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樂聲戛然而止。道士的誦念也暫告一段落。四鄰收拾好桌椅，三三兩兩準備離去。余沁晚上有課，吃完飯就走了。濃重的夜色包裹了村莊，十幾個頭纏白色孝布的親人四散游離。靈堂白幔飄搖，燭火搖曳，十八層地獄畫布滿四壁，一個鋪滿彩燈的冰棺停在中央。

葉綠熟門熟路地從靈前擺放的香燭袋里，抽出三支香，拿到燭火上點燃，深吸一口氣，鞠了三躬，再將香插進香灰爐里。

“你回去嘛，在這也沒啥事。”母親楊小慧雙手捏著圍裙的一只角，訕訕地說，“走個過場就好，免得人家閑話。”風過，道士手里的鈴鐺發出一聲悠嘆。

葉綠黯然轉頭，看向母親蛛網般的面容。

楊小慧一輩子沒外去工作，卻比大多數人懂得輿論的力量，也知道如何利用這股力量。她利用這股看不見卻強大無匹的力量反擊出軌的丈夫，勉力維持自己的自尊；她利用這股力量，逼迫葉綠放棄夢想，乖乖回老家。

葉綠曾經怨恨過父母。恨父親對家庭不負責任，導致自己年少無所學；怨母親自私，不考慮她的想法。在縣城站穩腳根后，就一個人租房住。結婚后更是很少回老家。一年至多三四次。每次都是母親以各種輿論壓力和人情借口逼她回家。每次，葉綠都像完成任務一樣，儀式結束就走。

“人都走完了，你也回去休息哈嘛。”葉綠看著憔悴的母親，知道她肯定一直在這里忙前忙后。

“兩個小的都還沒回來。我們離得近的侄兒侄女就得站出來啊。”楊小慧單薄的身子像一片樹皮，在夜風中搖擺不定。

葉綠有些詫異，姑婆明早就出殯，兩個兒子怎么還沒回來？

“你大表叔是上門女婿，凡事要顧及媳婦家人的想法，尤其這是他們生意最忙的時候。你小表叔還在坐牢。”楊小慧用圍裙，抹了抹眼角。

葉綠自小就知道，母親與這個姑婆比較親近。不僅是因為住得近，更重要是兩人命運相似，人到中年，丈夫背叛。姑婆家兩個兒子都有一幅好相貌，聰明伶俐。人見人愛。但由于從小缺乏管教，漸漸偏離了航向。老大穩重一些，自己娶了媳婦，但無所長賺不來錢，媳婦跑了，留下一個小女兒。他將不到三個月的女兒丟給姑婆照料，自己去城里闖蕩，一直也沒闖出個名堂，最后還是靠父母給的好皮囊勾引了一個高中生，做了上門女婿。靠著岳丈家的幫助，做起了大排檔生意。就這樣，他的女兒卻不能暴露在對方視野里，結婚的時候，女兒以侄女的身份參加，稱呼親生父親為“叔叔”。

小兒子更是荒誕不經，學港片里的蠱惑仔，操社會，混江湖，在所謂兄弟的引誘下吸毒，最后販毒。“他要是學好，好多女娃兒追喲。現在都還有一個女娃兒等著他回來。可惜啊。”母親每次提起自己的小表弟都是痛心疾首。

可是母親從不提他們的今天是由于父母缺乏管教。

葉綠小時，父親常年不在家。母親倒是在家，可從不管她。今天去東家串門宣傳父親的“光輝”事跡，明天去那西家訴說自己的委屈痛苦。在葉綠記憶里，母親沒有給她做過一次早飯，從小學到初中，她幾乎沒有吃過一次早飯。慶幸的是，居然沒得胃病。

葉綠嘴角上翹，“那你就幫他們盡孝啊？”

“你爸爸又有好幾天沒回來。”楊小慧欲言又止，眼神黯淡。

葉綠知道母親叫她回來肯定沒有那么簡單。看來，父親又有故事了。這些年，母親打走父親身邊的“野花”一個又一個，眼看上了年紀，父親安分一點，原以為能過幾年清靜日子，現在這份清靜被一個院子的女人打破了。

“兔子還不吃窩邊草。一個院子的都要偷。簡直不要臉。”楊小慧迅速換上一幅猙獰的面容，如壁畫上的夜叉。

“那你這次就做個了斷嘛。這次要么離干凈，如果還想跟他過，就忍忍。”葉綠也很無奈，說了一句不咸不淡的話。

她知道父母年輕時各自以葉綠為借口，都不離婚。現在葉綠成家了，更不可能離了。

“我要離，那個挨千刀的不同意。”母親恨恨地說，“房子沒談攏。”

家里無余財，只有一所破房子，不知道有啥談不攏的。葉綠抿緊嘴巴，看著母親跳腳罵著那個女人。

“他說房子是他一個人的。”母親呸了一口，“房子是我爸爸幫忙建的，怎么都有我一半。要離，他就凈身出戶。”

眼看母親越來越激動，葉綠趕緊拉著她手臂沿堰溝回家。家里還是原來的模樣，只是更破舊了。地面和墻面起殼，多年煙火熏黑了原本雪白的墻壁。陪伴葉綠長大的桌椅板凳不是缺胳膊就是少了只腿。家用電器也是葉綠工作后賺錢添置的。“家家戶戶都有冰箱，就我家沒得。”葉綠從深圳打工回家，楊小慧抹著眼淚說著家里的窘迫。葉綠二話不說，當天下午就去鎮上花三千四百塊買回一臺新飛冰箱，順帶扛回一臺高壓電飯鍋和一把電風扇。結婚前一天，買了一臺洗衣機和飲水機。

“媽，我還是那句話，家丑不可外揚。再說，你宣傳也沒啥用，爸爸還恨你。”葉綠環顧四周，想著該給家里買一臺電熱水器，方便父母洗澡。

“我哪里去宣傳了？這件事，哪個不曉得，還需得著我去宣傳啊？”楊小慧說到激動處，唾沫橫飛。

“爸爸不得同意離婚的喀，你放心。”葉綠知道母親焦慮的是什么，輕描淡寫安撫著母親的情緒。

想到父親，葉綠不禁撫額暗嘆，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