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山雨(紅色經(jīng)典)
- 王統(tǒng)照
- 5647字
- 2021-06-23 09:48:23
一連忙過六七天,又是一個新春的第一日——陳莊長自從夜半以后是這樣安慰著自己。照例,天還不明便穿上新衣,發(fā)紙馬,敬天地和祖宗,吃素水餃等每年老是不變的花樣。他從學(xué)著放爆竹時記起,六十年來這些事都沒變更,唯有民國元年的元旦五色旗,有許多人家在鎮(zhèn)上度新歲。但以后一切又恢復(fù)了舊樣子。每到年底買回來的印神像的白紙與做大爆竹的外皮紙,這十多年來是改用洋粉連,這變化太小,誰也覺不到。至于過慣了的不安靖與家家資用的缺乏,那不免使得年光比起多少年前冷落了許多,可是還不怨天,照例地?zé)慵垼荩颍淮蠹乙娒娴牡谝痪洹鞍l(fā)財發(fā)財”的吉利話,誰還好意思不說?不過陳莊長在這個新年的清早,他于敬神之后感到不很痛快的。第一是葵園居然連個信都沒捎來,也不回家過年,眼見得合家的團圓飯是吃不到了。其次是去年在鎮(zhèn)上答應(yīng)下預(yù)征的墊借項才交上一半,大概不過“五馬日”便會有警備隊帶著差役下鄉(xiāng)催繳。這兩件事在歡迎元旦的東方淑氣的老人心中交擾著,使他沒了每當(dāng)新年專找快樂的興趣。
還不過早上七點,全鄉(xiāng)村的每個人都吃過年飯,有的到鎮(zhèn)上與別的村莊去傳布賀年的喜音,有的穿著質(zhì)樸的新衣在小屋里睡覺。年輕人多半是聚在一起賭牌,擲骰子。這一年只有一度的休息日子,在許多農(nóng)人的心中是充滿著真純的歡樂與緊張后的愉快。然而年歲稍大一點的人除掉嘆息著時光過得太快之外,對于這擾動愁苦中的新年,沒有更好的興致。雖然各個木門上仍然貼上“國泰民安”“五谷豐登”“忠厚傳家遠”等的“門封”,想著借重這可憐的好字眼慰安他們可憐的心靈。然而多少事實都一年比一年嚴重地擺在鄉(xiāng)間人的面前,而且一年比一年沉重地使他們受到無法解脫的痛苦。所以雖是嶄新的“門封”——紅紙上的光亮黑字,在大家的眼光中也漸漸失去了光彩。
一大早的過年工作過后,幾個穿著不稱體的花布衣的小孩在街上撿尋爆竹,一切都很清靜。陳莊長在本村幾家老親戚與有老朋友的地方走走,回家后,把家傳的一件舊紫羔大馬褂脫下來,自己在小客屋子中烤炭火。平常是冷清清的客屋,今日為了敬祖宗牌子,除去一桌子供菜與香煙浮繞著,便是新用瓦盆生上二斤炭火。陳莊長坐著光板的木圈椅,因為屋里添了火力,他的額角微微滲出汗。一夜不得安眠,人老了,也不想睡覺,小孩子與家中女人的笑聲在后院轟動。自己沒有同他們找生趣的活潑心情,盡是一袋袋的勁頭很大的旱煙向喉嚨里咽下。這辛苦的氣味偏與他的胃口相合。他向風(fēng)門外看看半陰的天與無光的太陽,輕輕地嘆兩口氣,一會兒低下頭又沉寂著想些什么。
雖是冬日,隔宿做成的魚肉被煙氣與火力的熏化,不免多少有點味道,更使屋子里的空氣過于重濁了。本來想過午到鎮(zhèn)上去拜年連帶著探聽事的計劃變了。他一面支開風(fēng)門,一面鄭重地穿上馬褂。知道路上泥濘,揀出家里新做的青布棉鞋包在毛巾里,仍然穿著難看的“豬窩”上路。恐怕非晚上回不來,他又恭敬地對神牌磕過頭,稍為喘息著到后院中交代一句,重新外出。
到鎮(zhèn)上吳練長家門口時已經(jīng)是九點了,一樣是靜悄悄的。不過街頭巷口上多了一些疊錢的孩子,與賣泥人、風(fēng)車、糖葫蘆的挑擔(dān)。門口的守衛(wèi)見來的是熟人,提著槍即時通報進去。接著陳莊長便換上鞋子走進吳練長家的客廳。
像是才走了一批客人,紙煙尾巴與瓜子皮鋪滿了當(dāng)?shù)亍Hg堆滿了木器的屋子中間,滿浮著各種煙氣。靠東壁有靠背的大木床上,吳練長正陪著一位客人吸鴉片。
只留著一撮上胡,穿著青絲縐的狐腿皮袍的吳練長,一手拿著竹槍欠欠身子,招呼了一下,接著便是相互的賀年話。直到吳練長將陳莊長介紹給那位不認識的客人時,他方由床上坐了起來。
陳莊長很驚訝地看著這位客人的面目,原來他是連部的軍需官。
