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硝煙凈，百廢興。太平公主齊定安奉旨歸京，一同帶回來的，還有一百零八具尸骨。望著城門，恍若隔世，不由淚下。進宮拜見兄長，忍不住紅了眼圈兒。麗華扶起她，微微笑道：“你姐姐在家等你呢。”

少英。打簾進去，卻沒人。正疑惑，忽聞身后有人喚道：“八姑娘。”忙回頭，看見了先一步過來的四季，再往那里緊走幾步，果然瞧見了馥仙。二人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還是松枝笑道：“我們姑娘日盼夜盼，總算把太陽月亮盼下來了。”馥仙一抹眼淚，嗔她道：“多早晚學了諒兒這臭毛病？”少英笑道：“可不是，我們平日只說她老實，如今竟也學著編派起人來了。難為她看得準，原來是個有心人。”說著就擰馥仙的臉，笑道：“有其主必有其仆，該是她偷了你的七竅玲瓏心。”馥仙道：“我倒說是四季和你學的貧嘴的本事，勾引壞了我的松枝呢。”四季忙道：“我才服侍我們公主多少時候？公主一戰就走，我平素就是在長公主屋里，只知道跟著景姐姐學規矩，這幾年來了這邊，也是跟著青姐姐，可沒有人教我那些個，七公主別冤枉我。”

少英聽說，指她笑道：“瞧瞧，一句話既摘干凈了自己，又罵了我，你還賴。”馥仙笑道：“若真能學到松枝的嘴上功夫，三分也夠用了。”四季聞言還要說，松枝忙拉她笑道：“好妹妹，饒了我罷。”四季疑惑道：“我并沒有惹你。”眾人聽了一齊笑起來。少英拉她道：“好個呆丫頭，真叫我恨也不是，疼也不是了。”馥仙笑道：“快些走罷，長姐盼著你呢。”少英嘟嘴道：“不正走著呢嗎？”說著過來挽住了她的手。

馥仙無奈一笑，正要說話，少英忽然指那邊一處人堆問道：“他們作什么呢？咱們也去瞧瞧。”馥仙道：“那么多人，我們女孩子家家的瞎湊什么趣兒？”少英道：“女孩子怎么了？我偏要去。”馥仙拗不過她，只好一起去了。

原來是一個姑娘在賣身葬父。少英看了一陣，把馥仙拉出人群，商量道：“這姑娘怪可憐的，要不咱們幫幫她？”馥仙問道：“你要買她？”少英笑道：“伺候人她不行，灑掃庭院總是可以的。”松枝勸道：“這人底細如何我們并不知道，還是小心一點罷。”馥仙也道：“是理。眼下局勢還沒完全穩定下來，何必多事？依我之見，偷偷塞給她一些銀子就罷了。”少英道：“也好。”

于是幾人鉆進馬車里，松枝讓王太監把早上出門時候自己給他的那個錢包拿出來，攤開一看，馥仙等都笑了。原來銀子是有好幾塊，可她們沒人認識，這里又沒有戥子，松枝也沒有辦法。還是王太監笑道：“姑娘們揀那塊大的給了人家吧，只怕有四五兩。在外頭這樣明晃晃的算賬算怎么回事？”松枝陡然想起“財不外露”的理，一時也唬得臉一白，忙把銀子重新包好，還給王太監。王太監自去了。松枝暗暗松了口氣。馥仙想已經耽擱太久，恐怕長姐著急，等王太監回來，忙命驅車快走。誰料只是這一會子的耽擱，竟惹出了一段風流孽緣來。

百姓們看了一回熱鬧，紛紛散去。賣身女于是推醒了草席里蒙著頭的男人，男人一骨碌爬坐起來，先盯著賣身女懷里的銀子兩眼放光，又忽然收起笑臉左右看了一回，操起地上的草席拽著賣身女就竄到巷子里去了。而這一切都被遠遠站著的一少年看在眼底。

