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蘊病倒的那一年是七十三歲，那一年，姜蕊七十。

自打周蘊六十歲退位后，這些年他們就搬進了皇家園林里住著。

這里也算是一處行宮，他們養老是很合適的。

而周蘊生病的原因就是因為他貪杯，在姜蕊七十壽辰的宴會上多喝了幾杯酒，后來又著了風，這就染上風寒了。

孩子們本來是要來侍疾的，不過周蘊說是小病，不需要，姜蕊也說她一個人照顧就夠了，所以孩子們就每日請安來看一看，并沒有侍奉在側。

“太后，太上皇的藥熬好了。”

小丫鬟端著托盤進來，小聲道。

姜蕊點頭，慢慢走到床邊去，坐下來后，才把榻上睡著的人叫醒。

“陛下，吃藥了。”

她叫了周蘊很久的皇上，實在改口不了叫太上皇，所以就一直稱陛下。

輕輕的叫了幾身后，周蘊才睜眼。

剛要坐起來，看見姜蕊手里端著藥碗，他就又躺下。

“朕不喝了，這藥都喝了四五天了，苦的很，苦的朕吃飯都吃不下。”

“良藥苦口，陛下自己把自己折騰病了，還不肯喝藥，快起來，這藥喝了，吃些蜜餞就好了。”姜蕊無奈道。

周蘊是越老越像孩子，從前年輕的時候是她怕苦，要周蘊哄著才肯喝，如今倒是反過來了。

可聽了這話，周蘊還是不肯起，并且往被子里縮了縮，轉過身，背對著外頭。

見狀，姜蕊只得先把藥丸遞給丫鬟拿著，自己先哄一哄。

“太醫說了，陛下這病還得再吃四五天的藥呢，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道理還要我說么，陛下喝了這藥，晚上咱們燉牛肉鍋子吃。”

“不喝不喝，喝了這藥，吃牛肉都是苦的。”周蘊倔強，“那些太醫們就是多事，朕都已經好了，還要喝藥。”

他這一鬧，姜蕊的脾氣也上來了。

登時就質問，“好了？那昨兒晚上是誰咳嗽了半夜，吵得人睡都睡不好！”

“那朕早說了會吵著你睡覺，讓你先去偏殿睡兩天，你又不愿意嘛。”周蘊蒙著頭，還不轉身。

而他這話一出口，姜蕊登時就很不客氣的隔著被子用力拍了他一巴掌。

當然了，一個老太太也沒什么力氣，但這一巴掌帶著的怒氣還是被多年夫妻的周蘊察覺到了。

果然，下一秒便聽姜蕊大聲道。

“好你個老東西，老了老了，竟要趕我去偏殿睡了，怎么著，是嫌我老了丑了，要找個年輕漂亮的來伺候是不是？好，我這就去把珎兒叫來，讓他給你選秀，好好選幾個進來伺候你！”

聽到她惱了，周蘊才趕緊坐起來。

“哎呦，朕不是這個意思，朕這不是怕吵著你休息嘛，來來來，快把藥端來，朕喝就是了。”

誰知這時候姜蕊來氣了，直接攔住了要端藥過去的宮女。

“不許去，陛下不喝，就不給他喝，叫他病著吧，看樣子陛下是厭煩了我，想早早甩下我呢，倒是不必陛下這么折騰自己的龍體，待會兒我回去一脖子吊上去就干凈了。”

如今的姜蕊那是有脾氣的小老太太一個，比年輕的時候簡直不是一個人。

那時候可是溫柔又內斂，安靜又乖巧的。

不過刁蠻成現在這樣，還不是那小老頭子給慣得。

所以這時候，小老頭乖乖的起身走過來，陪著笑把藥碗端起來喝盡了。

“別生氣嘛，朕怎么舍得，你真是，這個歲數了還說瞎話，可不許再這么說了。”

“那陛下日后好好喝藥嗎？”姜蕊瞪她。

周蘊忙點頭，“喝，喝，朕都聽你的。”

