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用得上的資本論:當代社會人生存指南
- 周德宇
- 5308字
- 2021-07-06 09:26:27
走進工資的本質
資本為何憑空生錢?工人為何衣食無著?為何我們每日奔波勞累,卻仍然感覺工資入不敷出?這一切的背后,是人性的扭曲還是道德的淪喪?敬請關注世紀巨獻《資本論》,讓我們跟隨馬克思,走進資本的隱秘世界……
馬克思自己在《資本論》里就有這樣一段“走進科學”式的生動描述:
勞動力的消費,像任何其他商品的消費一樣,是在市場以外,或者說在流通領域以外進行的。因此,讓我們同貨幣占有者和勞動力占有者一道,離開這個嘈雜的、表面的、有目共睹的領域,跟隨他們兩人進入門上掛著“非公莫入”牌子的隱蔽的生產場所吧!在那里,不僅可以看到資本是怎樣進行生產的,而且還可以看到資本本身是怎樣被生產出來的。賺錢的秘密最后一定會暴露出來。
一旦談到勞動和資本的增殖,我們就已經開始深入到資本論的核心內容中了。
普通商品的交易和貨幣的流通,是我們每個人在日常生活的公開場合都能接觸到的,而勞動力這種特殊商品的交易,以及資本這種特殊貨幣的增殖,則隱蔽得多。
即便進入了隱蔽的生產場所,勞動力的交易仍然遵循著商品的法則:資本家(貨幣所有者)→支付工資(勞動力的價值)→雇用工人(勞動力所有者)→為資本家工作(勞動力的使用價值)。
賺錢的秘密歸根結底,就是讓勞動力的使用價值大于價值。也就是說,要讓勞動力的產出,大于雇用勞動力所花費的工資。
這一切具體是如何做到的呢?先從工資說起。
工資由什么來決定
工資都是奮斗出來的,自己有多勤奮,就有多少工資。干得越多,掙得就越多……
乍一看似乎是這樣。絕大部分公司都有獎懲機制,干得多的拿更多獎金,干得少的就沒獎金甚至要受罰,所謂的狼性團隊、叢林法則,不養懶人閑人。
這話是有其道理的。用馬克思的話來說,沒有使用價值(無法達成工作目標)的商品(勞動力),肯定是不會有人愿意購買(雇用)的嘛。
不過正如前面談到的,商品的價格歸根結底取決于其價值而非使用價值。有使用價值代表著我們會被雇用,但并不完全決定能拿到多少工資。
可以在這里先思考一下:自己在奮斗時,多干的部分,多創造的成果,是全歸我們自己嗎?
肯定不是,甚至都得不到絕大部分。
比如,一個手機游戲開發團隊,一般也不過拿到10%左右的利潤分成,這些利潤還要分攤給團隊里的幾十號人。甚至很多公司都不會按照利潤給團隊分紅。
如果我們說工資取決于奮斗,那么我們的工資為什么遠遠抵不上奮斗所創造的價值?顯然,這里面有些事情不太對頭。
有的人可能認為,一味地奮斗是沒用的,要考慮到自己的工作是否重要,是否高端。高端人才當然應該享有更多的工資,而低端人口自然再奮斗也沒有多少錢。
但是大家都是社會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工作的高端和低端又是誰說了算呢?醫生的工資普遍比護士高,但是治病救人需要醫生和護士共同努力各司其職,少了誰都不行,為什么醫生就會比護士更重要呢?
如果有人說,工資的多寡本身就反映了工作的重要程度,那就變成了循環論證,我們還是不知道這個工資是如何決定的。
或者,我們不需要關心工作本身重要與否,只要考察市場的供求就可以了,反正萬能的市場總能夠正確地標價。物以稀為貴,勞動也是一樣,社會緊缺的人才就能拿到高額的工資,而過剩的勞動力則只配拿到微薄的薪水。
這個思路只能解釋工資在一定范圍內的波動,仍然沒有告訴我們這個工資的波動范圍本身是如何決定的。我們也可以回想一下:護士也經常面臨短缺,但是再短缺,我們也很少見到護士的工資比醫生高。顯然,光用市場來解釋工資的多寡和差異是不夠的。
工資就是維持生計的補償
所以工資該由什么決定呢?
