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臨行密語孤注一擲 睹物望鄉偷改典儀
- 桃都
- 沈寓顰
- 2616字
- 2021-09-09 00:00:00
夜再長,晝總會來。天亮了儀仗隊就要繼續趕路。
道旁有一塊石碑:“天恩八年,水漫至此。”
紅色的流蘇輕輕晃動,與蒼茫的國境線格格不入。舞雩端坐在轎內等待著宿命的審判,眼底卻異常平靜。直到降轎,她還是沒能等來救贖。再不甘心又能怎樣,她認了,緩緩閉上了眼睛。
轎外傳來未遲平靜如常的聲音,舞雩凄婉地掀開眼簾,鼓足勇氣弓身搭上了王諒的手。邁出轎子的那一刻她沒有再看未遲,王諒退到后面,未遲來到身邊。于是二人沉默攜手走向了未知的命途,不知歸程。
一步一步又一步,舞雩走得緩慢而從容。她不是在路上,而是在自己的心上走。彼此相觸的手隔著帕子倔強地傳遞著人世間的最后一點溫情。猩紅的扇子掩去眼底酸楚,卻逼不出一點淚來。原來她早已淚竭。前途哪怕刀山哪怕火海,她也沒了回頭的路。未遲的心思她猜不透,只是聽見他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抱歉,從前的事我一概記不得了。如果有對不住長公主的地方,還請長公主原諒。”舞雩平靜問道:“將軍說什么?”未遲苦笑不語。夏國的迎親使臣已經在眼前了。
余生,不見,不悔。
放手時,未遲悄聲向王諒說道:“以后若有難處,麻煩姐姐來信告訴一聲。”舞雩道:“不必了。路遠山高,鞭長莫及。況且這也不合禮數。”說話時腳步不停,依舊堅定地走著自己腳下的路。王諒與未遲對視一眼,未遲會意,王諒快步跟上了主子。
驚紅消失,未遲隱隱瞧見舞雩在轎子里沖自己微微一笑。再仔細看時卻沒有了。他的心就像被剜去了一塊似的火燎火燎的痛,最終承受不住猛咳起來。站在風里,他第一次覺得邊境原來這樣冷,冷得人不住打顫。
夏國國都,平城。王宮。
羊皮制成的圖卷繪著這片土地上的強大帝國,一個雄健的男人站在那里伸出粗壯的手仔細撫摸過每一處凹凸,眼底的欲望愈演愈烈。這時候走過來一個妖嬈的女人,纖細的腰,豐腴的臀,一見便知此絕非池中之物。濃密的烏發用一根獸骨挽在腦后,臉上竟沒有半點歲月的痕跡。那骨感分明的手從獸皮制成的大氅中伸出來搭在先前那男子肩上,眼角微微上挑睥睨眾生。
瞅著桌上的地圖,女人問道:“恪兒明白為娘的用意嗎?”原來那男子就是夏國的統治者夏王默連恪,這女人是他母親文佳氏——夏國的王太后。
默連恪道:“兒子明白。”文佳氏笑道:“你不明白。”從他肩上抽回手,又說道:“昭寧雖是老女,卻是老皇帝留給岺朝的最后一條生路。岺朝戰敗以她和親,等于自斷后路。單憑那年輕皇帝是成不了大氣候的。我們好好休養,為娘相信,要不了多久大夏就能順利吞掉岺朝。”
默連恪笑道:“娘好考慮,兒子竟想不到這一層。”文佳氏點點頭,抬手托住自己高高挽起的發髻,道:“你還年輕呢,不妨事。我們已經控制住了岺朝皇帝的命門,岺朝便是我們的囊中之物了。你也不必操之過急,該小心窮寇反撲。”聞言默連恪不著痕跡地勾了勾嘴角,轉身一甩大氅坐到王座上,目光冷淡地說道:“依兒子看未必。”
文佳氏問道:“這話怎么說?”默連恪道:“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娘想想看,我們求娶皇室公主,偏是昭寧來的,但明顯有比她更合適的六公主和七公主,岺朝為什么不許?昭寧此舉又是為了什么?我們都知道她是岺朝的救命稻草,她自己難道不明白?我不認為她是那種會因疼惜妹妹而置岺朝于危險境地中的蠢才,她如此舉動,背后只怕另有謀算。”文佳氏道:“你說的很對。不過我想只要昭寧病死在這里,管他們打什么算盤都是白打算,那年輕皇帝更不是威脅。”
