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景從哄著鳳哥兒先上車去,轉(zhuǎn)頭看見未遲正吩咐若萍看著丫頭小廝們搬東西,便走去與他行禮謝恩。未遲命免過,囑咐她一路小心,景從答應(yīng)著,從袖子里拿出一枚玉佩。因恭謹(jǐn)呈給未遲,道:“這東西還是留給陛下罷。”未遲卻只愣愣瞧著,并不接。景從因道:“林姐兒沒有打開的心結(jié),愿陛下能打開。若有朝一日陛下做到了,自然明白公主和文帝的用心。”未遲聞言輕蔑一笑,正巧霺鶯盈盈走來。就聽她盈盈笑道:“都收拾好了,姐姐,咱們走罷。”景從點(diǎn)頭,二人與未遲別過,上了馬車,出城一路向北。
景從因心緒繁雜,精神疲累,遂閉目小憩了一會(huì),及睜眼,就看見鳳哥兒躺在霺鶯懷里睡熟了。便拿出一件斗篷遞給霺鶯,霺鶯接下,壓在了鳳哥兒身上。一時(shí)賭書駐馬溪邊喝水,霺鶯便坐到景從身邊,悄悄塞給她一把劍。景從不解,問她作什么,霺鶯小聲說道:“不瞞姐姐,我并不信那楚皇帝。就算他不暗地里使人殺我們,這一路也保不齊不遇著個(gè)山賊盜匪,若一時(shí)果然遇著了,我家那口子劍法好,定能周全主子們和姐姐。”景從聽她口吻,心內(nèi)一動(dòng),又見她的家常舊衣服底下露出半截華服袖子,心中已猜到了五分,忙正色道:“不許胡想。真有那事兒,也輪不上你當(dāng)菩薩。”
賭書正好上來,沒瞧見景從的臉色,只看見愛妻兩頰微紅,又聽見什么“你當(dāng)菩薩”,忍不住念了一聲佛,笑道:“可不就是菩薩么?”霺鶯聞言登時(shí)燒紅了臉,要擰他。景從恍惚記得霺鶯信佛,自己無心一說倒撞上了,忍不住也笑了。正這時(shí),聽見鳳哥兒叫“景娘”,景從忙起身走過去,原是舞雩醒了。景從忙止住打鬧的二人,與霺鶯上車照顧主子,不在話下。
行至嘉州金縷客棧,舞雩命歇。
景從攙下主子,讓霺鶯問店家討了一些溫水。舞雩扶著炕桌坐下,霺鶯上前代為卸下鐲子,正要跪下服侍,舞雩擺手道:“怪累的,你也去洗洗罷。”說著自向盆內(nèi)洗手。景從進(jìn)來,使眼色與霺鶯,霺鶯這才出去。舞雩一面擦手,一面問她道:“鳳哥兒睡了?”景從點(diǎn)頭,換過水,為她卸妝。摘下釵環(huán),目光落在了那張金色面具上,輕輕抬手按住,正要拿下來,舞雩卻道:“你去洗洗臉。”景從的眼色在聽到這句話后蕩起了一點(diǎn)漣漪,旋即退下。
舞雩扶著面具,久久注視著鏡里容顏。漸漸的,身側(cè)身后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薄霧,舞雩的滿心滿眼只有那面鏡子和鏡中的一點(diǎn)金色。金光褪去以后,剩下些什么?——她的破碎的臉。
臉冷,心更冷。舞雩被這形景一刺,只覺得眼珠子生疼,忍不住微微側(cè)過了臉去。但聞暗香浮動(dòng),一雙手擋在了她眼前。景從忙把鏡子別開,繞到前面正要說話,舞雩卻把臉一扭,推她道:“臟,別看。”景從聽說鼻子一酸,依勢雙膝跪下,忍淚說道:“公主可還記得,那一年我病重,按理該搬了家去養(yǎng)息,公主卻心疼我,叫我睡在公主的床上,還悄悄叫大夫從后門進(jìn)來給我瞧病。丫頭們面上因公主的命不敢告訴上頭主子,暗地里卻嚼舌根,謅我害了瘟病,留在屋里是存心要過人的。公主聽說,當(dāng)即就要攆了她們出去,還是李奶奶勸住,這才沒有把事情鬧大。”舞雩只遮著臉不說話。
