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臨川太守謝靈運（1）詩①

其源出于陳思，雜有景陽之體。（2）故尚巧似，（3）而逸蕩過之，（4）頗以繁蕪為累。（5）嶸謂若人興多才高，②〔1〕寓目輒書，③內無乏思，外無遺物，（6）其繁富，宜哉！然名章迥句，處處間起；（7）麗典新聲，絡繹奔會。④（8）譬猶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塵沙，未足貶其高潔也。初，錢唐杜明師夜夢東南有人來入其館，是夕即靈運生于會稽。旬日而謝玄亡。（9）其家以子孫難得，送靈運于杜〔2〕治養之。（10）十五方還都，故名“客兒”。⑤（11）

【古箋】

①《宋書》曰：“謝靈運，陳郡陽夏人，襲封康樂公。宋受禪，降爵為侯。文帝登祚，征秘書監，授臨川內史。”

②案：《宋書·謝靈運傳論》曰：“靈運之興會標舉。”亦與仲偉之說相發。

③案：靈運山水之作，皆寓目即書者也。

④《文心雕龍·明詩》篇曰：“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案：彥和此論，不啻為謝客而發。又鮑照曰：“謝五言如初發夫蓉，自然可愛。”梁簡文曰：“謝客吐言天拔，出于自然。”并與仲偉之說相輔。

⑤原注：“‘治’，音稚，奉道之家靖室也。”

【許校】

〔1〕明鈔本“高”下有“博”字。

〔2〕明鈔本作“社”字。

【許疏】

（1）《宋書》卷六十七：“謝靈運，陳郡陽夏人也。祖玄，晉車騎將軍。父，早亡。靈運少好學，博覽群書。文章之美，江左莫逮。從叔混，特知愛之。襲封康樂公。性奢豪，車服鮮麗，衣裳器物，多改舊制。世共宗之，咸稱謝康樂也。父、祖并葬始寧縣，并有故宅及墅，遂移籍會稽，修營別業，傍山帶江，盡幽居之美。每有一詩至都邑，貴賤莫不競寫，宿昔之間，士庶皆遍。遠近欽慕，名動京師。靈運詩書皆兼獨絕，每文竟，手自寫之，文帝稱為二寶。”《隋志》：“宋臨川內史謝靈運集十九卷。梁二十卷，錄一卷。”

（2）按：《詩源辯體》卷七引李獻吉云：“康樂詩是六朝之冠，然其始本于陸平原。”但仲偉已云平原“源出陳思”，知獻吉所言，仍不離《詩品》之旨也。陳祚明選靈運《酬從弟惠連》五章，評其“源出陳思”，此恐僅就聯章體而言耳。實則陳思之“詞彩華茂”，大為靈運導其先路。又陳思之詩已有響字，《詩家直說》舉其“朱華冒綠池”、“時雨靜飛塵”之“冒”、“靜”二字為例；而靈運詩尤為數見，如“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淺”、“初篁包綠籜，新蒲含紫茸”、“白云抱幽石，綠筿媚清漣”、“海鷗戲春岸，天雞弄和風”等句，中字盡響，是與陳思又有源可溯也。皎然《詩式》云：“謝詩上躡《風》、《騷》，下超魏、晉，建安制作，其椎輪乎！”斯為得其宗旨矣。黃子云《野鴻詩的》云：“景陽寫景，漸啟康樂。”意殆謂靈運所雜之體乎？陳祚明《評選》以為陳思、景陽都非靈運所屑，蓋亦過矣。

（3）按：仲偉前評景陽“巧構形似之言”，此“故”字實承景陽體而云。陳繹曾《詩譜》云：“謝靈運以險為主，以自然為工。”蓋即申釋“巧似”二字之義。

（4）按：定陶孫器之[1]評詩曰：“謝康樂如東海揚帆，風日流麗。”而景陽亦“風流調達”，故堪相較。

（5）蕭綱《與湘東王書》：“學謝則不屆其精華，但得其冗長。”汪師韓《詩學纂聞》曰：“鍾嶸《詩品》既見其‘以繁蕪為累’矣，而乃云‘譬猶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塵沙，未足貶其高潔。’后人刻畫山水，無不奉謝為昆侖虛，不敢異議。”

（6）船山《古詩評選》卷五曰：“謝詩有極易入目者，而引之益無盡；有極不易尋取者，而徑遂正自顯。然顧非其人，弗與察爾。言情則于往來動止、縹緲有無之中，得靈蠁而執之有象；取象則于擊目經心、絲分縷合之際，貌固有而言之不欺。而且情不虛情，情皆可景；景非滯景，景總含情。神理流于兩間，天地供其一目，大無外而細無垠。落筆之先，匠意之始，有不可知者存焉。豈徒‘興會標舉’，如沈約之所云者哉！”方虛谷《顏鮑謝詩評》云：“靈運尤情多于景，而為謝氏詩之冠。”

（7）按：此即沈約所謂“如彈丸脫手”也。《滄浪詩話》云：“謝靈運之詩，無一篇不佳。”

（8）按：焦竑《題謝康樂集辭》曰：“棄淳白之用，而競丹雘之奇；離質木之音，而任宮商之巧。豈非世運相乘，古始易解，即謝客有不得而自主者耶？”此論“麗典新聲”由乎風會之義甚明。黃庭鵠《古詩冶》卷十三引馮時可評曰：“康樂設奇托怪，鉤深抉隱，窮四時之變，極萬物之類。”陳祚明《評選》云：“謝康樂詩如湛湛江流，源出萬山之中，穿巖激石，瀑掛湍回，千轉百折，噴為洪濤。及其浩溔澄湖，樹影山光，云容花色，[2]涵徹洞深。蓋緣派遠流長，時或潴為小澗，亦復搖曳澄瀠，波蕩不定。”二家形容“絡繹奔會”之致最盡。

（9）按：沈約《宋書》本傳云：“謝靈運祖玄，晉車騎將軍。父瑛，生而不慧，為秘書郎，蚤亡。靈運幼便穎悟，玄甚異之，謂親知曰：‘我乃生瑛，瑛那得生靈運？’”若記室所云者不誤，則靈運生甫旬日，車騎何能辨其聰慧，見親知而嘆之耶？仲偉殆誤其父換瑛為祖玄歟！

（10）舊注：“‘治’，音稚，奉道之家靖室也。”

（11）《異苑》：“初，錢塘杜明師夢有人入其館，是夕靈運生于會稽。旬日而謝玄亡。其家以子孫難得，送靈運于杜治養之，十五方還都，故名客兒。”（見杜詩《巖麓山道林二寺行》《詳注》引。）

[1] “定陶孫器之”，當作“敖陶孫器之”。按：敖陶孫，字器之，撰有《敖器之詩話》。以下所引評詩語即見該書。明人楊慎《升庵詩話》引其語，題為“孫器之評詩”，又改“敖陶”為“定陶”，蓋誤以“定陶”為地名，“孫”為姓氏，“器之”為人名。許氏即承訛襲謬。此處姑仍其舊，下文亦不逐一說明。

[2] “花”，《采菽堂古詩選》原作“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