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九這日,柏逐昔早早地上了山。
她每年六月十九都會來這里,等一個人,等了好多年。
和她一樣,這個村子里的人都會在農(nóng)歷六月十九這天早早出發(fā),借著月色上山來。燒一些紙錢,燃一炷香,放一掛鞭炮,求一張簽。
山頂?shù)膹R早已破敗不堪,即便這金絲楠木可萬年不朽,也在這風(fēng)吹雨打中漸漸破敗。只剩一間小屋,是用石塊堆砌起來的小屋,上面蓋著油紙防水。還有幾塊斷垣,風(fēng)吹日曬,也不知還能堅持多久。
她不知道自己這些年在堅持什么,只是覺得不能放棄,一旦放棄,生命也好像失去了意義般。她害怕自己變得行尸走肉,更害怕自己這么多年的堅持只是一個謊言。
行至半山,回頭往下望,星星點點的是人們的手機(jī)燈光與電筒。
她仍記得很小時候沒有手機(jī),電筒也很珍貴。大家會扎一個小燈籠,一根竹棍勾著,里面放一支粗蠟,點上,然后提著它上山。要走得特別小心,風(fēng)大了燈籠會滅。
那時候的月亮比現(xiàn)在更亮,夜也更黑。
她坐下來歇息,年紀(jì)上來之后體力遠(yuǎn)不如前,爬山爬到一半總是要休息一會兒。
有兩個阿姨從她身邊走過,一邊互相扶著往上走,一邊說些家長里短。
“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人船?!?
她只聽清了這句話,好像是有個阿姨說這些年日子不好過,另一個阿姨便說了這句話來勸解她。突然腦子里面有些恍惚,好像在哪聽過這樣的話,但又有些想不起。
她搖了搖頭,起身繼續(xù)往上走。一切都有可解之法,她又何必一直糾結(jié)過去與未來呢。
山頂?shù)娘L(fēng)特別大,和往常一樣,她一步也沒踏進(jìn)那間屋子。在外面燒了些紙,放了一掛鞭炮,然后點上一炷香,插在了那堆紙錢前面。
她瞧著眼前這片斷垣,好像能透過這些破碎的瓦片和破舊的磚石,瞧見那個溫潤如玉的男子。他等了一生啊,就在這里,注視著那個曾充滿罪惡的地方。
他在等她回去,等她再次在馬上向他伸出手,帶他打馬街前,看遍這武陵城中的每寸草木。
薄云聚攏成海,山雨起復(fù)而消,暖陽破幕漸升。
她又看見了那個熟悉的村子,于是喝光了杯中的水,下了山。
這個村子,她曾住過很多年,卻從不曾知道原來這塊白巖從前竟是黑的。她漫無目的的走著,回想那段如夢般時光。
這里原本有口井,現(xiàn)在長著一棵參天木。這處原本是她的院子,山河地動,現(xiàn)在成了一片林子。這處原本養(yǎng)著大夫人的花,現(xiàn)在是別人家晾衣服的院子……
這處……現(xiàn)在是一片密密的竹林。
原本,是靈堂啊。
她閉上眼,抬腳走了進(jìn)去,好像置身于原本的黑山石中。睜開眼,是一棵很粗的竹子。這根竹子已經(jīng)很老了,上面開滿了米黃色的小花。拍了拍竹子,根部有些微微晃動。
呼吸吐納間,她運氣一掌將竹子給拍倒,根部的泥帶了些出來,索性便整個扯了起來。這竹子不知長在這多少年了,根扎得很深。
廢了不少力氣扯出來之后便是個大洞。她又往下挖了幾尺,竟真的挖出一靈位來。
過了這數(shù)千年,竟也沒有損毀,還能瞧見上面的字。
尊夫冉公元嘉位。
世人不知這里曾有過罪惡,也不知這里曾住過一個誤入異世的姑娘,她在那里消磨了自己一生的熱血與義氣,還有愛情。
她緊緊抱著這塊靈牌,無聲地哭了出來,眼淚滴落在靈牌上,靈牌竟化作點點熒光,自她懷中消散。
她伸手去抓,卻什么也沒能抓住。
“大哥……”
她叫著,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
背后似乎有別樣目光,年少習(xí)武,即便多年不練,也還保留著那份警惕,不覺回身望去。
“等到你了,我的逐昔。”
數(shù)千年來,他都是這樣一副樣子,著一襲緋紅常服,裹一條藏青頭巾,戴著那個鬼面具。依舊是站得筆挺,手腕上戴著那串青碧翡翠和一條項鏈,一笑,就有淺淺的酒窩。
說了等她,就真的在等,他不走,便是誰也帶不走他,就這樣等著。
終于啊,世間滄海桑田,又再相遇。
“在我身上,時間停留了數(shù)千年,現(xiàn)在,它又開始流轉(zhuǎn)?!?
他取下臉上的面具,遞向她。
這張臉,她夢了這么多年。
面前的人真真切切存在,打散了她十二年來的疑慮。
“我就知道,你不止是我的一個夢。”她扎進(jìn)他懷中,和從前一樣,這懷抱炙熱溫暖,她能感受到他的溫度。
知道他是真切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