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系緣起

余欣

在學術(shù)出版過度繁榮的當下，各種“大典”、“巨制”俯拾皆是，“標志性成果”風起云涌，我們推出這套叢刊，究竟意義何在？我不斷捫心自問。

我總想起，當初激勵我投身“不古不今之學”的唐代大史學家劉知幾的一段話。子玄撰成《史通》后，懼其不傳于世，喟曰：“夫以《史通》方諸《太玄》，今之君山，即徐、朱等數(shù)君是也。后來張、陸，則未之知耳。嗟乎！倘使平子不出，公紀不生，將恐此書與糞土同捐，煙燼俱滅，后之識者，無得而觀。此予所以撫卷漣洏，淚盡而繼之以血也?！笔侵湃瞬惠p言著述，凡有所作，必殫精竭慮，巧構(gòu)精思，冀藏之名山，垂為后世之軌則。非我輩后生，斐然狂狷，讀書未遍，率爾操觚可比。

我又記起，在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訪學之時，高田時雄教授跟我講過一則軼事：第一任所長狩野直喜先生認為，初學者理當埋頭讀書，而不應(yīng)急于發(fā)表成果。因此，當時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新進研究者三年內(nèi)不許寫論文。我深深地為這個故事所蘊含的學問之真精神所感動。在量化原則下，今之學者淪為計件民工，每日為炮制“速朽之作”，完成指標而苦斗。若有人天真地提起“千秋事業(yè)”之說，恐怕會淪為同行笑柄。然而，我們真的要沿著這條道路一直走下去嗎？我常常尋思，一個真正的學者，起點和終極到底在何方？也許有人會講，既是“無涯之旅”，則無所謂起止。那么，立場呢？學者治學的基本立場在哪里？古人曰“文章千古事”，今人云“在學術(shù)上應(yīng)該發(fā)揚比慢的精神”，我們是否仍可作為信念而堅守？在“美麗人生”與“追求學術(shù)之徹底性”之間，我們應(yīng)該如何抉擇？

這些糾結(jié)，想必也是我的這些志同道合的學侶們的憂思。于是我們向往建立一個烏托邦，期盼在這個“艱難時世”努力生存的同時，有一泓荒漠甘泉，可以給我們枯槁的心靈帶來慰藉；有一方文明的沃土，可以讓思想的葦草愜意地生長；有一片無垠的天地，可以讓我們信馬由韁。由此，有了“中古中國共同研究班”的成立。

所謂的研究班，只是一個沒有建制的民間同仁團體，卻代表了我們的學術(shù)理想。兩年前，一群研究中古時代歷史、語言、文學與藝術(shù)的年輕人聚集在一起，商討在學術(shù)日益泡沫化的今天，我們?nèi)绾伟采砹⒚?，是否能為中國學術(shù)做點什么。隨后研究班悄然成立，致力于在互相砥礪中提升自我學術(shù)境界，并探索共同研究模式在中國學術(shù)生態(tài)中生發(fā)的可能性。研究班是一個開放的學術(shù)共同體，而不是黨同伐異的山頭。核心成員來自復(fù)旦歷史系、文史研究院、漢唐文獻工作室、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中文系等五個單位，共十二位學者。此外，還有許多研究生、訪問學者、校外和海外研究者，作為“觀察員”和通訊成員加入。每兩周組織一次workshop，主要安排為新作發(fā)表與討論、史料會讀、學術(shù)信息交流與評論，至今已連續(xù)舉行36次。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氛圍，讓我們怡然自得，樂以忘憂。理解當今學術(shù)生態(tài)下“青椒”處境的賢達，想必不難體會，這樣完全依賴學問自身魅力而運作的“非營利性社團”，堅持到今日，是多么的不易！

我們的活動，逐漸引起相關(guān)院系和學校的關(guān)注，對我們深表“同情的了解”，施予各種援手，鼓勵我們將實驗繼續(xù)下去，并從“211三期”和“985三期”項目中撥給專項經(jīng)費予以資助，希望能將我們的苦心孤詣，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因之，我受命策劃這套叢書，作為見證夢想與現(xiàn)實張力之間的“試金石”。雖然不免有些俗套，我們?nèi)韵虢璐藢λ薪o予包容和支持的人們，尤其是章清教授、金光耀教授、鄒振環(huán)教授、楊志剛教授、葛兆光教授和陳尚君教授，表達由衷感激之情。

書系以“中古中國知識·信仰·制度”為名，收錄研究班主要成員的作品，表明了我們共同研究旨趣之所在。第一輯付梓的，除了我自己的那本不過是往日雜稿的拼盤，其余大都是博士論文經(jīng)數(shù)年打磨而寫定的心力交“萃”之佳作。第二輯將要刊行的，則是研究班成立后歷次往復(fù)匡謬正俗之結(jié)晶。盡管立意和方法不盡相同，但都代表了新一代學人對“基底性命題”的求索與回應(yīng)。古人有云：“登山始見天高，臨壑方覺地厚。不聞先圣之道，無以知學者之大?！睕r乃天道幽邃，安可斐然。同道樂學，博采經(jīng)緯（研究班集體會讀之《天地瑞祥志》，中多禎祥災(zāi)異、緯候星占之言），思接千載（諸君治學范圍，上啟秦漢，下探宋元，綿歷千年），今略有所成，裒為一編。雖不敢“期以述者以自命”，然吾深信，絕不至于“糞土同捐，煙燼俱滅”。

在一次講演中，我曾吟詠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的《燒毀的諾頓》（BurntNorton，中譯參湯永寬譯本，略有改動），以表達對人類歷史之深邃與荒誕的敬畏和感動?，F(xiàn)在，我想再度征引這首詩，作為對我們研究班的祝福，也作為這篇緣起的“論曰”：

2011年1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