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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人魚雕像

《愛》

我給你的愛是兜底,

是連你都不喜歡自己時,

還有我來愛你。

“如果有一天,我是為了救你而放棄聲音撕裂雙腿的人魚,你會不會像王子那樣,根本不記得我?”

1

我的丈夫最近很不對勁兒。

往日里,他會在清晨第一縷陽光照進臥室的時候,打開窗戶,讓陽光叫醒我,然后拉著我去洗漱,牙膏、洗臉巾,甚至廁紙都準備得妥妥當當,當牛奶和面包的香氣從餐廳里飄過來的時候,我也剛剛洗漱好,他會過來,拉著我坐到餐桌前,一切都安排得恰到好處。

哦對了,我是個盲人,視力僅存微弱的光感,但從我的上述描述中,你可以體會到,我的生活依舊是幸福的,因為我有個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的丈夫。

可是最近的丈夫和之前的他,幾乎判若兩人,對我沒有了妥帖細致,我能感覺到他看到我的情緒——失去了耐心和柔情。我仔細地回想這一切的變化,似乎是從半個月前的那個晚上開始的。

那是個很普通的夜晚,丈夫比往常要顯得沉默,我躺在他的懷里昏昏欲睡時,他突然問我:“你知道人魚的故事嗎?”

“童話?”我下意識地回應了一句。

他輕輕地拍著我,語調低沉而緩慢,我在催眠一般的故事中快要睡去時,他突然緊緊地抱住了我,我驚醒了,他按住我,聲音里滿滿都是苦澀。

他問我:“如果有一天,我是為了救你而放棄聲音撕裂雙腿的人魚,你會不會像王子那樣,根本不記得我?”

我有些想笑,三十多歲的夫妻間,本就不該有童話這樣的睡前故事,更不該認真地探討故事人物的結局。

我拍了拍他,戲謔道:“放心,我不但不會忘記你,還會為你承包整片魚塘!”

他沒有回答,輕輕地吻了吻我的眼睛,可是我能感覺到他心事重重,因為那晚,他一整夜都在翻來覆去。

第二天,他回來時直奔書房,似乎在擺弄什么。我摸過去時,他就有些反常地攔住我,我有些不服氣,什么稀罕物件,對我也要隱瞞嗎?

我趁著他不注意的時候,摸到了那個物件,是個人魚雕塑,觸感細膩,少女仰著頭,魚尾翹起,整個人被嵌在一個半圓之中。我想了想,那應該是泡沫吧。

我對這件事并不上心,或許它只是丈夫突然給我講童話故事的契機而已。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當時的我,究竟忽略了什么。

丈夫一直對我照顧有加,我習慣不用盲杖,為了方便我活動,家里這么多年的陳設一成不變,我不用手摸就能毫無障礙地走到我想去的房間。

可是意外發生了,我被絆倒了。

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之后,我在原地愣了半天,沒有等來丈夫,我摸索地起身,發現原本應該空白的地方,多了一張凳子,應該是用餐時的凳子。我小心地繼續摸索,果然,餐桌換了位置。

我有些詫異,大喊丈夫的名字,顯然他不在家,他第一次出門不和我打招呼。我跌跌撞撞地直沖門廊,打開門的瞬間,丈夫和一個女人的聲音同時傳進我的耳朵。

我出現的大概不是時候,他們的談話戛然而止,我聞到一陣奇異的香氣撲面而來,緊接著,女子咯咯的嬌笑聲在我耳邊響起。

她問我:“你相信童話嗎?”

我不明所以,她拉起我的手,往我手里塞了一張卡片,又咯咯笑著離去。

丈夫一把抓住我的手,粗暴地把卡片從我的手里抽出,他似乎有些緊張,吼道:“你出來干什么?”

我聞到他身上居然有煙味。

再后來,他回家越來越晚,身上的味道也越來越復雜,煙味、酒味,甚至混雜著女人的香水味。

他醉醺醺地回來,我摸出去扶他的時候,他不耐煩地推開我。我跌到地上,手肘大概是磕出了一片青紫,按上去有些脹痛。這是我失明之后十五年來從未發生的事情,我有些生氣,更多的是委屈。

我問過他,是否公司出了問題,他懶懶地回答說沒有。或許是盲人的敏感,我能明顯感覺到丈夫對我方方面面的敷衍和不耐煩。

我想起丈夫給我講人魚童話時的問題。

“如果有一天,我是為了救你而放棄聲音撕裂雙腿的人魚,你會不會像王子那樣,根本不記得我?”

