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在民間:古村·古俗+古藝(套裝共2冊)
- 馮驥才
- 3262字
- 2021-07-02 10:35:44
內丘神碼
第一次見到內丘的紙馬便很吃驚。如此古樸的版畫還在印制嗎?
待進入內丘,這些疑訝便不問自解。
車子行在縣城里,我們不知不覺不再說話,眼睛盯在車窗外邊。暮色已經深濃,街兩邊的窗子卻黑糊糊很少有點燈的,也沒有路燈;垃圾就堆在道邊。廣告大都是單色的,一塊塊白板子上用紅漆綠漆粗拉拉寫著店鋪名稱。奇怪的是看不見行人,唯一有活氣兒的倒只是我們這輛車子了。這使我恍惚想起二十年前去探望淪落在泊鎮的姐姐時的那種凄涼。
此刻,我想起自己寫過的一句話:愈是窮困和邊遠的地方,民間文化反而保存得更完整一些,純粹一些。倘若真的這樣,豈不更是悲哀。
我們的文化不是保護下來的,而是被歷史遺忘在那里的。我們只不過沒有力量去破壞它罷了。
內丘西鄰三晉,東望齊魯,北拱石門,南接邢臺,身隅燕趙之地狹長的一角,與晉中、與崢嶸迭蕩的太行山相連。然而,貧瘠的生活總是與燦爛的想象為伴,生出奇異的文化;封閉的世界又使歷時久遠的文化仍處于活態。而這種存活著的古文化,不只是一種被應用著的形式,更是其內在的靈魂。
比如內丘這里紙馬的“萬物有靈”。
在遙遠的古代,人們對天地萬物種種莫測與不解,歸結于神靈的擺布。從天上不測的風云,人的禍福,意外的房倒橋榻,椅散梯折,乃至倏忽而至的畜疫與車禍,全認作神靈一時的不快與慍怒。東方先人認識世界的方式是感悟,這種感悟是一種心靈的智能。早在西漢以前,我們的先人就知道用感悟得來的二十四節氣來把握農耕的節律了。
于是在人們的想象中,天地萬物無一不有神靈的存在。人們把這些神靈畫出來,刻印出來,并在除舊迎新的日子里,對他們焚香行禮,表達虔敬,祈望未來的日子里事事平安。這便是民間紙馬的來歷。能想象得出這巴掌大小的印著古怪形象的紙片上,承載著明天的禍福與安危嗎?這粗礪的小畫紙原是我們祖先一種莊重的精神符號。
此次對內丘紙馬考察的重點是魏家村和南北雙流村。內丘有三百零一個村,原本大都印制紙馬,自印自用,自給自足。但經過近半個世紀的風云變幻,如今恢復刻印的只剩下七八個村莊(金店鎮的魏家屯村、黃釜村、河巨村;城關鎮的南雙流村、北雙流村、石家莊村、前魯亭村和后魯亭村等)。魏家屯村的魏進軍家世襲此業,以家庭為作坊。印制時,夫妻聯手,相當純熟。魏進軍尚有家傳老版多種。諸如《連中三元》(30厘米×20厘米)、《關公像》(30厘米×20厘米)、《祖先牌位》(30厘米×20厘米)、《全神圖》(30厘米×20厘米)等,皆為“大神靈”。只有一種《八仙祝壽圖》(11厘米×48厘米),屬于吉祥圖。基本上是清末民初的刻品。
所謂紙馬,就是在神像前備馬一匹,供神乘騎,故稱紙馬。內丘的紙馬分為大紙馬(一稱“大神靈”)和小紙馬(一稱“小神靈”)。大紙馬是財神、灶爺、全神、門神,形式上與各地的灶王和全神一樣,尺寸相同,都是30厘米×20厘米左右,也都是套版印刷,沒有特別之處。但內丘的“小紙馬”卻極具特色。
在內丘的先人看來,只要有一種東西,必然有一種神靈在其中。有房子就有上方仙家,有井就有井神,有車子就有車神,有紡布機就有機神,有梯子就有梯神,有道路就有路神,有廁所就有糞神……小紙馬上大多是這種萬事萬物中無所不在的神靈。前邊所說在神像前畫一匹馬,主要是指大紙馬;小紙馬太小,只有神像,沒有馬,卻也稱作紙馬,要不神靈怎么來到身邊?
