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品
- (南朝梁)鐘嶸著 古直箋 許文雨講疏 楊焄輯校
- 4330字
- 2021-07-13 19:08:05
鍾記室詩品箋·發凡
詩道之敝,極于齊梁。茍取成章,貴在悅目,《金樓》慨嘆乎前;趨末棄本,率多浮艷,黃門指斥于后。顧陳其病者,雖有多家;示其方者,則惟仲偉。其方伊何?曰:自然而已矣。“吟詠性情,何貴用事”,“自然英旨,罕值其人”,開宗明義,昭然若揭。世人不能賞于牝牡驪黃之外,猥以品第乖違相薄仲偉,其笑人矣。況所謂違,初亦未必。陶公本在上品,《御覽》尚有明征。王貽上不考,大肆譏彈。以此推之,魏武下品,郭璞、鮑照、謝朓等中品,安保不是后人竄亂乎?
《隋書·經籍志·總集》:“《詩評》三卷,鍾嶸撰。或曰《詩品》。”案:《序》云:“彭城劉士章,欲為當世詩品,口陳標榜,其文未遂,感而作焉。”則本名“詩品”。《國語·鄭語》:“以品處庶類者也。”韋昭注:“高下之品也。”仲偉此書自比“九品論人”,故曰“詩品”云爾。
清《四庫全書提要》曰:“鍾嶸《詩品》分為上、中、下三品,每品之首,各冠以序。”《津逮秘書》本、《漢魏叢書》本亦然,惟何文煥《歷代詩話》本別出此序三則,冠于全書之首,不著“序”字。嚴可均輯《全梁文》則據《梁書》本傳,錄“氣之動物”訖“均之于談笑耳”,標為“詩品序”,不入上品之內;馀二則,仍分冠于中品、下品之首。夫“一品之中,略以時代為先后”云云,略同凡例;“昔曹、劉殆文章之圣”云云,專議聲律;末后所舉陳思諸人,又不屬于下品,其不能冠諸中品、下品以為序,常知與知。乃諸家刻本皆承訛襲謬,不能致辨,是可怪也。今依《詩話》本合為一篇,冠于全書之首,依本傳增“序”字,以復其舊焉。
昔者劉《略》、班《志》辨章諸子學術,必云某家者流出于某官。仲偉品詩,蓋亦仿此。然諸子學術如絳生于蒨,其源一而易知;詩人篇什如眾華釀蜜,每源雜而難判。夫十五國風,貞淫不同,美刺亦異,自非季札,誰能鑒微?則曰某詩之體源出某某者,亦其大較而已。竊謂詩體不同,有如其面,推尋其本,首在才性遭逢。彥和劉氏嘗辨此矣,《文心雕龍》曰:“吐納英華,莫非情性。是以賈生駿發,故文潔而體清;長卿傲誕,故理侈而辭溢;子云沉寂,故志隱而味深;子政簡易,故趣昭而事博;孟堅雅懿,故裁密而思靡;平子淹通,故慮周而藻密;仲宣躁銳,故穎出而才果;公幹氣褊,故言壯而情駭;嗣宗俶儻,故響逸而調遠;叔夜俠,故興高而采烈;安仁輕敏,故鋒發而韻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詞隱。觸類以推,表里必符。” (《體性》篇)此言文因才性而異也。又曰:“建安之末,區宇方輯。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時序》篇)“劉琨雅壯而多風,盧諶情發而理昭,亦遇之于時勢也。”(《才略》篇)此言文因遭逢而異也。是故李陵“辛苦”,發“凄愴”之音;嵇康“峻切”,傷“淵雅”之致。仲偉于此,亦復兼明,豈但執一術以自封者哉!《詩品》行世,綿歷千年,議其小疵者雖多,通其大體者卒少,其惟浙江二章能與?于此備錄其說,以資探討焉。
章學誠曰:“至于論及文辭工拙,則舉隅反三,稱情比類。如陸機《文賦》、劉勰《文心》、鍾嶸《詩品》,或偶舉精字善句,或品評全篇得失。令觀之者得意文中,會心言外。其于文辭,思過半矣。”(《文史通義·內篇三》)
“《詩品》之于論詩,視《文心》之于論文,皆專門名家勒為成書之初祖也。《文心》體大而慮周,《詩品》思深而意遠,蓋《文心》籠罩群言,而《詩品》深從六藝溯流別也。(如云某人之詩,其源出于某家之類,最為有本之學,其法出于劉向父子。)論詩論文而知溯流別,則可以探源經籍,而進窺天地之純、古人大體矣。此意非后世詩話家流所能喻也。(鍾嶸所推流別,亦有不宜盡信處。蓋古書多亡,難以取證。但已能窺見大意,實非論詩家所及。)”(《文史通義·內篇五》)