我還記得我的承諾,可他……

一個念頭在心里上上下下,可我問不出口,也不敢問。

普通夫妻還有七年、十年之癢,他對照顧我這個盲人,是否終于感到了厭倦?

2

我心里很煩躁,獨自去看我的主治醫師秦醫生。這么多年每周的定期治療,我、丈夫,還有她,在長時間的一周一會里,已經有了朋友的情誼,而最近兩次丈夫的缺席、我的失落,她作為朋友,看在眼里,卻也只能做些蒼白的安慰。

她帶著我做例行檢查,全程有些小心翼翼。整個檢查過程中,我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器械冰冷的觸感,缺失了丈夫手掌心的溫度,我有些無措,胸口悶悶的。

直到聽到秦醫生驚喜地告訴我,我的眼睛病理突然有了好轉。

我有很大希望復明。

這一刻,我突然又充滿了力量。

是誰說,上帝為你關了一扇門,就會為你打開一扇窗。

從醫院出來的時候,我是有些心急的,我想要第一時間回家,告訴丈夫這個好消息。

更重要的是,我想告訴他,請再給我一點點耐心,等我眼睛康復了,換我來照顧他。

迫不及待地和秦醫生告別后,我才發現,習慣了丈夫牽著我的手走路,盲杖對于我是陌生的,大概是卡住了,我打不開它。我有些慌亂,試圖循著光影摸索著往前走,可能我走錯了方向,走錯了位置,突然,周圍一片混亂的車輛鳴笛聲,刺得我耳朵發疼。

眼前一個模糊的影子閃過,胳膊驟然一緊,沒有意料中的疼,我被很好地保護在一個人的懷里,有種奇怪的味道,卻透著一種久違的熟悉感。

我差點兒以為那是丈夫。

然而并不是,他只是一個路過的流浪漢,又聾又啞,我能迷糊地看到他咿咿呀呀地在我的眼前比畫著什么,可我看不清,更聽不懂。我對著他說感謝,大概他也聽不到,或許是有些著急,他一把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掌有些粗糙,但是溫暖又寬大,像極了丈夫的手。

也許是他和丈夫種種的相似,我并不反感他,甚至讓他一路將我送到出租車上,我很想感謝他,他卻突然轉身,我挽留的手只摸到他破舊的衣襟。

我有些失落,越發想念我的丈夫,我很想馬上回家看到他。

我向門口的保安求助時,他聽起來很驚異,向來都是丈夫牽著我的手慢慢地走,不熟悉的人,很多不知道我是看不見的。

很快我被送回了家,摸索著打開房門,我直奔書房,這段時間,丈夫總喜歡待在書房。

我有些急,大概是被地毯絆了一下,我踉蹌著沖了出去,慌亂中我似乎抓到了什么,卻被人一把奪走,我失去了倚仗。

這次沒有人再來護著我,我結結實實地摔了下去,書桌上有什么東西滾落下來,應該是酒瓶,因為我聽到玻璃的碎裂聲,還有空氣中彌漫的酒味,我躺在地上不敢動,因為不清楚玻璃碎片的位置,我怕割傷自己。

“老公!老公!”我大聲喊著,一雙手毫不客氣地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有冰冷的碎片劃過我的小腿,我感覺到疼。

“疼!”

我喊了出來,可是來不及委屈,我被粗暴地拉起來,甩進沙發里,丈夫不耐煩的聲音就在我耳邊響起。

“走路不會看著點兒!差點兒打碎我的雕像。”

雕像?心念電轉間,我想起那個人魚雕像,我剛才是抓到了它嗎?

在他的眼里,現在的我,竟然都不如一個雕像了。

那種急著回家告訴他我的眼睛有可能復明的心情,瞬間蕩然無存。

丈夫沒有理我,踢踢踏踏地走開。我聽到陽臺門打開,聽到地上的玻璃碎片被掃把歸攏在一起,聽到碎片倒進垃圾桶的聲音。

“你不用紙包起來嗎?會劃傷別人的。”

我試探著出聲詢問,我的丈夫是個溫柔的人,往常但凡有破碎的可能劃傷人的垃圾,他都會細心地用報紙包起來,單獨扔在玻璃制品的垃圾里,他怕劃傷清潔工的手。

可是今天,他沒有那樣做,我聽到他重重地把掃把扔在地上,看到他的影子沖著我過來,他指著我,怒吼:“你以為別人都像你一樣,長雙眼睛當擺設嗎?”