他的煙量很可以,盡著聽主人的招應(yīng)話,那一個個的黑棗盡往煙斗里裝,口里是吱吱的風(fēng)聲,盡在響個不停。煙氣騰騰中顯出他的鐵青的面色,兩只粗黑的手不住地紛忙。煙槍從口中取下來,便是香茶、紙煙,還要偷閑說上幾句話。舊緞子裱的新羊皮袍蓋住他的外強中干的身體,顯然也是為了新年,一件十成新的發(fā)亮的馬褂,一頂小緞帽,帽前有一顆珍珠,都在表示他是個不凡的拜年客人。
直待到他一氣吸過七八筒鴉片以后,吳練長沒與陳莊長說幾句話,而這先來的客人更沒工夫說。沉寂了多時,只有墻上掛的日本鐘的擺聲響動。陳莊長有話也不能說,還是從腰帶上取下煙包來吸旱煙。同時看看屋子中的新陳設(shè),除卻北墻上掛的四鄉(xiāng)公送的“一鄉(xiāng)保障”的老金色木匾之外,添了一副金箋的篆字對聯(lián),兩三個西洋風(fēng)景玻璃畫框,別的還是一些熏黑的舊字畫,與長花梨木大幾上的幾樣假古董。
“清翁,你哪里弄來的這上等貨?”軍需官注意的音調(diào)即時將陳莊長的眼光從金箋的古字上喚回來。“上一回你請客沒吃到這樣的。”他的口音不難懂,卻有些異樣。陳莊長聽口音的經(jīng)驗太少,也斷不定他是哪里人。
吳練長將肥胖的腮頰動了動,“哈哈”的不像從真正喜悅中笑著,“軍需長你到底是行家。可不是,這是年前人家送我的上好本地土;雖是本地土,你明白這可不是我這練上的,我不許種——給官家留面子,也是我平日的主張。話說回來,咱吸吸倒可以,可不愿人人都有這嗜好。這是南鄉(xiāng)的一個朋友因為我給他辦過一點事送了我十多兩,一點料子沒得。我也不常吸,今天特地請你嘗新……”吳練長的話是又漂亮又占地位。
“清翁,到底是出過事的人,話說出來誰都得佩服。頭年前縣長同咱的上司談起來,都十分恭維清翁,說是干才,干才!”
“言重,言重!本來在地方辦這些小事,不是夸口,兄弟看得不值幾個錢。比起前清末年我在四川任上同那些大‘座’彈壓保路會,以及諸多困難的事,這算得什么!一句話,現(xiàn)在的事不好辦,好辦;好辦也難辦,無論到什么時候,手腕要熟,話也得應(yīng)機。能夠如此,自然名利雙收。我有句話不好說,也是實情,明白人不用多講。現(xiàn)在的官長們是熱心有余,辦事的能力欠缺些——年輕的時候誰也是這樣,歷驗久了自然可以畢業(yè)……”
“所以啦,像我們這些年輕的得處處領(lǐng)教。”軍需官的確年紀不大,從他的光光的嘴巴看來,還不見得過三十歲。
“豈敢,豈敢!無非比別人多吃幾十年飯。”
吳練長這句謙恭話卻使坐在鏤花太師椅上的陳莊長的心激動了一下,“不錯,我比你還要多吃十多年的飯,可是一樣也得處處來領(lǐng)教,這倒算是怎么回事?”在心上躊躇著的話還沒有來得及自己判斷,緊接著又聽吳在繼續(xù)他的長談。
“自然,飯一樣有白吃的,兄弟幸而自三十歲便在外拿印把兒,當(dāng)委員,干河工,做州縣,給撫臺衙門里充文案,一些事都干過。政績說不上,可是也沒曾白吃辛苦,不怕你不學(xué)習(xí)會。本來這些只憑聰明是做不來的,沒有別的,一個經(jīng)驗,再來一個經(jīng)驗,末后——我說還是經(jīng)驗……哈哈!”吳清翁得意地說過之后,他便繼續(xù)軍需官的燒煙工作。
“我們在學(xué)堂中只會抱書本子,干嗎用?除掉聽那些媽的騙飯吃的話之外,什么都不中用!一本本的講義現(xiàn)在看來只能燒火——也不然,”他巧妙地將話收轉(zhuǎn)過來,“譬如當(dāng)法官、干律師的同學(xué)們,還有時用得著——敲門磚——像咱入了軍界哪里用得到書本子上的事!法律、訴訟,還有愈說愈糊涂的經(jīng)濟,不適用的商業(yè)法,你該知道還有‘商行為’,這些怪事,好在我還記得幾個名字。干嗎用?清翁,不只我那行法政學(xué)堂是不中用,別的還不是一樣。例如咱的營長,十幾歲還入過測繪學(xué)堂,現(xiàn)在不過認得幾個外國字一、二、三、四,清翁,這不礙人家做官呀。”
“本來做官要的是手法與會辦事,沒見有多少學(xué)問的便會做官……”吳清翁一邊吸著煙一邊回答。
“這才對!官是得做!”
