杰出成就。當然,集中也收有部分傳摹女子矯情媚態(tài)的輕艷之作,由此可見當時一些文人的創(chuàng)作趣味。
這次譯注,所據(jù)底本為清光緒間黎經(jīng)誥十二卷箋注本。就注釋而言,大致作了兩方面的努力。首先,在舊注或取《文選》李善注,或用《庾子山集》倪璠注,或加自注、補注的基礎(chǔ)上,擇善而從。除去繁就簡、力求準確簡明外,對舊注的疏失時有補苴。如梁簡文帝《與湘東王論王規(guī)令》的“金刀掩芒,長淮絕涸”、江淹《為蕭拜太尉揚州牧表》的“徒懷漢臣伏闕之誠”,舊注均未出典,現(xiàn)予補入;又原注出典引文皆僅引書名,今加上相關(guān)篇名以示所自。其次,辨析訛誤,予以修正。如江淹《為蕭驃騎謝被侍中慰勞表》許梿評語謂“齊明帝嘗為驃騎大將軍”,經(jīng)檢《南齊書》帝紀及審表中“侍中、秘書監(jiān)臣戢”語,知其誤。因為何戢卒于建元四年(482),而明帝蕭鸞為驃騎大將軍則在海陵王時(494),許評顯然與史不合;另查高帝蕭道成在迎立宋順帝后曾任驃騎大將軍,江淹為其幕僚,而何戢此時正官侍中、秘書監(jiān),與表文所記正合。由此知表中蕭驃騎為高帝蕭道成,而非許評所指明帝蕭鸞。又梁簡文帝《與蕭臨川書》,許評已辯指蕭子顯之非,而注仍謂書中“分竹南川”是指西陽郡南川縣(今屬湖北),與史載蕭子云仕歷不符,則注與評相牴牾。如書中蕭臨川指蕭子云,此“南川”當指臨川郡治所南城(今屬江西),方與史載吻合。另顏延之任始安太守時作《祭屈原文》于史明載,許評因誤讀《宋書·顏延之傳》而誤作“始平”,又據(jù)祭文知《宋書·顏延之傳》所記湘州刺史張紀當作“張邵”(見《宋書》、《南史》張邵傳及《南史·顏延之傳》),如此等等。就今譯而言,自感困難重重。下筆時雖多躊躇,仍不免言不達意之憾,更難說已做到信、達、雅了。所可慰者,僅在于盡力和有待來者教我兩點而已。
本書體例,除原文、注釋和今譯三項外,另于篇前列一“題解”,旨在交代創(chuàng)作背景或點評篇章內(nèi)容,其中盡量采入許梿等前人的精彩賞析;凡遇首見之作者,則于該項內(nèi)加以介紹,后重出時便予省略。
雖然駢文這種古老的文學樣式隨著歲月的遷移已離我們遠去,但它在歷史上確實留下過輝煌的業(yè)績和寶貴的經(jīng)驗,而這些至今依然可以為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除散文之外的又一種借鑒,即使對于提高文字表達能力、豐富詞藻,亦不無裨益。這也許就是除欣賞研究之外,為什么現(xiàn)在還要向讀者介紹和推薦這樣一本駢文譯注本的目的和意義所在。
本書初版于1999年,收入“中華古籍譯注叢書”。這次重版,對部分譯注和個別文字作了適當?shù)男抻啞?/p>
曹明綱
2018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