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山川籠上黑紗。皓月被烏云遮蓋,蒼穹間四散星辰。
昏暗的微光落在滿山遍野,依稀照亮著歸人回家的路。
崎嶇山道之上,只見一豆星燈孤獨地搖晃著,老人手執(zhí)燈籠走得慢慢悠悠。背著裝滿藥材的竹簍,指尖握著兩束糖葫蘆。
遠遠便見門外兩個人影四下張望著,似是瞧見自己的燈火,那二人連忙揮了揮手便急急地拔腿跑來迎他。
陳伯朝她們和藹地笑笑,晃了晃手中之物。
小虎笑著接了過去,甜甜地湊過去撒了個嬌扯著陳伯的衣袖問道:“爺爺今個賣了多少銀子,方才鶯娘姐姐還與我打賭來著,誰賭輸了明兒便要去山里摸野雞蛋。”
陳伯笑著戳了戳他的額頭:“你猜的多少?”
小虎咧著小白牙伸了五個手指頭,嘴里咬著糖葫蘆含糊道:“那些東西那么金貴,我猜您賣了五百兩!”
陳伯聞言笑容一僵,險些停下腳步。
又望了眼蕭瑾瑤又道:“你又猜的多少?”
蕭瑾瑤一看陳伯這表情就知道肯定賣不了那么高,感覺自己又要贏了,伸了兩個手指頭。
陳伯這才松了口氣,默默點了點頭。
蕭瑾瑤心下一樂便沖小虎挑眉道:“看吧,我就說只能賣二百兩。”
陳伯聞言一串輕咳,又趕緊搖頭。
那倆人見狀均是心一咯噔,直覺不好。
卻見陳伯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低垂著腦袋不言語。
倆人對視一眼,深吸了口氣,又重新掛上假笑道:“要不您直說吧……賣了……多少?”
陳伯支支吾吾半天才小聲道:“……二十兩。”
“什么?!”二人齊聲震驚道。
那可是昆侖玉佩,羊脂玉扳指還有墨玉腰帶扣啊!更別提那難得一見的銀鼠裘!
隨便挑一樣都得上千兩了,陳伯你是被人騙了吧?!
陳伯瞧著她倆難以置信的表情,語帶歉意地解釋道:“……那老板告訴我,鼠裘破了,扳指有裂縫,帶扣有劃痕,獨獨那玉佩還值點錢……”
蕭瑾瑤簡直給氣笑了,當即就吵著鬧著非要問陳伯那鋪子名號,說要去打他!連老人的錢都敢糊弄,非把他揍得爹媽都認不出來!
小虎也義憤填膺地附合道:“走,姐姐,我認得路,現(xiàn)在就去!”
說完倆人就抄起家伙事就想要往外走,可憐陳伯一個七旬老頭,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她倆攔住。
“此事不怪那老板,是我自己說的,這東西只是暫存在他那里,半年之內(nèi)贖回就是了,二十兩銀子估摸著也差不多,”說著指了指背簍里的藥又掏出個布包,“這剩下的銀子你先拿去還給馮六,記得要將借據(jù)討回,免得到時他們不認賬。”
蕭瑾瑤手腕僵著,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后還是小虎怕露了餡,取了那方布包沖陳伯咧嘴笑笑,將他扶進了門。
院內(nèi)不知何時多了一大捧錦葵花,葉瓣上還冒著露珠,燭火下星星點點,既好聞又養(yǎng)眼。
陳伯掃了眼,笑問道:“哪兒來的?”
蕭瑾瑤扯了扯嘴角:“下午在山中閑逛時瞧見山澗旁此花了半頃,覺著不錯就摘了些,”說著又指了指桌上一盆紅彤彤的野果笑道,“這也是在那附近摘的,嘗著酸酸甜甜的,味道倒是不錯。”
陳伯捻了一顆放近了一看,這才輕松笑道:“原來是刺莓果兒,你們呀,行走在山間也不要什么東西都胡亂入口,有的吃得有的吃不得,當心有毒!”
說著彈了小虎腦袋一下,佯怒道:“尤其是你,小的時候滿山亂跑,不知吃了多少亂七八糟的野果子,三不五時就鬧肚子痛,得虧你爺爺我是個神醫(yī),否則你都活不到這么大!”