“《詩品》、《文心》,專門著述,自非學富才優,為之不易。故降而為詩話,沿流忘源。為詩話者,不知著作之初意矣。”(引同上)
“評點之書,其源亦始鍾氏《詩品》、劉氏《文心》。然彼則有評無點,且自出心裁,發揮道妙;又且離詩與文,而別自為書。信哉,其能成一家言矣!”(《校讎通義》一)
章炳麟曰:“詩又與奏議異狀,無取數典。鍾嶸所以起例,雖杜甫愧之矣。(直案:鍾嶸此例,宋人葉夢得似亦知之,故《石林詩話》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此語之工,正在無所用意,猝然與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繩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詩家妙處當以此為根本,而苦思難言者往往不悟。鍾嶸《詩品》論之詳矣。”)迄于宋世,小說、雜傳、禪家、方伎之言,莫不征引。夫以孫、許高言莊氏,雜以三世之辭,猶云《風》《騷》體盡,況乎辭無友紀,彌以加厲者哉!”(《國故論衡》中《辨詩》篇)
“《詩品》云:‘經國文符,應資博古;撰德駁奏,宜窮往烈。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于用事?顏延之喜用古事,彌見拘束,于時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書抄。邇來作者,浸以成俗。遂乃句無虛語,語無虛字,拘攣補衲,蠹文已甚。’又云:‘任昉博物,動輒用事,所以詩不得奇。’尋此諸論,實詩人之藥石。”(同上《辨詩》篇自注)
案:實齋論其托體之尊,太炎推其起例之當,實有見于其大。若王貽上摘其品第違失,則嶸固云“三品升降,差非定制”,且其書為后人錯亂,不盡如原意。(如陶潛今列中品,據《御覽》所引,則在上品。嶸自序:“一品之中,略以世代為先后。”今本亦多顛倒,知其書為后人錯亂者不少矣。)安能以此深責之哉!《四庫提要》云:“梁代迄今,邈逾千祀,遺篇舊制,什九不存。未可以掇拾殘文,定當日全集之優劣。”則庶幾平心之言耳。輒次二家之說如后。
王士禛曰:“鍾嶸《詩品》,余少時深喜之,今始知其踳謬不少。嶸以三品銓敘作者,自譬諸‘九品論人,七略裁士’。乃以劉楨與陳思并稱,以為‘文章之圣’。夫楨之視植,豈但斥之與鯤鵬邪!又置曹孟德下品,而楨與王粲反居上品。他如上品之陸機、潘岳,宜在中品;中品之劉琨、郭璞、陶潛、鮑照、謝朓、江淹,下品之魏武,宜在上品;下品之徐幹、謝莊、王融、帛道猷、湯惠休,宜在中品。而位置顛錯,黑白淆訛,千秋定論,謂之何哉!建安諸子,偉長實勝公幹,而嶸譏其‘以莛扣鐘’,乖反彌甚。至以陶潛出于應璩,郭璞出于潘岳,鮑照出于二張,尤陋矣,又不足深辯也。”(《漁洋詩話》)
《四庫全書提要》曰:“鍾嶸所品古今五言詩,自漢、魏以來一百有三人。論其優劣,分為上、中、下三品。每品之首,各冠以序,皆妙達文理,可與《文心雕龍》并稱。近時王士禛極論其品第之間多所違失。然梁代迄今,邈逾千祀,遺篇舊制,什九不存。未可以掇拾殘文,定當日全集之優劣。惟其論某人源出某人,若一一親見其師承者,則不免附會耳。史稱嶸求譽于沈約,約弗為獎借,故嶸怨之,列約中品。案:約詩列之中品,未為排抑。惟序中深詆聲律之學,謂‘蜂腰、鶴膝,仆病未能;雙聲、疊韻,里俗已具’,[1]是則攻擊約說,顯然可見,言亦不盡無因也。又一百三人之中,(案:《詩品》凡百二十三人,嶸自序云:“凡百二十人。”舉成數也。《提要》誤。)惟王融稱元長,不著其名。或疑其有所私尊,然徐陵《玉臺新詠》亦惟融書字,蓋齊、梁之間避齊和帝之諱,故以字行,實無他故。 (案:見行《詩品》,如汲古閣本、《歷代詩話》本、《漢魏叢書》本、嚴可均輯《全梁文》本均稱“齊寧朔將軍王融詩”,不稱“元長”,與《提要》異,不知《提要》所據何本也。齊司徒長史張融亦不稱字,知非避齊和帝諱矣。《提要》誤也。)今亦姑仍原本,以存其舊焉。”