少年名喚庭商，因嘆世道竟淪落至此，倘若人人都干他們的勾當，只教天下好人都寒透了心。略長他幾歲的凌霄聽他發了這樣一篇議論不覺好笑，抬手點著他的頭問道：“五郎，你又犯什么癡？”庭商沒好氣地拍掉了他的手，說道：“你才癡。紈绔膏粱那知民生疾苦，悲哉傷哉！”凌霄笑道：“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庭商道：“我已經長大了！”凌霄點頭笑道：“好，好，好。快走罷，三姐姐該罰你了。”說罷抬腿就走。

庭商嘀咕道：“憑什么罰我？還不都怪你，偏要看什么賣身葬父。”一面說一面偷偷瞪了凌霄一眼，不承想一個沒注意竟一頭撞在了凌霄背上，“哎呦”一聲捂住了頭。凌霄笑道：“叫你眼睛長在頭頂上，真是活該！”庭商斜了他一眼，推他快走。只是越想越氣，忍不住偷偷揮了幾下拳頭。凌霄轉頭來看時，他卻把手藏在身后吹起了口哨。凌霄被逗樂了，攬著他的肩膀笑道：“走，去給三姐姐買點新鮮玩意兒，要不然啊，空著兩只手我可真羞得連門兒都進不去嘍。”

庭商推他道：“我的少將軍，三姐姐可是皇后，那里就缺什么了？”凌霄微微笑道：“你剛才叫我什么？”庭商一驚，忙改口道：“三哥。”凌霄滿意地點了點頭，湊過來將手比在唇上，故作神秘地說道：“聽說街東頭的西域商人新近得了一個金項圈，是難得的好工藝，我打算買了來送給三姐姐。”又點著庭商的鼻尖警告道：“等下進了宮你不許搗亂，若是泄露了天機，我定不饒你。”

“知道。”庭商撥開他的手，嗤道，“三姐姐素來不愛這些金啊玉的，只怕你討不著好。”凌霄道：“我自有道理。”庭商瞧他故意賣關子，偏不順他的意，就不問所以，二人只往街東頭去，沿途又捎了些蜜浸荔枝并一對硬紅耳墜子，抄舉荷巷的小道兒往宮里趕，到了致遠齋，看見麗華正陪著小皇子讀書。

小皇子不哭也不鬧，安安靜靜坐在母親腿上，晃著小腦袋，咿咿呀呀也不知說什么。凌霄打心眼里疼愛，忍不住喚道：“思兒。”麗華抬頭，見是他二人，忙命奉茶。凌霄抱著侄兒，嘟嘟噥噥說道：“叫舅舅。”庭商笑道：“我看你是瘋魔了。”麗華遣出服侍的一干人等，與他們說了一回體己話。稍晚時候，麗華留他二人吃飯。凌霄覺著不合禮數，麗華趕忙壓住他的手，笑說是皇上許的，不打緊，凌霄這才沒有推脫。

席間，麗華笑道：“你們來看我，難道兩手空空？”庭商正要說話，被凌霄撞了一下胳膊肘子，遂閉嘴，聽凌霄笑道：“皇后還想轟我們走不成？”麗華道：“那里，你兩尊佛就怕請不來呢。”凌霄道：“那我果然沒有禮物。”麗華聽說，喚再思道：“思兒，拿掃帚來掃地。”又向庭商道：“虞弟別怕，我只趕那油嘴滑舌的。”庭商微笑不語。凌霄笑指他罵道：“你個小狼崽子看著我蒙冤受辱也不說句話，白疼你了。”麗華道：“你自己沒有眼力見兒，怪得誰？”凌霄笑道：“姐姐罵的是，我自罰一杯謝罪。”

麗華忙按住他的手，道：“這會子只有冷酒，改日再罰罷。”凌霄笑道：“我就知道姐姐舍不得。”麗華聞言笑著拍掉了他的手。庭商拿出了荔枝和金項圈，凌霄也從袖中掏出了耳墜子，笑道：“早給你備好了。”麗華指那金項圈問道：“怎么想起來買這個？”凌霄笑道：“又不是給你的。”麗華會意，微微一笑，命寧儉收走了項圈，又命再思將荔枝擺上桌，趁隙換了耳墜子。

