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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個土著的自白

在紐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紐約人,一種是非紐約人。

紐約人的優越感在美利堅人民中間是最強的。有一回去一戶家境闊綽的德國裔老夫婦家聚會,酒過三巡,聊起紐約人,他們自豪地宣稱自己三代之前就已經定居紐約,然后華麗麗地宣布——在紐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紐約人,一種是非紐約人。

語罷,他們笑瞇瞇地看著來自上海的我,問,你們上海人是不是也有類似的優越感呢?

呃,我該怎么回答呢。也許在三四十年前的上海,七八十年代那會兒,上海人的心理真的和紐約人民挺像的。所謂在上海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上海人,一種是非上海人。然而時過境遷,如今作為一名上海人,我只剩自稱“上海土著”的份了,地位基本等同于紐約最早的原住民,那些可憐的家園被掃蕩一平的印第安人。

話說在飛也似的建設洪流中,我父親家的房子和母親家的房子先后在城市改建中消失了,連帶周圍幽深曲折的弄堂和安寧熟悉的街道。我甚至找不到它們確切的方位,那些地方都成了商業街和百貨商場、酒吧街的辦公大廈,連原先的路名都找不到了。神馬叫滄海桑田,與我家鄉的變化相比,宇宙大爆炸都是浮云。

每年春運前,我那些從外地到上海來工作的朋友們使出十八般解數去買回家的票,黃牛們那陣子比紐約證交所門口的華爾街銅牛還牛。那陣子,那些朋友們總是羨慕嫉妒恨地對我說,你就好啦,家就在上海,都不用被死去活來地春運一番,走兩步就回家了。

每當聽到這種話,我就出奇地郁悶。來自全國各地的朋友們,你們雖然每年得忍受一次春運的痛苦,但是你們的家鄉至少還在飛機火車的那一頭,你們的票至少還能從黃牛手里高價買到。可是我們這些上海土著呢,說是住在老家舊址的幾步開外,打死我也認不出這個地方跟十年前有什么相同之處,更不要說三四十年前了。我要想回童年的家鄉看一看,那得坐時光機器,請問哪位黃牛叔叔專門倒這種票的?

紐約那對老夫婦的兒子去環球旅行,拍了一大堆全球各個大城市的照片回來。回來打印出照片以后,一不小心給弄亂了,他問我要從這些照片里挑出中國的城市,有什么好辦法。我說那簡直太容易了,你看哪些照片里有推土機和大吊車的,那就一定是中國。

當然如此快的發展速度也是有很多好處的。好處之一是,讓我覺得自己的命很長。在歐洲美國任何一地居住的時候,把箱子拖進房子,就會有和藹的房東來向我介紹這房子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以前住過哪些人物云云。地球上絕大多數人的認識是,人的壽命應該遠遠短于房子的壽命。所以每當我住回上海時,就忍不住自我感覺極其良好,看著窗前不斷地拆和造,幾個月之內地貌就發生一次翻天覆地的變化,仿佛自己已經活過了幾個世紀,侏羅紀都過去了,恐龍都死光光了,房子倒了幾茬又起了幾茬,我這樣一個單薄的人類土著還活著呢。

好處之二是,省了搬家的麻煩。想當年,我們一直羨慕老外沒有戶口本和暫住證之類的麻煩,可以從這個州搬到那個州,一輩子搬家無數次,感受完全不同的生活環境。如今在上海,我公寓之外方圓五百米的地方每周都有新變化,一年之后儼然就是一個全新環境。我手里的購物卡永遠是半途而廢,因為超市搬走了又換成新的。我必須不斷習慣新的面包口味,因為面包店倒閉了又來了新的。我在這個地方住了十年依然經常迷路,在離公寓一條馬路之外的地方丟臉地問路。但是我切切實實感受到了不用親自動手,就能每年被搬家的新鮮感。

那次紐約的聚會,我們還恰好遇到了一個從龍卷風災區來的德克薩斯哥們。他牛哄哄地說,多虧了九九年的那場龍卷風毀了一切,如今他們那個地方建造得煥然一新,不知道有多好。我拍了拍他結實的肩膀說,哥們,再新有我們上海新嗎?有空去我們那兒看看吧,我們那兒不是災區,勝似災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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