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人類社會，總是向往風平浪靜，一團和氣。所以我們學會了：忍耐是美德，寬恕別人就是寬恕自己、吃虧是福。在愛情里，太多回，我們因為害怕對方傷心，害怕失去，努力委屈自己，維持著一切如故的幻象。親情里，無數次，我們因為習慣了權力模式，不愿給自己添麻煩，默默承受、逃避溝通，反而讓自己與父母更加隔閡。就像人偶爾生個小病是好事一樣，總是無征兆，往往突然冒出來的，就是絕癥。增加溝通，早點讓問題碰撞，總好過最后無可救藥。

林絢和周旭坐在回家的810 號公交車里，構思著要給林絢的美國大學研究生申請拍一則什么樣的視頻。周旭打開電腦，給她看自己做過的廣告片，“阿道夫希特勒，**戰犯，二戰罪魁禍首；東條英機，甲級戰犯；思維尼托德，殺人如麻的理發師。。。。。。這些讓你毛骨悚然的惡魔都不會存在，如果當時有它——杰士邦。”廣告戛然而止。林絢也一愣，“為什么有它就不存在了？”

周旭也一愣，突然反應過來，林絢和別的女孩不一樣。她哪里知道什么是避孕套？周旭不想破壞林絢生活的那個絢麗泡泡，連忙說，“哦，是一種藥，吃了就生不出來孩子?！?

“噢！”林絢恍然大悟，贊許地說，“你還挺有想法的么？這個創意好。”

周旭尷尬一笑，“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覺得要拍一個這種出其不意，讓所有大學都不能拒絕你的介紹片。”

林絢笑起來，“怎么？用當年我差4分沒上北大的口號？沒打沒錄取我是它的損失，不是我了林絢的損失？”

“這個好，就這個 tone！絢兒，你英語比我好，你寫好腳本，我來給你設計鏡頭。開場你就穿昨天那套黃色的套裝和裙子，好看！”

“黃色的套裝和裙子？”林絢愣住了，“我昨天穿的是綠色的??！”

周旭不好意思一笑，“哦，是綠色的啊?？龋∥覜]告訴過你，我是色盲。之前我一直好奇為什么小狗明明是綠色的，應該叫小綠狗啊，咋非要叫小黃狗。我還以為是專門的品種呢。后來才知道它真的是黃色的?！?

“??？哈哈”林絢笑彎了腰，“小綠狗？你是認真的么？”

“還不知這個呢。小時候課本上總是寫秋天來了，滿樹的葉子都變黃了，我一直奇怪，葉子不是一直是黃色的么？”

“周旭！你要笑死我啊！”林絢更樂了?！翱蓱z的孩子，我還說怎么你做的海報，拍的作品怎么配色那么有風格呢，你這是專門挑你能分辨出的顏色?。　?

周旭也笑了，“可不是么。所以我最愛黑白攝影，不給自己找麻煩。”

林絢調皮的指了指前方的紅綠燈，“那你看看，現在是什么燈？”

周旭故意不看，“你別提了，小時候玩紅燈停綠燈行黃燈請慢行的游戲，我總是輸。我開始還奇怪怎么大家最愛拉我玩那個游戲，后來才知道，因為我肯定輸。”

林絢只當這是她聽過的最好笑的真實發生的事。所以當周旭隨她回家共付媽媽精心準備的“鴻門宴”的時候，林絢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把這個告訴了爸爸和媽媽。爸爸今天一反常態，沒有平時的隨性幽默，聽到周旭喊“叔叔好！”只應了一聲便走開了?，F在爸爸突然說出的話更是讓林絢大吃一驚，“色盲是一種疾病，是會遺傳的。絢兒，你知道么？”

周旭的臉上立刻失去了笑容，林絢仿佛也如夢初醒?！鞍职郑氵@都是哪跟哪?。俊?

爸爸又說了句，“我們從小對你就沒什么要求，但是你總不至于要找一個殘疾人回來吧?！?

“爸爸！”林絢沒想到這么惡毒的話能從爸爸口中說出來，“周旭設計的作品可都格外與眾不同，這是一種天賦，怎么是殘疾呢？”

媽媽在一旁連忙打起圓場來，“哎呦，你爸不就這樣，口無遮攔。我們對林絢的未來沒什么期盼，就希望她不管跟了誰，不要比在家里過得差。來，小周，吃飯吃菜。這些可都是阿姨親自下廚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湊合吃吧?！闭f著又從桌子后面拿出一雙Tod’s的男士皮鞋禮盒來遞給周旭，“感謝你一直對我們絢兒這么照顧。絢兒能多你這么個好朋友，阿姨很高興。這雙鞋是叔叔的乙方送的。這樣子太時髦了，不適合中年人。我看你穿合適，送給你吧?！?

