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水音、云開和尹天雪送明空和藍若璃至終南山觀音峰后便回到了臨月樓。一到客棧,尹天雪忙去看童戰(zhàn),見他正倚在床頭和童心、明沁聊天,于是坐下來問隱修去了哪里,童心說去抓藥了,然后示意明沁,兩個人先出門去。
尹天雪將剛才發(fā)生的事情告訴童戰(zhàn),童戰(zhàn)嘆道:“真恨沒有早些與柳生結(jié)識,這樣的男子確是人間少見。”尹天雪點頭道:“藍姑娘今生雖不能與他相守,有他這般相待也很幸福了。”
童戰(zhàn)忽然想起一事,問道:“你可有法子讓隱修先回水月洞天?”尹天雪問他出了什么事情,童戰(zhàn)搖頭道:“沒什么,自長安至昆侖尚有幾十日路程,他年紀畢竟大了,西北苦寒之地如何受得了。”
尹天雪盯著他的眼睛道:“還有別的原因吧。”童戰(zhàn)只好道:“什么都瞞不過你,我只是心里有些不安,倒也沒有憑據(jù)。童心告訴我,那天你被人擄去,云開當時并不在客棧,直到找到我們時才出現(xiàn)。”
聽到這里,尹天雪道:“這些天他時時不在客棧,也沒什么好奇怪的啊。你懷疑他擄走了我?”童戰(zhàn)道:“那倒不是。當時我昏倒前曾聽襲擊我的人說這是殺我的最好機會,還稱救我的人為少主。那聲音絕不是云開的。”
尹天雪皺眉道:“看來云開定是與那些人有牽連。知道我每月十五須法術(shù)融合魂魄之事的人,除了咱們幾個便只有星月谷中人和他了。”
童戰(zhàn)嘆了口氣,心中頗不愿相信自己的直覺,卻不得不道:“現(xiàn)在也只能懷疑他利用這機會。這些年我也并未有仇家在外,實在不知有何仇怨。那出手救我之人也不知是不是他,讓人好生疑惑。這只是猜測而已,但如果真是他設(shè)計的,那這一路必定兇險異常,童心、明沁和你都有武功防身,明水音法力高強,我只擔心隱修。”
尹天雪笑道:“這倒好辦,明日我便讓他乖乖回去。”童戰(zhàn)問她有何計策,她卻含笑不答,只說:“到時候你別說我胡鬧就好了。”童戰(zhàn)見問不出來,也只有等明日了。
第二日大清早,隱修在廚房熬好藥讓尹天雪端給童戰(zhàn),一邊看著她喂藥,一邊又開始嘮叨起來,竟從童博和豆豆的成親開始說起,直說至童家族長什么時候才能后繼有人。童戰(zhàn)聽了立時覺得那藥苦不堪言,仿佛吞了黃連般皺起眉頭,而尹天雪在一旁也有些不自在起來,朝門口看了又看。
正在這時明沁敲門進來,兩人頓時像得了救星般松了口氣,童戰(zhàn)心中感激明沁來得真是時候,尹天雪卻抿了嘴唇暗暗好笑,等著看一出好戲。
只見明沁掌心托著那青鳥,向童戰(zhàn)道:“小青兒剛從水月洞天回來,捎了信兒。”輕輕撫摸青鳥的腦袋,那鳥兒伸嘴吐出一張字條。明沁將字條交與童戰(zhàn),推門出去了。
童戰(zhàn)看過字條,臉上一陣陰晴不定。隱修問他出了何事,童戰(zhàn)苦笑道:“你念叨的可真是時候,我要做二叔了。”隱修高興得捋起胡須,轉(zhuǎn)眼間看到他那神情,奇道:“豆豆懷孕了,你不高興么?”童戰(zhàn)搖了搖頭,道:“我怎會不高興,只是,只是……”
看著他那吞吞吐吐的模樣,隱修不由得著急起來,連連催問到底怎么了,童戰(zhàn)只好把字條交給他。隱修看了后捏緊紙條,連說胡鬧。
童戰(zhàn)勸道:“豆豆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也許說說就算了。”隱修氣道:“都說懷孕的女人脾氣不好,這豆豆平時就難纏,現(xiàn)在更是了不得了。龍小姑娘在龍澤山莊葬得好好的,為什么非要移到水月洞天去,還要和韓老頭一起挪過去。”
尹天雪從他手中拿過字條,看完后笑道:“豆豆不過是想義父義母了,一起合葬在水月洞天也好啊。”隱修心中雖然明白人家本是夫妻,合葬到水月洞天也無不妥,可就是覺得胸口悶得喘不過氣來,想回去看看他們,又不知該如何啟齒。
他臉上的表情都被尹天雪看了去,知他已有了歸意,便向童戰(zhàn)道:“豆豆如今有了身孕,這飲食起居也不知童博安排得怎么樣了。都說孕婦連得了風寒之類的小病,用藥都得十二分的小心,真讓人掛念呢。”童戰(zhàn)也點頭稱是,說長老們雖然武功法力皆不錯,論醫(yī)術(shù)還是隱修高明些。
這時隱修好容易抓住話頭,忙道:“你看我現(xiàn)在在這里也幫不上忙,水音姑娘的醫(yī)術(shù)也不賴,法力更高,不如我先回去照顧豆豆,你們作伴好去昆侖。”童戰(zhàn)費了好大勁才不讓自己笑出來,故意板著臉道:“你就這樣丟下我們不管?”