“豈但官是得會做,什么事會做就有便宜。”他這會兒偏過臉來對呆坐在椅子上的陳莊長看了一眼,意思是談這種話你也應(yīng)該有加入的資格,“就是在鄉(xiāng)下辦事也不好處處按著定規(guī)呆板著干,那是自己找倒霉,費力不討好……”
“可不!所以在清翁屬下的練里真是弊絕風(fēng)清,令出必行!”軍需官的神氣很足,像是鴉片的力量恰到好處,現(xiàn)成的文章居然連珠似的由他口中跳出來。
“這不是一位證明——陳莊長,我們的老同事,不敢夸口,閣下問他:就像吳某人從民國二年在地方上辦共和黨下手,誰不是共見共聞,即使換過的多少縣長與軍官,也還……”嗞嗞嗞又是一筒鴉片。
“自然嘍!咱們在這里不到半年,都會看得到,陳莊長更能說得出。”
這狡猾的軍需官,他的語鋒一點不客氣地向陳老頭投來,這老實人口被燒磁的旱煙嘴堵住,靜聽多時,本沒有說話的機會,這時卻被這兩位的口氣逼得非說不可。他囁嚅著道:
“沒有不對,練長是一鄉(xiāng)之望,在咱這里什么事都得仰仗仰仗!辦起事來叫人佩服……”除了這兩句恭維話外,他一時想不起有何巧妙說法。
吳清翁心里雖然不滿意口笨的陳老頭,但到底是向自己貼金,削長的胖臉上微微笑著,黃板牙在黑唇中間露了一露,同時他霍地坐了起來,將右腿向床下伸一伸,故意憂郁著嘆道:“沒有辦法啊!為鄉(xiāng)里服務(wù),任勞還得任怨。”他將“怨”字的尾聲說得分外重,“陳莊長雖是過獎……實在我這幾年為大家使心也不少。就拿著年前預(yù)征的事打個比例,本練里好歹在年除日前一天弄到了三千元。這個數(shù)目不大也不小,在大年下能辦得到,真費過周折……”
自表功式的嘆息話引起了陳莊長的談機,“我可以證明,鄉(xiāng)間湊這幾個錢比索債還難,什么時候,不是練長平日為人好……即便原差與警隊下來也不能辦。”他雖然這么說,及至“平日為人好”的五個字上也覺得自己把話說得過于貼實了,有點礙口。但在積習(xí)之下,陳莊長以為不這么說不能替練長打圓場。
“但是,宜齋,你那里還差二百元,過了年可不能再模糊下去!”
想不到吳練長的語鋒是這樣的巧妙與厲害,陳莊長本來想敷衍上司的語,卻反而打到自己身上來。他摸摸蒼白的下胡答應(yīng)著:“是,是,這大事誰能忘得了!我來也是同練長想想法……”
“又來了!我何嘗不也替大家想法,可是軍需官知道,不是早到縣上去想法,宜齋,年都不能過!你曉得省城里問縣上要款子的公事多厲害?縣長不著急?他只好到鄉(xiāng)下打主意……現(xiàn)在的學(xué)生都罵官,官又怎么樣?一層管一層,誰也不能自己愛怎么辦就怎么辦。你又要問到上邊了,想想現(xiàn)在用錢本來就沒數(shù),打土匪,討赤,養(yǎng)軍隊,你能夠說哪一樣不重要?”