景從接道:“也無怪她們,那個(gè)時(shí)候我滿身起紅疹子,一撓破了,流了滿手的臭水不說,只痛不過,就連我自己也不想活了。是公主日夜陪著我,勸我,我才熬過來的。這等恩情,阿景沒齒難忘。如今公主待我的心無異當(dāng)日,我亦與公主同心;我欲體貼公主的心,不知公主亦欲體貼我的心,實(shí)在有負(fù)公主的苦心。只是我素來有一顆癡心,今日實(shí)不能兼得公主的苦心,只好求再服侍公主一回,要走要留,也不辜負(fù)公主與我素日待彼此的真心。”舞雩聽說,已是淚如雨下,忙扶了她起來,灑淚說道:“我糊涂了,你不要怪我。”景從忙搖頭道:“阿景不會(huì)。”舞雩聽了卻泣得更兇了,因失禮太過,忙回身拿帕掩住。景從上前扶住她聳動(dòng)的雙肩,舞雩慢慢回身扎進(jìn)了她的懷里。景從扶著主子在床沿上坐下,等主子哭干了一腔苦淚累倒睡去,才起身去卸妝更衣,回來在主子身邊睡下。
次日霺鶯過來服侍梳洗,賭書已套好了馬在外靜候。收拾妥當(dāng),眾人仍舊趕路。
風(fēng)里的霜?dú)庖蝗毡纫蝗罩兀匠沁b遙可見矣。
賭書早打點(diǎn)清楚了平城內(nèi)有個(gè)可靠的人兒,原系商賈岑家后人,因排行第五,人稱岑五郎。成帝皇后也就是舞雩生母曾替他家做過保山,將內(nèi)侄女聘他家二郎為妻,岑家當(dāng)年遭難,舞雩也曾出手庇護(hù)了岑四娘,改其名為殷雪留在自己身邊,故五郎感念舞雩恩惠,自然盡心效力。舞雩等趕了一路體乏心疲,入城便投到了他家里,不過賃他家的房子,生活起居一概不與他們相干。如此過了幾月倒也相安。
那一日,景從請舞雩至內(nèi)室,拿了一匹極好的緞子給她瞧。舞雩看真了,因問道:“那里得的?”景從道:“當(dāng)壚酒樓往西二里路的洋緞莊子里得的。這是稀罕料子,滿平城只他一家有,別處縱有了,也是從他這里拿出去的。”說著指了指那緞子,又道:“錯(cuò)不了。我親自去過了,那莊子是月月往宮里供貨的。”
聽說,舞雩倒勾出了肚里一樁舊事,遂問道:“那莊子叫什么名兒?”景從卻不肯說。舞雩疑惑問道:“怎么了?”景從道:“不敢唐突公主芳諱。”舞雩問道:“花如錦?”景從點(diǎn)頭:“這是岑家掛名的最大的一家綢緞莊子。我和岑家大姐兒說話,大姐兒說現(xiàn)今這平城內(nèi)外的綢緞莊皆系他家商鋪,兼宮里一應(yīng)衣料亦是他家貢奉。”
舞雩因問道:“說起這大姐兒,我倒常看見她和咱們翥鳳一起玩,不知今年幾歲了?”景從笑道:“九、十歲的樣子,和鳳哥兒一般大。”舞雩道:“雖說我們賃他家的房子,還是叫鳳哥兒少和她往來罷。眼看著一天天大起來了,別叫人說閑話。”景從笑道:“我瞧別家公子也常來的,想來他們并不計(jì)較這些個(gè)。”舞雩嘆道:“你好糊涂。他們并不以讀書傳家,我們豈可和他們一樣?到底要自重。”景從笑道:“我并沒有說什么。”舞雩微微一笑。