隱修不好意思地搔搔頭,討好道:“你們兄弟倆不是老嫌我嘮叨嗎?我走了你們也好清凈些。”待隱修求了一陣子,童戰(zhàn)才裝作勉強答應(yīng)了,讓童心幫忙收拾好行李銀兩,分了匹馬給他,囑咐一路小心,便看著他匆匆趕馬而去。
送走隱修,尹天雪扶著童戰(zhàn)在樓下坐了,童戰(zhàn)問萬一他回去發(fā)現(xiàn)是騙他的怎么辦,尹天雪笑說早放了青鳥帶話過去,讓童博見到隱修便設(shè)法阻攔他再出水月洞天。童戰(zhàn)暗想這次回去就慘了,還不知要被他說教到何時,現(xiàn)在想想還真記不得隱修這嘮叨的毛病是什么時候得來的。
過了幾日,童戰(zhàn)的傷也養(yǎng)得差不多了,明水音提議到終南山別過明空后便啟程,眾人整日悶在房中也煩了,正好出去走走,于是騎上馬向南山馳去。
到得觀音峰明空的竹屋旁,明水音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屋子和四周的籬墻與星月谷中的一般無二,知他始終未曾忘懷,心下微覺酸楚。明空見來了這許多朋友,趕忙讓進屋里,藍若璃的住所便在一旁,屋前正栽著那株桃樹,現(xiàn)下枝葉雖不甚繁茂,倒也頗有生機。藍若璃沏了好茶招待眾人,說了會兒話,明空讓她先陪客人,叫過云開,二人出門去說話。
信步走至那日的瀑布旁,明空忽道:“水音還沒想起以前的事吧。”云開點點頭,問道:“當日明族長說星月谷中人不得與外人相戀,怕我連累水音的性命,其實是誑我的,對么?”
明空嘆道:“族長那么說,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事實恰恰相反,我族中人與外人結(jié)合,只會害了外人的性命。族長知道若任由你們在一起,一旦你死了,當時水音身子太弱,定然也活不了,但如告訴你實情,你又不會離開,只有那樣說了。”
云開苦笑著嘆了口氣,心下想起當日的情形,仍是不能釋懷。明空又道:“族長封印了她關(guān)于你的記憶,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她現(xiàn)在好像完全變了個人,當初是那樣的活潑愛動、開朗樂觀,臉上時時帶著笑容,哪像現(xiàn)在這般嫻靜多禮、波瀾不驚的模樣。”
云開一時間想起初見水音時的種種事情,三年間她確實改變了許多,以至于幾個月前再見時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瀑布旁空氣甚是濕潤,時時濺過來如煙霧般的水滴,帶來絲絲涼意。云開頗有感慨地說道:“人的生命便如這水珠般,輕易便逝去,無跡可尋,在亙古不變的日出云落、月起星沉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可便算是粟米之微小、蜉蝣之短命,也有它存在的意義和價值。萬物合于道,便是如此吧。”
明空笑道:“對于生命的感悟,我想眾人之中也就你我感觸最深了。當初你決定離開,并同意族長使用封心術(shù),也是因為這原因吧。”云開被他看穿了心事,只得答道:“那時尚不知她是女媧傳人,而我身負云氏一族的宿命,本就不能相比。現(xiàn)在她既可以長生,我們之間的距離便更遠了。難得前輩如此看得開,不知我?guī)讜r方能放下這一切。”
明空見他瘦弱的身軀下竟藏了這許多心事,不由得心生憐惜,關(guān)切地問道:“聽你那時所言,當日離開也是為了回去救你父親,不知他可平安?”云開聽他提到父親,忙肅立答道:“家父一切都好,不過是微恙,早已痊愈,多謝前輩掛念。”
午后的陽光溫暖而舒適,從林間樹木的間隙散了下來,拂在身上便如羽翼般輕柔。明空忽然發(fā)現(xiàn)他的頭發(fā)在日光的映照下竟微微泛著藍光,那光亮十分微弱,若不細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忙出手搭住他的腕脈,細診之下大吃一驚,急道:“你,你竟然修習(xí)那失傳已久的歸魂巫術(shù)?你可知……”