“這就是了,咱們干這一行的到處總碰釘子,有幾個開通人?如果都像你老先生,說什么不好辦?”軍需官也坐了起來。
陳莊長沒有插話的機會,可是他愈聽這二位的對談愈覺得沒法說,二百元銀洋的印象在他虛空的面前浮晃著,卻不知道怎么能夠聚攏過來交到鴉片盤子前頭!耳朵中一陣轟轟地出火,忽然又聽到吳練長提高了聲音說:
“錢是不容易辦,但看怎么拿法。鄉(xiāng)間人一個錢看得比命還重,情愿埋在土里舍命也不舍它,輪到事頭上可也不怕不獻出來!就如你那里,奚大有年前的亂子到底怎么來?不是說他家里只有幾斗糧粒……一樣拿出錢來,情愿認罰。托人情,沒有……借的有人借,就是還得起。我向來不說刻薄話,這等情形也不敢說沒有。”
這刺耳的一段話又明明地向陳莊長臉上投擲過來。陳莊長原來有話替那可憐的奚家分訴,抬頭看看吳練長心有成見的神氣與軍需官向自己注視的眼光,他的話早咽下去,口角動了動卻沒吐出一個字來。
幸而軍需官忽然提起一段舊事打破了這兩位間的僵局。
“人是苦蟲,一點不差。前年我同兄弟們在某處駐防,一件事說起來笑死人。也是在鄉(xiāng)下,春天旱得厲害,麥子不能收割,一家小財主被許多鄉(xiāng)下佬兒——男的女的把他囤里存的糧粒硬搶了去。他真是膿包,不敢報卻又不甘心,暗地里托人找我們給他想法子。這已經(jīng)夠笑人了,兄弟們閑得沒事干,找不著的好買賣,哪里管得了許多。派了幾十個人去抓進人來押著,一面問這位財主要犒勞,他舍不得一點點費用,不干,真媽的氣人!兄弟們白給他效勞,結(jié)果是抓進來的放出去,替他們充著膽子,再來一手,這可有效力了。又一回把這守財奴的家具一概搶光,還燒了幾十間房子,也算出出氣。清翁,這東西真是苦蟲,也是傻蟲,吃了苦還不知道辣滋味,鄉(xiāng)間人不開眼,不打著不記得痛……”
“鄉(xiāng)間人”,“鄉(xiāng)間人”,在吳練長與軍需官的口中說得不但響亮而且爽利,但在無論如何是地道的鄉(xiāng)間人的陳莊長的耳中十分刺動。似乎奚二叔與所謂不開眼的鄉(xiāng)間人都有自己的一份在內(nèi),雖然是好聽的故事,不過在吳練長點頭大笑的贊美之中,陳莊長的兩手抖索得連旱煙都裝不上,更說不到對于他的上司要如何懇求交錢的展緩了。
好在說故事者的結(jié)論還沒完全下定,緊接著那個青年伶俐的門上,揭開軟簾遞進一張紅名片給方在裝煙的練長,不知是什么人又來拜訪,在躊躇著的陳莊長心里正想借此跑出去,但是練長微笑之下,青年的門上已經(jīng)替來客打起棉簾。一個戴金絲眼鏡的漂亮少年從容地走到床側(cè)。出其不意地在他的一手拿著寬呢帽,仿佛是向床上鞠躬的神氣之下,驚得陳莊長像機械似的站起來。
從中間雙分的黑發(fā),圓胖的臉兒,寬厚的嘴唇,一身淺灰色的棉綢衣,一點不錯,正是陳莊長那在城中做委員的小兒子葵園。
原來還沒曾十分留意于座間人的他,這時也從臉皮上微現(xiàn)紅色,但即時變作嚴肅。
“爹爹,安!我本想先回家去,可巧縣上有份公事須面交這里練長……不能耽誤下去……”
接著吳練長又是一套招呼,好在并沒問這新來的少年與陳莊長有什么關(guān)系,不知所以地把縣政府的事問了十幾句,然后又照例介紹了躺在床上的軍需官。
“陳葵園,縣教育局的委員,曾在師范講習(xí)所畢業(yè)……”
陳莊長還半弓著身子立在茶幾旁邊,話自然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同時他覺得這所大屋子正在轉(zhuǎn)動,他像從走馬燈上摔下來的紙人的輕巧,飄飄地墜在柔軟的泥土上面。
這一個為難的小時間中,從陳莊長的假貍皮帽的邊緣上沿著粗老的面皮滴下了幾滴汗珠。要走,恐怕被那位高貴的人物看出自己的土氣與沒辦法的家長的下場;再坐下去聽這位嶄新的學(xué)務(wù)委員的漂亮話,自己實在沒有那份勇氣。經(jīng)過迅速的躊躇之后,他爭斗不過歷久養(yǎng)成的自尊心情,向吳練長告辭出來。那自始至終保持著冷觀面目的軍需官,臉上絲毫沒有異樣。吳練長卻是一團和氣地下床趿著厚紙底緞鞋,送到門口。兒子呢,態(tài)度仍然是大方而且嚴肅地說:“爹先走……今晚上我總可趕到家……”
陳莊長向主人家唯諾著,一直在擦額角上的汗滴,心頭上仿佛有塊重石壓住;略略歪斜的腳步,從那茶色布的軟簾后把他微彎的身體運到街頭。
一口氣跑出鎮(zhèn)外,這向來是規(guī)行矩步的老人沒感到疲倦,而且把尚在懸空的二百元的預(yù)征的墊費也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