因想到鳳哥兒年輕,每日家只跟著賭書夫妻在外奔忙,不禁嘆道:“本該寒窗苦讀的年紀(jì),白白荒廢了。”景從道:“先時(shí)請人坐館,灑掃應(yīng)對進(jìn)退之節(jié)、禮樂射御書數(shù)之科已盡得了。”舞雩道:“說起這個(gè),我正悔呢。原該讓皇帝抱了他去的,和皇子們養(yǎng)在一處,也學(xué)些上聞下達(dá)、陟罰臧否的事兒。今只和商賈市俗打交道,聽的都是愚談?dòng)拚摚屏诵郧榫筒缓昧恕!本皬膭竦溃骸案鐑罕源竞瘢孜镙p易移他不得。在市井摸爬滾打,魚目愈濁,珠玉只更鮮明瑩潔。海納百川,有容乃大,這未嘗不是一種世面。”舞雩聽了,便不再懸心。
彼時(shí)霺鶯回來,舞雩問“鳳哥兒呢?”霺鶯笑道:“公主放心。岑家哥兒說老爺新得了一件好物,讓人請?jiān)蹅兏鐑阂黄鹑デ剖烂婺亍!蔽桷犝f只不語。景從端了茶過來,笑問道:“你從那里來?”霺鶯道:“二小姐屋里的金翠請我打絡(luò)子。”舞雩道:“從前皇帝和我說過,他屋里屬你的手最巧,連我的潑茶也跟你不上。”霺鶯聽說低頭一笑,從懷里拿出了一包茶葉遞給景從。景從接下一看,笑道:“這個(gè)雖好,終不及咱們的。”舞雩笑道:“出門在外,誰還講究這些個(gè)。”景從遂將茶包收好,從那邊搬了一張椅子給霺鶯。霺鶯不敢坐。舞雩笑道:“咱們私底下說話,沒有別人兒,不要緊的。”
霺鶯這才坐了。景從取來半舊青緞靠背墊著主子的腰,舞雩攜其手,景從只好半身上炕來貼著炕沿坐下。霺鶯道:“公主可還記得我們進(jìn)城那天守城的那個(gè)人嗎?”舞雩點(diǎn)頭。霺鶯道:“今兒我上街,碰見官府拿他呢。”景從道:“好像幾個(gè)月前他才因強(qiáng)霸民女開罪太后,被貶到這里守門,這又是怎么了?”舞雩猜是帝后黨爭,霺鶯果然點(diǎn)頭道:“是了。好些人說他和工部尚書家的公子一邊吃酒一邊罵人呢。”舞雩道:“工部尚書是默連一手提拔起來的,為人老道毒辣,不會(huì)如此行事。這公子要不年輕氣盛沒輕重,要不收受賄賂藏私心,未必是他老爹的意思。‘得不到,就毀掉’,倒很像文佳的手筆。”霺鶯道:“王后也出身文佳氏,乃太后之侄女兒。”舞雩冷笑道:“前朝后庭,嚴(yán)絲合縫。”霺鶯道:“后黨勢力遍布朝野,手上文官可擬旨可編史,武官掌地方鹽鐵軍政大權(quán),王黨雖執(zhí)中,實(shí)處處受制。”
舞雩想到了烏曲嫩哲,遂問道:“烏曲氏也是大族,他們可是王黨?”霺鶯搖頭道:“烏曲氏的態(tài)度很曖昧。”舞雩想其中必有緣故。景從問霺鶯道:“岑家呢?”霺鶯悄聲道:“兩邊不得罪。”舞雩道:“你們兩家祖上有瓜葛,叫賭書小心。”霺鶯道:“是。”舞雩嘆道:“恐怕岑家野心不小,到時(shí)‘偷雞不成蝕把米’,保不齊不連累咱們。”霺鶯點(diǎn)頭。舞雩道:“依我說,咱們還是另賃房子為是。霺鶯你和賭書說,先看準(zhǔn)了誰家的,銀子不是問題,只要干凈。”又?jǐn)y景從道:“你岀去得少,好歹也留個(gè)心。”二人忙應(yīng)“是”。
霺鶯問道:“若是看準(zhǔn)了,就定嗎?”舞雩道:“不必,留心就是。”霺鶯答應(yīng)著,一徑去了。舞雩喊腰痛,景從便坐過去替她揉開,二人說了一回體己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