云開微微一笑,聽他言中關(guān)切之意頗為明顯,心中一陣溫暖,道:“云氏一族并無修習(xí)法術(shù)的天分,只能修習(xí)巫術(shù),難得這世間還有人知道歸魂術(shù)。我早已得知這巫術(shù)習(xí)后必受詛咒,死前斷絕五感,孤獨離世。不過為了爹爹,也顧不得這些了。”
明空捋著長須搖頭嘆息道:“年輕人如此不愛惜自己,這詛咒無法可解,卻怎生是好。”云開笑道:“不過失去五感而已,不必掛懷。你忘了我這年紀在我們族中已算不得年輕了么?”明空只覺這人剛還為感情之事煩惱,這時卻對生死之事付之一笑,越發(fā)看不懂他了。
空中傳來幾聲尖銳的鳥鳴,云開聽到聲音,嘬唇長嘯,一團黑色的物事轉(zhuǎn)瞬間便落到他的肩頭。明空定神一看,原來是一只蒼鷹,漆黑的背部,腹間黑白花紋交錯,尾巴卻是白色的,雙爪及喙皆閃著凌厲的寒光。
云開從它腿上解下綁縛的皮袋,取出紙條看了看,向明空道:“前輩,可否設(shè)法讓大家留此一晚,我準備了禮物想送給她,不過得到天黑以后。也許這是最后一次了。”
明空看他落寞傷感的神情,本欲一口答應(yīng),轉(zhuǎn)念間卻說道:“初見時想收你為徒,后來知道你時間緊,沒工夫留在這里跟我學(xué)醫(yī),既然你我同病相憐,這忘年交可是做定了的,前輩什么的就別提了。”云開見他堅持如此,只得答應(yīng)了,改口叫他名字。
回到屋中,眾人正聊得高興,明空邀請眾人在此歇息一晚,待明日嘗過他精心烹制的菜肴后才許下山。明水音笑道:“大師伯,我們這么多人,你這里只幾間屋子,哪里住得下啊?”
明空愣住了,他只顧著留人,倒忘了這茬,只得尷尬地打著哈哈,說道:“都是江湖兒女,偶爾露宿一晚也不為過嘛,最多我和若璃陪大家一起看星星好了。”
此時已是春末夏初,山間天氣自然涼些,卻也感覺不到寒意。用過晚飯,眾人來到山頂,一輪殘月掛于天際,如鐮刀般灑落光輝,萬物乍然看去竟有深秋白霜覆蓋之感,加之嵐靄薄籠,朦朧飄渺之際更增幾分神秘之美。
云開拿出一支響尾箭,點燃了松手放開,只聽得一聲哨響,那箭直直竄入空中,散成一朵藍色的煙花。眾人正在納悶,山腳下竟響起了煙花爆竹之聲,綿延數(shù)里地盡是火樹銀花,映紅了半邊天。
連綿不絕的煙花紛紛升到空中,開成各色花形,如百花競相爭放,或紅、或藍、或紫、或黃、或綠,黯淡了星光月光。眾人只覺這時眼睛不夠用了,不知該看向何處才好。
尹天雪輕輕靠在童戰(zhàn)肩頭,感到他的手臂攬在自己腰上,只盼這良辰美景永遠不要過去。明沁站在童心旁邊,伸手指摘比較何處煙花最為好看。只云開無視那迷人的景致,單單瞧著明水音的側(cè)臉,見她望著山下露出微笑,便已如看到了世上最美的風景。
再美的煙花也終有消散的那刻,仿若再美的容顏也終有老去的那天,世間讓人留戀的事物無不如此,雖能看到它綻放的瞬間,卻永遠也不能握在手心。如夏夜劃過天際的流星,如冷艷絕麗卻只開一夜的曇花,如眼前這轉(zhuǎn)瞬即逝的煙花,如千萬人中無意邂逅所成就的凄美而短暫的愛情,如歌聲劍舞里把酒言歡卻依然虛幻的友情,如血脈相連卻不得不割舍的親情,更如這與天地相比似白駒過隙般的生命。
不知何時,云開眼中蒙上了一層輕紗,朦朧了眼前的一切。他悄悄伸袖拭去奪眶而出的淚水,這是他三年來第一次落淚,也是他平生第二次落淚,為的是同樣的緣故,可這時并沒有像三年前那般撕心裂肺的痛楚,卻只感到如夜色般厚重的悲傷,也許是因為此刻她還在身畔,明知終將失去,卻眷戀于這片刻的相聚,像海市蜃樓般給人希望,卻終究只是幻象而已。
夜深了,山風拂過,吹散了漫天的煙花,復(fù)又現(xiàn)出那滿天星斗。明空燃起篝火,眾人圍坐而談,云開恢復(fù)平日的樣子,和大家說笑如常。這一談竟直至天明,只明沁半夜時倚在童心身側(cè)沉沉睡去。
晌午時分眾人辭別明空和藍若璃,回臨月樓打點好行李,繼續(xù)那漫長的好似沒有盡頭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