“同任何其他商品的價值一樣,勞動力的價值也是由生產從而再生產這種特殊物品所必需的勞動時間決定的。”一件商品的價值取決于生產所需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勞動力作為一種特殊商品,并無什么不同。
那么,什么是“再生產”勞動力所需要耗費的東西呢?這其中包含了幾個部分:
首先,“假設個體已經存在,勞動力的生產就是這個個體本身的再生產或維持……勞動力的價值,就是維持勞動力所有者所需要的生活資料的價值。……因此,生活資料的總和應當足以使勞動者個體能夠在正常生活狀況下維持自己……”
這就是工資最直觀的組成部分,被我們用來維持生計,從而第二天可以正常工作,以滿足耗費的衣食住行的最低需求。馬克思在這里引用了一個例子:
古羅馬的斐力卡斯,作為管理人居于農業奴隸之首,但由于勞動比奴隸輕,得到的報酬也比奴隸更微薄……
我們現在也可以看到,有時候從事重體力勞動的工人,比如建筑工人、快遞員,他們的工資會比很多公司底層文員要高。
你額外加班拼命所掙得的獎金,與其說是奮斗的獎勵,不如說是你額外付出的精力的補償。如果想要維持高強度的勞動,就會需要更多的物質基礎,不然人在體力和精神上都容易垮掉。
相反,如果想要減少這部分的工資,資本家自然就希望消費品和地租的價格降低,這樣工人維持勞動力的成本就會更低,這就帶來了產業資本家和地主階級的矛盾。
但是,工人的生活處境并沒有因為糧食變得便宜而得到多少改善,因為資本家付的工資本來就是根據物價進行調整的。同樣的斗爭也發生在如今的世界各地,只不過斗爭的對象從谷物法變成了各種貿易協定。大部分美國資本家都支持自由貿易,反對提高中國商品的關稅,其實就是同樣的用意,畢竟中國商品是美國勞動者日常消費的重要部分。
中國大部分從事實業的人肯定還是希望房租和地價能夠下降,從而減少他們的勞動力成本。而支持房租和地價上漲的,則大都是房地產商和依附于房地產商的金融機構們。畢竟他們既不需要在乎勞動者的生活成本,也不需要在乎實體企業的效益,只要躺著收地租就有錢賺了。
在馬克思的時代,英國各階層圍繞著《谷物法》展開了斗爭。《谷物法》限制了外來廉價谷物的輸入,雖然保護了掌握地產和農業的英國貴族的利益,卻提高了工人的生活成本,進而影響了產業資本家的利潤。于是英國資本家宣稱自己為了工人的利益反對《谷物法》,最終在1846年取得成功。
工資還包含了家庭和教育成本
工資不只是勉強維持一個勞動者個人的生計,還要考慮到家庭和教育。
個體的勞動力所有者終究會衰老并死去,從而退出勞動力市場。為了讓勞動力不斷地出現在市場上,就需要勞動者們組成家庭,繁衍出新的勞動者。而為了讓勞動者們掌握相應的勞動技能,又需要對勞動者進行教育和培訓。
所以我們也可以理解,為什么城市中產階級的收入往往要更高一些,不光是因為城市中高昂的生活成本,也因為他們對下一代的培育需要更多的成本。
一個人在大城市生活,每月只需要付出房租和生活費就夠了。但是若要結婚生子,且不說額外付出的時間和精力,光是多出來的房貸壓力就足夠讓每月的支出翻倍了。如果要給孩子培養點興趣,或者上個輔導班,應付升學壓力,那每月又要多出成千上萬的成本。
所以雖然城市中產階級很多人看起來收入不少,但當我們把這些家庭和教育成本考慮進去之后,他們的日子就變得緊巴巴的了。
醫生在提供自己的勞動力之前需要接受更多的教育,花費更多的時間,而護士所需要的培訓則簡單很多,因而護士的工資就很難趕上醫生。技能和經驗的累積也是同理,熟練工人的工資總是會高于新手。
所以讀書和培訓并非無用之功,很多人喜歡去考各種資格證也是一種合理的選擇,畢竟作為個人來說,在教育上投入能夠獲得的工資增長是最為直觀明確的,這也是中國家庭重視教育的理性選擇。
如果教育和技能只是前期的投資,那么教育帶來的收入提升是會趨于減少的,畢竟不管你之前受過多少教育,同樣一碗飯都能讓你活下去干明天的活兒。所以不斷地學習和提升,活到老學到老,雖然是碗陳年雞湯,但也并非沒有現實意義。
那么為什么有些“成功人士”反而會鼓吹“讀書無用論”呢?因為他們靠資本過活,本來就不是領工資的人,也不是靠自己的教育和技能發家的,讀書對他們來說自然是無用的。可是如果普通大眾也信了這種神話故事,大概率是成不了“成功人士”的,而是只會給“成功人士”提供廉價勞動力。
勞動者的教育越少,資本家所需要支付的工資就越少,他們可巴不得大家都認為讀書無用呢……當然,什么樣的培訓和教育是真正能帶來工資增長的,這取決于社會的具體需要和個人的具體情境,對于個人而言,不是說更多的教育一定能帶來更高的工資,但是對社會平均來說,教育帶來的收入提升是在理論和實踐中都得到了嚴格證明的。
資本家難道不想要高素質的勞工、高技能的員工嗎?