周旭連忙擺手，“阿姨，這么貴重的禮物我不能收。”

“這有什么貴重的？別客氣?！眿寢寣⑿臃胚M周旭的大拍攝工作袋里。你們都快大四了，要實習找工作的，也得穿得體面一點嘛?！?

晚飯后，林絢在一旁拿起一個蘋果，削好了遞給周旭，“來，吃蘋果。”

林絢并沒有察覺媽媽眼中異樣的眼神，“小周你真是好福氣。我養了絢兒這么大，還沒吃過她親手給我削的蘋果呢。都是我伺候她。”

飯后林絢送周旭離開，路上滿懷愧疚地說，“我爸平時不是這樣的，他的確說話不過腦子，你不要往心里去啊?！?

周旭微微一笑，拉住林絢的手，“沒事兒，我是豬堅強。我倒是挺欣賞你爸爸這樣，直來直去，不遮遮掩掩的。不像你媽，看著和和氣氣，其實是個笑面虎?！?

林絢一愣，“我媽？今天他倆真的是角色錯位了。我之前最擔心我媽作妖，結果我媽又給你做飯，又送你禮物。倒是我爸綿里藏針。”

周旭看了林絢一眼，“你啊，果然還是副小孩子的眼力見。你沒看出來，你爸媽是分好了紅白臉的么？你媽媽句句話里有話。說是沒要求，緊接著就說娶了你的人，不能讓你比在家過的差。這句話可厲害了。你家是在BJ最貴的東三環核心地帶豪宅，你爸是中國最賺錢的地產行業高管，有專門配車和司機。我們出去，一看人多你就不愛擠公交地鐵，要打車。這一趟趟，BJ又堵車，多少錢啊，你根本無所謂。你媽送我那雙鞋，可是國際一線大牌。她跟沒事人一樣送我，意思還不明白么？我們家絢兒平時吃得用的可都是最好的，你個窮小子可別想委屈了我們家公主?！?

林絢一臉驚恐地看著周旭，“哇，你不愧和我媽一個星座——天蝎座！太腹黑了。剛才我還覺得一片合氣，怎么被你一說就是刀不見血了？”

周旭捏了林絢的手一下，“你當然不覺得啊，你就是沒長大的孩子，沒心沒肺！所以才被你媽媽拿捏得死死的。”

林絢一慌，“你怎么跟我哥一個論調啊？我怎么就沒心沒肺了？”

“是吧。你看，你哥也了解你。就說這個每天坐810送你回家，你想過么？從人大到你家，BJ城一日游了快，橫穿東西。你到家了，我還得等班車回學校，一來一回至少3個小時。我每天回學校已經很晚了，才有時間做作業，完成工作。你有想過偶爾放我一個假么？”

林絢真的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她只覺得每天從學校換車到人大東門的天橋，遠遠看見周旭在公交車站等著她，是每天最幸福的事。幸福到有一回她的師兄說在人大門口遇見她喊了幾聲，林絢都置若罔聞，直接向周旭奔過去了，直感嘆：果然是沒有1米8，不是帥哥，在你林絢眼中就是空氣啊。810是特班，總要等很久才來。天冷的時候，周旭總是會敞開羽絨服將林旭護在懷里，林絢覺得那簡直是天下最浪漫的事。一般要過了西直門才會有座位，可是只要有周旭在，林絢不在乎車上有多擠，她不用抓著扶手，只要靠在周旭身上就好了。她其實可以不擠公交車，讓爸爸來接她?？墒撬x擇了810，因為這樣她就可以和周旭在一起多呆上很久。

只是她沒有想到，這些在她看來甜蜜的事情，在周旭眼中卻是另一番景象?？墒橇纸k不是一個喜歡解釋的人，她只是覺得很委屈，又不想辯解什么，“你不想送我回家，你為什么不說啊？你說我就自己回家唄?！?

周旭嘆了口氣，“我不是不想送你回家。絢兒，我愿意為你做任何事。我就是怕告訴你剛才那些，你會是現在這樣，怕你不高興，所以我一直沒說。整整一年了，其實哪怕有一次，你主動說，今天我自己回家吧，怕你太辛苦了，我也會開心地要死，繼續為你赴湯蹈火?？墒且淮我矝]有，你心里，從來沒有這個意識，要去照顧別人。”周旭停了一下，“當然這也不是怪你。在家你爸媽什么都給你安排好了，在外面，你這么美，又這么優秀，都是呵護你的人。你習慣了別人對你好。你不覺得應該有反應。”