再思捧過銅鏡，麗華對影細細欣賞了一番，滿口里贊道：“眼光不俗。未來娘子有幸。”凌霄并不答話，靦腆地笑了笑夾起碗里的菜吃了一口，眼底卻藏不住翻涌的情思。麗華見狀揮退了再思，坐得離凌霄更近些，探問道：“可是有了心儀的姑娘？”凌霄不答，臉上浮起紅暈。

麗華心頭一喜，忙問道：“那家的小姐？姐姐去和陛下說，請陛下給你賜婚。”凌霄搖頭道：“不要宮里的旨意。要是小姐已經許了人家，陛下這一下旨，倒要弄得人家家破人亡了。何苦來！”麗華笑道：“好，都依你。”并將手搭在了弟弟手上，滿眼里含著溫情。凌霄笑道：“姐姐幫我一個忙。”麗華道：“你說。”凌霄道：“我并不知道那姑娘是誰，請姐姐幫幫我。”

麗華聞言一愣，問道：“這是什么意思？”凌霄道：“姐姐別問了，只看這兩件東西，姐姐認識嗎？”說著拿出了先前拾到的玉佩，并簪子殘片一齊交與麗華。麗華一驚，忙問：“這些玩意兒你從那里弄了來的？你個糊涂蟲，可別壞了人家姑娘的清白。”凌霄苦笑道：“姐姐以為我是那沒禮的狂徒不成？”麗華道：“不是最好。不然我告訴了祖父，看他不打斷你的腿。”凌霄笑道：“好姐姐，你想到那里去了，不過如此這般而已。”遂將舉荷巷的事情和盤托出。

麗華想起少英嫁的王將軍王家就在舉荷巷子里，因在心內猜測是他二人路過，王家小姐又正好出行，不小心就窺見了花容，雖然不妥，也無傷大雅，遂不多說。凌霄笑道：“好姐姐，快看了告訴我。”麗華笑道：“成日家猴兒似的，也有你上心的事兒。”說著接下那些釵環，仔細一看，簪子太過殘破已經面目全非，只好拿起玉佩。第一眼瞅著眼熟，再翻到背面，目光落在了那朵蘭花上。

說到底麗華是不愿意弟弟娶這樣一個女孩子的。他們謝家世代為將，男兒叱咤沙場，女兒巾幗英雄，只怕這病秧子壓不住這份驕傲，反而有害。

命運弄人！

看姐姐只顧發呆，凌霄心一沉，小心喚道：“姐姐？”麗華驚醒過來，抬頭笑道：“倒是眼熟，容我再去問一問。”凌霄忙起身作揖，笑道：“多謝姐姐費心。”麗華笑嗔道：“打小你的事我那一件不操心的？若都這樣謝起來，還不把個腰鞠斷了？快起來罷，怪羞的。”凌霄一面坐下，一面喚再思道：“小周姐姐，你也坐。”再思笑道：“哥兒自己吃罷，我去看看湯。”說著出去了。

麗華問道：“見過老祖宗沒有？”凌霄道：“還沒有呢，只等這里回去了就見的。”麗華囑咐道：“記得帶虞弟回一趟家，見一見你叔叔嬸子，替家里向他們問好。”凌霄應下，姐弟三人另談了些家事，不覺時間已經很晚了。

送謝虞二人出宮后，麗華去了趟謹心齋。惹塵并不在，卻碰到了馥仙，麗華便與她寒暄了幾句。馥仙走后，慎兒勸道：“僅憑一枚玉佩就要定下一樁親事，會不會太草率了一點？”再思也說：“這玉佩有私相授受之嫌，拿出來給人瞧見恐怕對七公主的名聲不好，殿下不如先旁敲側擊試一試陛下的意思，再做商議。”麗華點頭道：“你們說的在理，這件事我還要細細想一想。”忽然敏敏進來，說道：“陛下往翊坤宮去了。”麗華道：“也罷，天兒也晚了，咱們回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