不是的,資本家當然想要這樣的員工。但是資本家也想要廉價的易于支配和替換的員工。一個技能齊全,能夠完成產品生產中所有流程的高素質員工,要讓資本家花費的成本,可是要高于四五個只能在流水線上完成某個流程的普通員工。不光是因為高素質員工的薪酬更高,而是因為掌握了全套生產技術的員工,會反過來挾制資本家,因為少了他就不能生產。資本家可不想依賴員工,而是希望讓員工依賴自己。
所以在資本主義時代之前,手工業者的主流生產方式是每個人都要能獨立生產自己的產品,而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則是機械化流水線,流水線上的每個員工只需要負責最簡單的一個環節,而不需要太多的技能和教育水平。這樣一來,每個員工的工資就會極為低廉,而一旦員工有反抗,資本家可以輕易地替換掉他而不用擔心影響生產。
這種將生產簡單化機械化的趨勢從工業革命延續到現在,一直沒有斷絕,這就是為什么我們現在看到自動化技術不斷得到應用,機器人和人工智能在生產中發揮著越來越大的作用。提高效率自然是一方面原因,但借此減少對員工個體的依賴也是重要的考量之一。
歷史和道德對工資的約束
馬克思也強調,工資并不是一個固定不變的值,而是要考慮到勞動者和資本家所處的社會:
由于一個國家的氣候和其他自然特點不同,食物、衣服、取暖、居住等等自然需要本身也就不同……其中主要取決于自由工人階級是在什么條件下形成的,從而它有哪些習慣和生活要求。因此,和其他商品不同,勞動力的價值規定包含著一個歷史的和道德的要素。
什么是“歷史的和道德的要素”?馬克思沒有再詳細說。事實是,不同的社會以及不同的社會群體都有不同的要求。
對于信仰宗教的社會來說,為勞動者提供宗教上的保障肯定是要考慮在內的,勞動者的工資不光要滿足他們物質上的需要,也要滿足他們相應的精神生活。
當然,若是有足夠的利潤存在,資本家也不在乎那么多。比方說,一些中東神權國家的主要勞動力來源是外籍勞工。但即便這些外籍勞工大都同樣信仰伊斯蘭教,他們卻依然缺乏“同胞”應有的勞動保障和尊重。可見,不管宗教勢力多么強大,資本家多么虔誠,勞工們的待遇卻難以符合教義要求。
中產勞動者也有自己的一套社會規范,比如要求穿什么樣的衣服,用什么樣的牌子,看什么樣的媒體,說什么樣的話語,進行什么樣的娛樂,孩子上什么樣的學校,家里住什么樣的小區……不遵守這些規范,就好像沒法在公司立足,沒臉見人一樣。
維持一個所謂“體面的”中產階級生活所需的成本,當然被考慮在了工資范圍內,但這并不是一個足夠強的社會規范。
本質上講,相信自己的消費品位可以提升自己的階級地位,無非就是消費主義的商品拜物教罷了,一個中產人士不會因為跟老板買了同一款表住了同一間酒店而真的就變成資本家。資本家當然也明白,中產階級的生活質量并不真的與他們的工作能力掛鉤,中產階級搬磚的時候并不需要懂滑雪練瑜伽。
在年景好的時候,資本家有余力支付更高的工資來滿足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讓他們保持一個相對穩定良好的身心有助于提高工作效率。但是一旦遇到經營困難,工資就成了需要削減的開支,資本家們降薪裁員的時候可是根本不會考慮誰每年要花多少錢去健身和旅游,誰每年要花多少錢供孩子上國際學校,誰每年要花多少錢去還高檔小區的房貸……
不好意思,消費降級吧。
很多看似光鮮的白領一旦被裁員,一夜之間就會從中產淪落為無產,因此還不起身上背的貸款而自殺(甚至很多人并非真的走到了破產這一步,僅僅是因為無法維持原先的生活方式和消費水平,就承受不住心理和社會的壓力了)的情況也并不少見。
反過來說,如果一個拿著中產工資的人不認為所謂的中產生活方式是必要的,那么倒是可能攢下一些積蓄用來應對這些風險,只不過在日常生活和人際交往中要面臨更多的壓力了。
勞動者的抗爭會影響整體工資水平
可見,社會規范雖然對于勞動者的工資和待遇有所影響,但并不足以可靠地約束資本家。
那什么更為可靠呢?勞動者自身的斗爭也許更為可靠。
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主要取決于自由工人階級是在什么條件下形成的”。
如果一個國家的階級斗爭歷史較長,工人階級通過斗爭,迫使資產階級意識到整個社會的穩定有賴于工人的福祉,該國工人的工資就會相對更高。工會的存在也是同樣的意義,通過持續地與資本家斗爭,來爭取工人階級所應得的生存標準。
在全球化的今天,工會的斗爭也日漸困難。畢竟資本家可以輕易地雇用或者外包來自其他國家的低廉勞動力,而無視本國的工資標準。反過來,工會——特別是歐美國家的工會——在當前也日趨變得保守和封閉,常常滿足于本團體的特權而忽視工人階級的整體利益,忘卻了階級斗爭的歷史,反而把別國工人階級看成是比本國資本家更大的威脅。
因而在當前的情況下,曾經享受高工資的發達國家工人,他們的實際工資也在趨于下降,回歸到僅能保障基本生活的程度。
可見,工資的高低歸根結底還是取決于勞動力的價值,除此之外的各種因素都只是使其圍繞一定范圍來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