印制小紙馬的畫版通常采用杜梨木或棗木,刮平后雕刻。內丘盛產杜梨。宋代范成大就以一首名曰《內丘梨園》的七絕,贊頌過內丘的梨子。小紙馬的尺寸一律是20厘米×10厘米,單線黑色,但不是墨汁,而是用煙黑加上水膠煮成。如果想換換顏色,不換版色換紙色,印小紙馬的紙張是一種價錢極廉的白線紙,通常使用的是黃色和粉紅色兩種。印刷十分簡便。由于畫版小,無須套色,印制時只在畫版刷些墨色,將紙反鋪在版上,不使棕刷,而是用手掌輕輕地邊按邊抹即成。在南北雙流村一些家庭中,至今還用這種極其原始的方法來印制紙馬。
小紙馬印好,由婦女放在小簸箕里拿到集上,找塊空地,鋪塊土布或硬紙板便賣。遠近各鄉各縣來采買年貨的人,誰不順便請些神靈回去?當地人請神像不能稱“買”,而是稱“揭”。買紙馬稱作“揭碼子”。人們“揭碼子”時,全憑自己的需要。倘若常常出遠門,便要揭一張“路神”;家中養牛,則要揭一張“牛王”;梯子出過事,傷過人,就要揭一張“上下平安”的“梯神”。但對于“天地神”“財神”“吉神”“喜神”“土神”等等,都是必“揭”的。
在三個村子與兩個集市上,我采集到的小紙馬共三十六種。如下:
每一紙馬上,除神像外,上方有神名,簡明而直觀。最有特色的是,神仙的衣衫多用直線和排線,形象高古而怪異。比如土神從鼻翼兩邊各伸出一條胳膊,向上高舉,叫人想起《山海經》中那些異人異獸。然而這奇怪的形象卻頗有來頭。相傳土神在土里行走,故而雙臂向上托舉著大地;此外《世略》說“土者,乃天地初判黃土也,故謂土母焉”。再看這土神的肚子上有個,卻正是女陰的符號。
內丘的紙馬真的保持著這些古老文化的源頭嗎?
身在這荒僻的山村里,手捏著這些古老神靈的紙馬,我的心忽地一動。如今,當現代科技的聲光化電挾持著我們飛奔向前、全然不能自已之時,我們的歷史生命在這里竟然如此的穩固與執拗!
◇內丘紙馬《火神》
◇內丘紙馬《土神》
此刻,已近年根。此地村人的家中,小小的神靈已經處處可見。大門兩旁貼著“路神”與“喜神”,神像前還有一個小小的可以插香的香灰盒;院子正中擺放天地桌,上邊的木龕內是“天地三界”,下邊則是那雙手擎地的土神。房上是“上方仙家”,梯子上是“梯神”,糧倉上是“倉官”,碾坊是“青龍”,磨棚是“白虎”,房外是“火神”,房內是“財神”,車子上是“車神”,牛棚馬圈上是“牛王馬王”,雞窩的門上是“雞神”……有的一臉胡須,有的滿面春風,有的立眉怒目,有的則神情肅穆、莫測高深。我們來自大城市的人看到這些從未見過的面孔,自然會感到怪異;此地的村人卻深知這些神靈的性情與法力,并與之神交已久,心靈互通。在蒙昧的遠古,沒有科學,不能解釋大千世界,人對天地萬物全憑感知。物我相通的兩極,一邊是心靈,一邊是神靈。這不是迷信,而正是我們祖先天人合一的方式。此中那一份對美好生活的苦苦盼切不叫我們深深地為之感動嗎?
有趣的是,當今內丘的“車神”紙馬,上邊的神像已然換成一個戴頭盔騎摩托的男子,這是他們新造的神嗎?不是。它讓我們感到現代生活的觸角已經伸到了這里——包括對生命的威脅。
內丘的紙馬多么敏感!
在中國,內丘與云南大理的紙馬是一東一西兩個紙馬之鄉。比較言之,云南多些浪漫神奇,內丘則更高古曠遠。云南的畫版曲線較多,輕靈優美;內丘的刻工擅長直線,樸拙凝重。內丘雖然與武強相距不遠,間有滏陽河牽連,但在刻版上——尤其是小紙馬的制作上,刻藝精良的武強對內丘似無太大影響。內丘小紙馬的畫版都是本地木匠所為。畫稿圖樣代代相傳,地域精神衍習不變。一代代木匠用虔敬之心和粗笨的扁鏟與鑿子,在木版上挖出這些形象,卻一樣飽含著一種對生活的忠誠與懇切之情。
然而,這種紙馬是應用性的。依照此地習俗,年前請神,年后卻無須送神。小紙馬貼在墻上、房上、井上、馬棚上,任其風吹日曬,自然消失,故而古老的紙馬很難存留;印畫的版子也是磨損便廢,沒有想到保存它。故此,許多古老的紙馬早已散佚。比如相傳“七十二行”的祖師像,隨著那些行業與作坊的消亡,大多泯滅于無。故此,在內丘我們就決定將此地紙馬列入中國木版年畫普查對象,并在日后出版《中國木版年畫全集》時將內丘紙馬與云南甲馬合為一集。
我將“普查提綱”交給他們。請他們盡快成立“普查小組”,并囑咐他們一定要對全縣所有村落進行一次終結性的地毯式的調查。有幾種材料一定要通過普查挖掘和整理出來:
1.內丘紙馬營銷地區圖。
2.內丘紙馬作坊分布圖。
3.內丘紙馬總目。
4.各種紙馬的張貼處、風俗內涵及其相關的民間傳說與故事。
5.古版與老紙馬的原件。尤其對那些已經不再制作的老紙馬要著力搜尋,甚至要做到“捕風捉影”。
癸未年底,在山東濰坊的年畫會議上,內丘來人告訴我,他們已經訪到的紙馬多達120種,有的已是絕世的孤品。我欣喜難耐,晚餐時特意斟滿了酒敬了他們一杯。
20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