小虎沖他做了個鬼臉,哼唧道:“神醫(yī)又怎么樣,還不是被壞人騙了……”
陳伯瞪了他一眼,又偷偷瞧瞧蕭瑾瑤,生怕她一個不高興又要去山下砸人家鋪子。
蕭瑾瑤吃了個果子沒說話,若不是她心中有鬼,那老板必定看不到明日的太陽!
她嘆了口氣,苦笑道,也罷,誰叫老頭兒心好,見不得占別人便宜。
想到著她偏頭問道:“陳伯,屋里那個的腿傷,是醒了再醫(yī)還是直接就治?”
陳伯指了指背簍里的大包小包示意道:“東西都已備齊了,還是趁他醒之前先做了吧,開刀刮骨痛苦非比尋常,我還買了些臭大麻,明個給他灌了也好少遭點罪。”
蕭瑾瑤干笑兩聲點了點頭,又瞧了眼那一大筐子藥草,暗自心酸,合著他倆薅了大半天羊毛就只換來倆根糖葫蘆。
這幾日賀元闌一直昏睡不醒發(fā)著低燒,整個人在夢魘里浮浮沉沉,最痛苦的記憶如潮水般將他包裹淹沒,一次一次地感受著生命的抽離,卻又屢次在踏入鬼門關(guān)前的最后一步被人及時拉住。反反復復間,只感覺有只孱弱卻又堅定的手竭力想將自己從懸溺中撈出,他似旁觀者一般地冷眼看著,心底其實更愿意沉淪其中,就這樣死了,似乎也是種解脫。可那只手實在太過執(zhí)拗,生生拽著他同閻王爭斗。
恍惚間,賀元闌只覺一股劇痛襲來,四肢沉重得無法動彈,意識卻格外清醒,他能感覺到利器一寸一寸劃坡自己的皮.肉,溫熱的鮮血汩汩冒出,很快將臥榻沁濕一片,刻骨的劇痛充斥著腦海,他想出聲尖叫,嗓子卻沙啞得語不成聲,他痛得兩眼發(fā)黑冷汗直冒,渾渾噩噩間似是又回到那日的大雨滂沱。
南梁的冬日雖不比北齊那般終日大雪紛飛,但那股陰冷的寒氣卻分毫不輸北方隆冬。
冰冷的雨水浸濕了他的衣衫,凜冽的寒意好似往骨子里鉆去,賀元闌渾身僵硬.著痛到昏厥,又在疾風驟雨中被凍得清醒,刺痛的雙腿和背上的傷口早已麻木,雨水沖刷著身下的血跡,賀元闌臉色鐵青,絕望地閉眼。
周圍只有雨打樹葉的噼啪聲,連一絲人氣也無,瘋馬早已跑得不知去向,隨行的護衛(wèi)也被他遙遙甩開,如今他躺在這荒郊野外,果真是求生無門求死不得。
他恨恨地望向昏暗的蒼穹,心中咒罵著蒼天大地,他到底做錯了何事,要讓他活得這么苦?
終日活在兄長的光環(huán)之下,被忽視被踐踏,唯一的作用不過是被拿來給兄長作對比,說他們雖同為嫡子,卻有如云泥之差。
任憑他再怎么努力也追不上兄長半片衣袖,他的所作所為被否定得一文不值。很多時候他寧可自己是個宮婢的兒子,也不愿在一墻之隔下旁聽著別人的天倫之樂。
賀元闌出生了十年,這種痛楚就伴隨了他十年,哪怕他裝作不聽不看,這種感覺卻依然縈繞在他心中。
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夠慘了,沒想到上天卻仍不放過他!如今竟是要他夭折在這此處么?他不甘心!憑什么?
滔天的怒意席卷而來,他一時間甚至忘了身上的疼痛,他艱難地翻身,雙手掐在泥縫里奮力往前蠕動,每行一寸,后背的傷口便再次裂開,膝間的劇痛麻痹著他的神經(jīng),他渾身顫抖地咬牙堅持,血水在身下蜿蜒成一片,他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他要活下去!
雨勢漸漸變小,山林間恢復了靜謐,依稀可聞人聲自遠處幽幽傳來,落到賀元闌耳中恍如天籟。
“……來人呀,救命啊……救救我……”
聲音中帶著哽咽和祈求,淚水自眼角溢出,賀元闌嘴唇緩緩翕動,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傳出。
夢境外,屋內(nèi)三人聽到這番絕望的求救聲傳出都不由得心下一震,陳伯嘆息著拍了拍他的手背寬慰道:“孩子別怕,我來救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