他這么說了，姜蕊面上才見笑意。

又說太醫講了，得出去走走，運動運動，強身健體。

便讓人伺候這周蘊換了身衣裳，兩人出去散步。

這時候的散步那就真的是散步了，都走的慢，也走得不是很遠，晃悠半個時辰就回來了。

而后便是睡午覺。

年紀大了，就沒沒那么有精神。

好在，周蘊的身體一直是不錯的，又年輕時候習武，多年的底子在，這場病雖來的急，但也好好的過去了。

只是自那以后，兩個人也格外的注意起保養來，雖然都不說，可彼此也知道，是想陪對方更久一點。

可是人年紀大了，也總有力不從心的時候，就比如這身體，再怎么調養也不及年輕時候好。

又過兩年，冬日里，姜蕊想出去看梅花，前后不過半個時辰，回來就病了。

是染了風寒。

不過對這個年紀的人來說，一場風寒也是要十分注意著的。

而姜蕊就是因為這一場風寒，身體迅速的弱了下去。

倒也不說是病著吧，就是抵抗力差了，隔三差五的就不舒服，處處都要謹慎小心。

不能吃涼了，也不能穿少了，不能熬夜累著，也不能吹風。

總之是變得瓷娃娃一樣。

也還好，到了這個年紀，人也懶得動了，所以周蘊就天天在屋里陪她下棋，或是叫了戲班子來，唱戲給她聽。

又晃過了一年，周蘊的身體也不怎么好了。

兩個人天天一起喝藥。

雖然藥苦了些，可每次喝的時候，兩人看見對方卻總是想笑。

莫名有種，怎么都成這樣了的感覺。

晚上，兩人躺在床上，姜蕊都快睡著了，卻聽得身旁人忽然開口。

“朕今年開春以后，總覺得時間差不多了。”

此話一出口，姜蕊頓時睡意全無，側過身來看他。

屋里蠟燭沒有滅完，借著燭光，姜蕊能看見周蘊臉上已經布滿了皺紋，她知道，自己現在也是這樣的。

不過她并不覺得難看，因為這都是歲月留給他們共同的痕跡。

可這會兒聽著周蘊的話，她卻有些心慌了。

“說什么呢，太醫都沒發話，不要總是你覺得。”

周蘊也側頭看她，心里千萬言萬語，最終沒說出口，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只是他說這話，并不是隨口一句，是真的覺得身體不行了。

見姜蕊不愿接受，只好不再提。

就多撐一段時間吧，再陪陪她，周蘊心里默默想著。

可饒是意念支撐著，他還是沒能過完當年的秋天。

一把年紀的姜蕊哭得像個孩子，任憑幾個子女如何勸慰，她也是哭到昏厥才止住了聲音。

或許是姜蕊一心想隨周蘊去吧，也或許是其實她的身體也不太好了。

一個多月后，某個溫暖的午后，行宮又再次傳出噩耗。

太后娘娘沒了。

收到消息的四個孩子狂奔而來。

這一切都太突然了，他們甚至最后一刻都沒陪在姜蕊身側。

不過伺候的小宮女說，太后娘娘走的很安靜，是在午睡里去的。

這時候，二公主發現姜蕊的床頭有一幅畫。

打開一看，正是當年中秋節后回宮，畫師給周蘊和姜蕊畫的第一幅畫像。

這一刻，孩子們都懂了，母后是被父皇接去了。

大概是父皇也舍不得讓母后一人在世間孤獨著吧。

當日太子做主，就把兩人的葬禮一起辦了，前后差一個月，也不算久，就讓他們可以一起走。

從年少結為夫妻，到一起白發老去，周蘊和姜蕊是真的相伴了一生。

景初帝和皇后恩愛的故事也流傳后世。

可是后來也沒人真的知道當年是怎么回事了，不過也不要緊，他們自己切切實實的相守相依了一輩子，這才是最要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