一瞬間,我的心涼得透透的。

我確信,我的丈夫,變了!

3

晚上,被劃傷的小腿有些疼,洗澡的時候沒了丈夫的幫助,我又滑倒了一次,膝蓋可能也受了傷。我看不見,只覺得渾身都疼,胡亂用浴巾裹著自己出來,還沒有摸到床邊,就被一雙冰涼的手拉了過去。

我驚叫著,被浴巾絆倒在床邊,一張嘴啃了過來,酒氣和煙味撲了我一臉,是丈夫,我有些作嘔。

我試圖推開他,他不管不顧,一意求歡,一雙手粗暴地捏著我的胳膊。我很疼,也很生氣,我尖叫著奮力推開他,臺燈被他撞落,摔在地上“咣”的一聲,我唯一能感覺到的光消失了,他敗興地罵我。

“臭瞎子,要不是因為……切!老子找別的女人去。”

他欲言又止,摔門而去,可是我已經不關心了,我已經被這句惡毒的話傷到無法思考,現在的我,從里到外,遍體鱗傷!

從那天起,我的眼睛一天天地好了起來,從最初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到幾乎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丈夫。

他時常會待在書房,摩挲著那座人魚雕像,表情似乎在隱忍,他還記得給我講人魚童話時問的問題嗎?

原本適合盲人居住的簡單房間,也被他增加了很多媚俗的裝修元素。

我看著住了十五年的家,再看著丈夫的臉,我想象了十五年的臉,覺得很陌生。

記憶里的丈夫,是十五歲少年的臉,帶著點兒青澀。我們初見時,他被一群小混混欺負,整個人狼狽地被按在地上,只有腦袋倔強地抬著,試圖用眼神殺死對手,可惜換來的是更多的拳頭。

我救了他,用自己從小練習的跆拳道,橫踢、下劈,打得小混混們哭爹喊娘,事后他眼睛亮亮地看著我,說要報答我、照顧我。

當時,我只是一笑,并沒有放在心上,連自保能力都沒有的瘦弱少年,拿什么來保護我?

記得我那時說:“你照顧我?除非我瞎了、瘸了!”

一語成讖。

那場車禍來得猝不及防,失明也來得猝不及防,從天之驕女到可憐的瞎子,我把自己封閉起來,世界在我的眼前和心里同時消失。我拒絕所有的憐憫和同情,也拒絕所有的幫助,像只充滿敵意的刺猬,隨時亮著自己鋒利的刺。

而他,像個不怕死的勇士,一次次地往我的刺上沖,承受了我那段時間所有的尖刻、偏激、乖戾,還有絕望。

他打開了我的世界,陪著我一走就是十五年。

可就在我重見光明的時刻,他似乎又離我而去。

我看著眼前的丈夫,和記憶里十五歲遇到的那張臉怎么也重合不到一起,甚至連帶我的記憶都開始模糊。

我和丈夫的關系已經近乎冰點,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眼睛里快要按捺不住的忍耐,他現在已經開始往家里帶女人了。