林絢還是第一次聽周旭這么大段的說自己有問題，猶如晴天霹靂，眼淚刷刷掉下來，“你是說我有公主病么？我沒有。我可以做我爸的車回家的，可我愿意和你擠公交，就像多和你待一會兒。我回家什么好吃的沒有，可我就愿意和你一起吃食堂。”

看著林絢委屈的樣子，梨花帶雨，周旭瞬間崩潰了，連忙抱住她，不停安慰起來，“好了好了，我沒說你有公主病。我們絢兒怎么會和那些矯情的姑娘一樣。你就是我的公主?！毖劭粗纸k還是哭個不停，周旭心疼地捶自己起來，“周旭你個混蛋！你答應過永遠不讓絢兒哭的。我就不該說剛才那些話的，都是我不好。絢兒，你別哭了?！?

林絢更委屈了，“明天開始，我自己回家。不用你送我了?！?

周旭看著林絢孩子氣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喲，你看看這氣鼓鼓的樣子，還和我賭氣呢。我送我送，我天天送你回家，好不好？”

“不要！”林絢生氣地轉過身去，“我讓我爸接我。他每次都樂呵呵來，才不會嫌棄我?！?

“誰敢嫌棄你啊，”周旭更樂了，“好了好了，別生氣了。是我嘴笨。我只是太愛你了。但總感覺你像冰塊一樣，怎么都捂不熱。我只是希望能感覺到你同樣的愛我。”

“還要怎么表示啊？我不是每天和你在一起么？”感情上一張白紙的林絢，并不懂得周旭在說什么。

周旭突然溫柔一笑，“哪，每次都是我主動抱你。你一次都沒主動抱過我。先從這個開始吧?！?

林絢差點暈倒，“什么？現在么？做不到！誰沒事無緣無故亂抱的?。　?

周旭看到林絢像受驚的小鹿一般，笑得更歡了，“沒說現在?，F在你快回家去。不然你爸媽該提著菜刀追出來了！“說完突然低下頭，無比深情的貼近林絢的臉龐，“情到深處，自然會主動的?！?

林絢從來沒有這么和一個男生的臉貼得這么近，羞得彈簧一樣跳開，狠狠打了周旭一下，“流氓！周旭你個大流氓！”說著頭也不回逃走了。

回到家里，林絢驚奇地發現，喬君不知道什么時候過來了。她驚奇道，“你怎么來了？是來給我媽媽當特派員的么？”

喬君對林絢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不要亂說話。這時候，只見媽媽陰陽怪氣地說，“絢兒，你忘了從小媽媽教你的，女孩子在男孩子面前要怎么樣？”

“要驕傲地像只企鵝，”林絢不假思索，“我沒忘??？就是這句話鬧得，我們班41人，就11個男生，我都認不全，去年才能把所有人的名字對上臉。人都說我冷若冰霜，太清高傲慢，其實我哪里是啊？”

“既然知道，為什么你剛才還低三下四給周旭削蘋果？”媽媽的眼神如猛虎下山。

林絢驚了，“客人來了，削個蘋果很正常啊，基本禮節吧。怎么就低三下四了啊？”

媽媽的聲音突然高了八度，“你怎么不給你媽你爸，不給喬君削??？你知不知道，男人都是不知好歹的。女人越是百依百順，各種放下身段迎合伺候，男人越看不起你。本來人家周旭還覺得你林絢和其他女生不一樣，結果一看，你也就是個普通女孩。立刻就看不起你了。你看看你爸這樣的男人，結婚前我讓他站著他不敢坐著。結了婚以后，天天什么家務都不敢，我大包大攬，他就拿我不作數了！”

爸爸在一旁驚慌失措，“哎？怎么說到我頭上來了？”說著就要進屋躲起來?！澳銈儌z都是我領導啊?！?

媽媽又看向喬君，“喬君，你也是男的。你說阿姨說的對不對，你們男人是不是就這么想？”

喬君驚恐地看了看宣一美，又看了看林絢，小聲說，“阿姨，我還是個男孩，不是男人呢?！?