中華民國十四年冬,古直記于廬山太乙村隅樓
此箋成后,編入《隅樓叢書》,遷延未刻。近游滬瀆,得江寧陳延杰《詩品注》,意有善言可以相益。及取讀之,乃大失望。案:《魏志·陳思王傳》:“建安十六年,封平原侯。”故《詩品序》云:“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篤好斯文;平原兄弟,郁為文棟。”而陳注乃以“平原”為陸機、陸云。謝朓《玉階怨》曰:“玉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虞炎《玉階怨》曰:“紫藤花拂架,黃鳥度青枝。”二詩并列《樂府詩集》。《詩品序》云:“學謝朓,劣得‘黃鳥度青枝’。”謂虞學謝,僅得此句也。而陳注乃云:“今謝宣城集中不見此詩,想是玄暉逸句。”《宋書·謝晦傳》:“兄子世基,有才氣。臨死為連句詩曰:‘偉哉橫海鱗,壯矣垂天翼。一旦失風水,翻為螻蟻食。’”《詩品·中》云:“世基‘橫海’。”指此也。而陳注乃云:“詩今佚。”《詩品·下》云:“白馬與陳思贈答。”案:《初學記》十八載曹彪《答東阿王》詩曰:“盤徑難懷抱,停駕與君訣。即車登北路,永嘆尋先轍。”彪答詩未全佚也。而陳注乃云:“彪答詩佚。”《詩品·下》又云:“齊征北將軍張永。”案:張永附見《宋書·張茂度傳》及《南史·張裕傳》。而陳注乃云:“無傳。”其不考亦甚矣。
又胡適之《〈孔雀東南飛〉的年代》文云:“魏晉以下,文人階級的文學暫趨向形式的方面,字句要綺麗,聲律要講究,對偶要工整。到了齊梁之際,隸事之風盛行,聲律之論更密,文人的心力轉到‘平頭、上尾、蜂腰、鶴膝’種種把戲上去。作文學批評的人受了時代的影響,故很少能賞識民間的俗歌的。鍾嶸作《詩品》,評論百二十二人的詩,竟不提及樂府歌辭。他分詩人為三品:陸機、潘岳、謝靈運都在上品,而陶潛、鮑照都在中品,可以想見他的文學賞鑒力了。他們對于陶潛、鮑照還不能賞識,何況《孔雀東南飛》那樣樸實俚俗的白話呢?”案:胡說全違實錄,今且即《詩品》證之。《詩品》云:“吟詠性情,亦何貴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顏延、謝莊,尤為繁密,于時化之。故大明、太始中,文章殆同書抄。”此鍾嶸不貴隸事之證也。《詩品》又云:“齊有王元長者,嘗謂余云:‘宮商與二儀俱生,自古詞人不知之。惟顏憲子乃云“律呂音調”,而其實大謬。唯見范曄、謝莊頗識之耳。’嘗欲進《知音論》,未就。王元長創其首,謝朓、沈約揚其波。三賢或貴公子孫,幼有文辯。于是士流景慕,務為精密,襞積細微,專相陵架。故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余謂文制本須諷讀,不可蹇礙,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利,斯為足矣。至于平上去入,則余病未能;蜂腰、鶴膝,閭里已具。”此鍾嶸不重聲律之證也。《詩品》評陶潛云:“古今隱逸詩人之宗。”評鮑照云:“總四家而擅美,跨兩代而孤出。”又云:“鮑照戍邊,陶公詠貧,斯皆五言警策,篇章珠澤。”賞識陶、鮑,亦云至矣。靖節本在上品,《御覽》可征。胡氏以此責嶸,可云不考。時至六代,詩、樂久分,彥和《文心》亦區《明詩》、《樂府》為二。嶸主品詩,不提樂府,亦何害乎?夫胡說難持如此,本可勿論,而慕名之士或遂信之,故辨析之如右。民國十六年冬,古直。
[1] “蜂腰、鶴膝,仆病未能;雙聲、疊韻,里俗已具”,《詩品》原作“平上去入,則余病未能;蜂腰、鶴膝,閭里已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