我的內心抗拒著,我復明的事情,也一直沒有告訴他,而他,竟然也絲毫未察覺。

我越來越熱切地想念那個當初我看不見卻時刻在我身邊的丈夫。

4

我獨自來到秦醫生這里,現在的我,視力已經和正常人無異。秦醫生每次幫我做完例行檢查,都會感嘆這是醫學的奇跡,可我一點兒都不興奮。

復明之后的我,喜歡閉著眼,閉著眼幻想著從前。

我甚至會去找流浪漢,他又聾又啞,是個比秦醫生更好的傾訴對象。

我會告訴流浪漢我和丈夫的很多往事,他會眼睛亮亮地看著我,盯著這樣一雙眼睛,有時候我會想起十五歲時的丈夫。

我知道這是一種病態的移情作用,秦醫生也隱晦地向我推薦過一位心理醫生,但我拒絕了。

等我在流浪漢面前追憶到丈夫給我講的人魚童話時,不覺間已經是兩個月之后,十五年的陪伴光陰,聽著很長,說起來很短,我講不了一輩子。

但,足夠溫暖我一輩子了。

我的丈夫,也不必對我強自忍耐了。

我嘆了口氣,起身和流浪漢告別,我告訴他,我決定離婚。

他突然著急起來,咿咿呀呀地想要說什么。我笑了笑,我不想把這十五年的甜蜜,消耗在如今日復一日的怨念里。

丈夫不在,家里有些陰冷,家具都不在熟悉的位置,看起來很陌生。

我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我叫來搬家公司,忙活了一個下午,把所有的東西都歸于記憶中的原位后,多出來很多東西。我把這些多余的東西都讓搬家的工人拉走,它們不屬于我的家。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那個人魚雕像。

我第一次仔細地打量這個雕像。

玉質的觸感,瑩潤有光,少女仰著臉,表情看起來無比悲傷,腰部一圈魚鱗,雙腿膝蓋并攏,腳尖分開蹺起,整個人都被包裹在透亮的圓球里面,看起來若隱若現,像是馬上就要消失。

我的心驀地跳得飛快。

我閉上眼睛,重新仔細地,用盲人的方式,細細地摸了一遍。

我確認,即使當時我看不見,我對于雕像的記憶也絲毫沒錯。

我又想起了丈夫給我講的那個人魚童話。

“如果有一天,我是為了救你而放棄聲音撕裂雙腿的人魚,你會不會像王子那樣,根本不記得我?”

我抱著雕像,坐在地上,號啕大哭。

我的復明根本不是奇跡,那是丈夫付出了代價換來的。

他現在在哪兒呢?我要怎么辦呢?

對了,我想起來了,那個有著奇異香氣的女人,那個問我信不信童話的女人!

我沖進書房,翻箱倒柜,那樣的女人,她給的卡片也一定是獨特的。

我找到了。

那確實是一張一眼就讓人難忘的卡片,黑色的曼陀羅枝葉紋理,環繞著一個紅色的人魚圖案,詭異中透著凄美。

可是,沒有任何聯系方式,我很慌。

書房門被猛地推開,氣喘吁吁的丈夫,不,惡魔,他紅著眼站在門口,像一頭隨時會將我吞噬的野獸。

隔著一堆狼藉,他笑得很溫柔。

“老婆,”他一步步地跨過來,“別動,你把東西給我!”

我看了看手里的雕塑和卡片,他明顯地緊張起來。

“你別過來,我知道,你根本不是我丈夫!”

他舔了舔嘴唇:“你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了,我現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讓我的丈夫回來,我求他:“你把我的丈夫還給我。”

他搖搖頭:“回不來的,我也是付出了代價的,我犧牲了我的妻子兒女,才換來現在的財富地位,我是不會舍棄的。”

他步步緊逼向我,獰笑著。

“他回來了,你又會瞎的,你現在看著的這個世界,多美好,你不會愿意的!”

我笑了,這個世界如果沒有了我的丈夫,我還真是一點兒都不稀罕看見呢。

尤其是眼前的這個人,他幾乎毀掉了我心中這輩子最重要的人。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價!”

我斬釘截鐵地回答他。

他被激怒了,向我沖了過來。我一個橫踢將他踢到一邊,他垂死掙扎般地死死抱住我的腿。

“求你了,只要再一點點的時間,只要等雕像里的人魚被泡沫吞沒,我交換的一切才會真正屬于我!”他哀求著,“我的妻子兒女不能白死啊!”

我瞬間明白了他之前對我的忍耐并不是錯覺,可我等不了了,等交換的一切已成定局,我的丈夫,他是不是就回不來了?

我心急如焚!他破釜沉舟般,抄起書桌上的鎮紙,狠狠地向我砸了下來。

天旋地轉,我一個踉蹌,雕像脫手而去。

“砰”的一聲,雕像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我聽見一聲長長的嘶吼,像是野獸臨死的哀鳴。

5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感覺到陽光融融的暖意照在我的眼睛上,一雙手溫柔地扶起我,我笑著撲向熟悉又溫暖的懷抱。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可我的世界,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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