不等喬君說完，媽媽咆哮起來，“今天這是最后一次！我不想看到我女兒以后這么不要臉的，下賤的伺候男人！你找個人來伺候你還差不多！”

雖然大笑已經聽過媽媽無數次類似的侮辱性言語，但這次，林絢心中所有委屈爆發出來，大聲說，“我怎么不要臉了？我怎么下賤了！我對我男朋友好一點有錯么？至少我不會像你這樣，放著我爸這么好的男人不珍惜，出去外面找別人！那才是不要臉，下賤！”

此話一出，林絢也被自己嚇到了。19年來，她何曾敢這樣當面和媽媽叫板，還是戳中媽媽的死穴！一旁的喬君和爸爸都嚇傻了。喬君高中的時候，就是因為這件事，經常寬慰林絢，也把自己深深陷入在無望的對林絢的愛中。那時候，爸爸為了能讓林絢回BJ高考，提前回BJ開始做地產。媽媽一個人帶林絢在南方。有一天，媽媽突然帶林絢去了一個和藹的叔叔家，他家有個年齡相仿的妹妹，林絢和妹妹特別好。再后來，媽媽說可以暫住叔叔家一陣子，他家離林絢高中只有十分鐘路程，上下學方便。而且他家，就在喬君家附近?？墒呛髞?，爸爸回來了，和媽媽大吵了一架，說要離婚。林絢的世界幾乎坍塌了——她那時候才知道，這個叔叔是媽媽的初戀，后來走散了，最近不知怎么又聯系上了。媽媽嫌爸爸不夠浪漫，是個只會賺錢的鋼鐵直男，要找回失去的愛。

媽媽是哭著問林絢要跟自己還是爸爸的，她以為自己多年無微不至的照料林絢，林絢一定會選自己。沒想到林絢完全不能接受自己的媽媽是社會上所謂的“壞女人”，堅決要跟爸爸，甚至不離媽媽。媽媽最后還是舍不得林絢，也發現初戀其實是個假大空，爸爸才是可靠的，又回到這個家?？上б磺卸疾灰粯恿恕Ａ纸k眼中的神仙愛情，就這么破產了，徹徹底底。她當時哭了一整夜，她告訴自己：將來我遇到爸爸這樣的好男人，我一定要好好對他一輩子，決不辜負他！

老天如今，讓她遇到了這樣的男人——周旭?？墒遣恢罏槭裁?，爸爸媽媽都不這么認為。林絢覺得自己陷入了深深的絕望。

此刻的媽媽，聽到這番話，又露出了當年同樣的痛苦深情，眼淚決堤，“對！你媽媽就是這天下最不要臉的人！那我也是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把你培養的這么優秀，對你，我沒虧欠過你什么吧！你現在為了個不相干的人和你媽媽翻臉？是誰教你的？周旭么？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人！齊岳當年還知道這世上，媽媽只有一個呢！”說著跑進臥室去，猛地關上門。爸爸追了進去。

林絢呆呆怵在那，懊悔自己說出那么惡毒的話來?？墒撬娴牟恢雷约鹤鲥e了什么，要被這樣羞辱。喬君走過來，拉著她坐下。“絢兒，你知道你媽媽的。她一著急就口不擇言，但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知道。。。。。?！绷纸k聽見屋里媽媽的哭聲，也潸然淚下，“可是我真的沒覺得我不要臉啊。。。。。。”

喬君深深嘆了口氣，“哎。你現在明白了吧。我來是來護你的。其實我挺同情周旭的，也特別佩服他。知道你有個這樣的媽媽，誰敢做你林絢的男朋友??？可是他敢，還不卑不亢。你好好對人家吧。反正我做不到被女方父母藐視還堅持不懈?！?

林絢含著淚看了喬君一眼，“你怎么突然跟個哲學家似的。是你之前說的那個新交的女友鍛煉的么？網戀！真有你的?！?

喬君輕嘆一聲，“也不算純網戀。她也是我們老鄉，同一個學校，低兩屆。也是做主持的，在廣院讀播音主持。”喬君看了林絢一眼，“有點你的樣子。”

“呸！”林絢不屑道，“別是個女的就說像我。”

喬君笑起來，“那是誰都不能跟絢兒比，但你見了就知道，的確有點意思。”

“誰告訴你我要見她了？她從我們學校畢業，去了個專業院校，肯定是學習成績不好?！?

喬君立刻說，“她是提前錄取。她爸媽在老家是個領導，提前安排她獲了個獎?！?

林絢更加鄙夷了，“裙帶關系，職權之便。中國就是因為太多這種領導家的孩子，把普通人家的機會都搶走了。不見不見！”

“別啊！我都說好了。你不是要拿普通話一家上崗證么？那個她有考試的書，說送你一本?！?

林絢瞥了喬君一眼，“我是誰?。克蛯ξ疫@么上心，還送我書？”

“我說你是我妹妹啊，你爸媽就是我叔叔姨娘。BJ我最親就是你們。她必須啊！”

林絢停了會兒，“好吧，看在書的份上，見一下吧。明天我正好有主持任務，你帶她一起來看吧?！?

我們為什么害怕不確定性，害怕混亂呢？這些不和諧，孕育了和諧。暴風雨后，有最蔚藍的天，有最澄凈的大?！?，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暴風雨后留下的，是更美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