默連恪心下一動,追問道:“娘要我怎么做?”文佳氏笑道:“無寵無子,染恙病逝。”默連恪道:“兒子明白。”母子二人相視一笑。默連恪調整了頸上狼牙的位置,起身吻了母親的手。
雖說夏國與岺朝毗鄰,但舞雩自進了夏國到如今還是走了一月有余,等到平城的時候已逼近了冬之尾聲。從轎子里望出去,入目之景皆陌生。
陌生的人,陌生的城,陌生的國度。
平城位于夏國西北,大夏文明是一種與岺朝大相徑庭的漠地文明。因處北境,故冬來早去遲,常年陰風鈍沙肆虐,這個季節里人們都穿上了獸皮制作的大衣,臉上更多幾分漠地民族的冷厲。平城的街邊鮮少有小攤小販,女人們的頭上也不戴精美的簪釵,僅裹一塊粗布以對抗風沙。只有富人才配戴額冠,但額冠一戴就沒法兒看見花鈿了。這里沒有車馬喧囂,穿行在大街小巷的是默默趕路悄無聲息的成群駱駝。
舞雩的目光緩緩打量過沿街屋舍,卻始終沒有瞧見那些熟悉的畫棟雕梁。岺朝多木結構,夏國只有石檐,且大多被風沙侵蝕得剝脫了顏色。檐上也不掛琉璃彩燈,只是一些風干的肉脯,偶爾幾家也掛風鈴。有幾個流商走過,舞雩一眼就瞧見了他們脖子上掛著的木板里的精美飾品。
眼眶一熱,舞雩悄命小丫頭子帶了那商人來,從轎內探出手輕輕撫弄著這些來自遙遠故鄉的物什。熟悉的感覺襲上心頭,眼前漸漸展開了岺朝的小橋流水人家。但不等她仔細回憶,小商人就被狠狠拽離了她面前,脖子上的精美飾物也掉落一地砸得稀碎,被萬馬千軍狠狠踐踏,舞雩見了只覺得憤怒而無力。小丫頭被這一嚇忙躲到了后面。
那動手的士兵過后傲慢地瞥了眼和親公主臉上失落的表情就騎馬走開了,舞雩淡淡回望了他一眼,一笑了之,放下了車簾。幸而這一枚石榴花壓襟沒有被毀。舞雩將手按在心口,默默想著身在異鄉,一切當小心為上,既做好了決定也不后悔來走這一遭了。只是她并不知道,她將在這里遭遇到的一切遠不是她現在所想這般簡單的,那痛更不只是思鄉。
迎親儀仗在王宮門前緩緩停下,王諒扶主子下車,瞧主子的面色不太好看,當下并不敢問。一路舟車勞頓又遇上了夏國詭異的天氣,舞雩胸口的傷隱隱作痛,她暗自猜測,夏王室必定是要給自己一個下馬威的。
幸而大夏語她略懂一些,雖有譯官榴花,那有自己方便?遂以扇障面用清冷眼光掃過人群,最后定格在了隊伍最前面的那個披著狐裘的女人身上。瞧她通身的氣派,舞雩便猜她是夏國王太后文佳氏。
文佳氏自然也在打量這岺朝來的和親公主,當看到她手上的四爪蟒紋團扇時略有些詫異,臺面上并沒有說什么,笑著下階去拉起了舞雩的手。心內暗嘆:
果然是公主,一雙纖纖手白皙通透不算,還養著水蔥似的兩根長指甲,再打眼細瞧她形容:
雖無傾城之姿,皮下的溫柔持重里卻守著一股子堅定,她的高貴不似目無下塵的孤高自許,倒更近乎刺大扎手的玫瑰花。
文佳氏于是偷偷留了個心眼,用不太流利的岺朝話同舞雩寒暄了幾句。舞雩不料這夏國王太后竟懂得自己母國的語言,便小心附和著,總算沒有丟了岺朝的臉面。
簡單的婚儀過后,夜幕降臨,丫頭端來夜歡酒供新人飲下即算禮成。婚房里,舞雩含著復雜的情緒摩挲著夏王室特意為她備下的婚床,心里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
從此,她便是這夏國的王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