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當聞言，呆若木雞。

名為莫妮卡的星族少女，與阿當有緣無份；名為娜仁托婭的舟人少女，與阿當更沒有緣分。

阿當聽過娜仁托婭這個名字，那是在他第一次與時間穿越者拉欣相見的時候，在原魔界摸爬滾打了幾千年的老怪物拉欣就曾翹著尾巴向阿當炫耀：他家有賢妻，他的賢妻娜仁托婭在他身死之后，也會假托他的名義帶領原魔界里的人類部族逆白河而上，趕往凝月之鄉的織彩河畔。

拉欣與阿當在外域的寒月城外不歡而散時，拉欣也曾囑托過阿當，要阿當替他照顧好他們家的娜仁托婭。

原來莫妮卡就是娜仁托婭，日后她會成為人類部族實質的首領，帶領原魔界中的人類脫離這個無天無日的異世界，去尋覓一處能夠讓人類安居并繁衍的樂土——凝月之鄉。

欣慰、懊惱、失落還是惋惜，一種復雜至極的情緒占據了阿當的腦海。阿當不是不喜歡莫妮卡，假如他沒有太多的顧慮，假如他真誠的面對自己的內心，他原本可以……好像原本就不可以。

莫妮卡并非不喜歡阿當，如果她當真討厭阿當，即使她想要趕往矗云山營救被俘的族人，她也不必非要向阿當要一件信物，然后再到貪狼峰去面見貪狼王胡赫魯。

在莫妮卡的心里，她大約并不排斥嫁給矗云山的舟人子弟。但在冥冥之中，她趕往矗云山不是為了與阿當喜結良緣，而是為了在那里與舟人拉欣邂逅。舟人拉欣曾說，他生于十四年前，死于十一年后，那么今年他應當十五歲，他與莫妮卡恰好同齡。

阿當不情不愿的解下背后的無儀劍，將它連鞘遞給了莫妮卡。

阿當悻悻的說：“這柄劍當作信物，但你日后要把它還給我。不是我小氣，這柄無儀劍上飽含著一位女士對我的深切愛意?！?

莫妮卡好奇的問：“什么愛意，這柄劍不是寒月女祭司送給你的嗎？難道她喜歡你，我怎么沒看出來？”

阿當笑道：“我的這柄無儀劍，劍長五尺，劍脊上刻了半句詩文，‘相鼠有皮，人而無儀?！@句詩文的下半句是，‘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阿當將無儀劍的劍柄調轉過來，在劍柄末端的八個面上各有一字，分別是“孝、悌、忠、信、禮、義、廉、恥”，是謂為人之八端。但這八個字，每個字都差一筆，有頭而無尾。

阿當聳肩說：“她還內涵我有始無終，是忘了八端。所謂忘八端，就是白話里的王八蛋。你看，她有多愛我，她送我一柄劍，滿懷愛意的對我說，你這個無恥又臭不要臉的王八蛋，膽小如鼠，還不如去死！這么獨特的劍，你拿著它不適合，你必須將它還給我?！?

莫妮卡撲哧一笑，接過無儀劍說：“我倒是覺得她在勸你要勇敢一些，要有始有終。女孩子都喜歡勇敢的男人，都希望可以從一而終。這柄劍我會還給你的，希望你不要辜負了人家的心意。”

阿當愣了一下，難道寒月城里的魂夢靈媒贈劍給阿當的時候竟是這個意思嗎？應該完全不是，但莫妮卡愿意將各種事情都向樂觀的方向推測，是她的特質讓一柄罵人的臟劍，變成了勸人的諍劍。

阿當點了點頭，正色說：“聽你這樣解讀，我可算領會了。當無儀劍再一次回到我手里的時候，我一定會時刻銘記著它蘊含的真意?！?

莫妮卡收下了無儀劍，隨后問道：“接下來你要去哪里？需要我幫你一起尋找找麗婭小姐，還是要我護送你回驚瀾港？”

在此時，阿當已經從魔都·欲望之扉里脫困了，他若要乘上無當飛舟趕回驚瀾港，應當會一路通行無阻?？v然有人阻攔，阿當也能憑借著無當飛舟的疾速，沖破圍堵，回到驚瀾港的青云殿。

然而麗婭此時并不在驚瀾港，阿當即使風風火火的趕回去，也不可能在青云殿里遇見她。但阿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直覺，他覺得麗婭正在跟著他，因為她在注視著他，所以會讓一切事態都持續惡化極惡之詛咒仍然圍繞在阿當的身邊，只是比平時有所削弱罷了。

倘若當真如此，阿當這一次幸運的突圍是不是太順利了？阿當猛然間想起了他曾經的夢境，他夢見自己帶著夜族雪萊乘著無當飛舟連夜脫逃，結果卻撞入了原妖云帆艦隊的包圍圈，他還看見妖魁卡努萊曼立于云帆巨艦的甲板之上朝著他詭譎一笑。

阿當摸了摸額角的冷汗，猛然間站起身，高聲喝道：“卡努萊曼，你既然來了，何不現身相見？”

聽到卡努萊曼那個名字，重甲星鯨背后的眾人無不勃然色變。

然而在萬米空天之上，只有冷風在呼嘯，空曠的夜空里阿當的喊叫聲一去無回，亦沒有任何回應。

阿當覺得自己的臉面上有些熱，難道他又是疑神疑鬼，對周遭的偶發事件過度解讀了？

就在阿當感到困惑和難堪的時候，他們附近的空間被撕開了八條垂直的裂口，八艘三百余米長的黑色石舟斜掛云帆，倒懸著從空間裂隙里行駛出來，它們正是阿當在夢境中曾經見到過的那支云帆艦隊。

數千門靈光炮瞄準了阿當和莫妮卡他們乘坐著的重甲星鯨，重甲星鯨可以飛得極高，靠著高空飛行的能力，它并不畏懼魔族的任何一種飛空戰艦，但卻唯獨害怕原妖的云帆艦。

云帆巨艦來自天對岸，航程、航速、飛行高度和艦載火力都全面碾壓星鯨騎士的重甲星鯨。體型巨大，身負水晶堅甲的重甲星鯨面對上原妖的云帆戰艦，立刻變成了跑都跑不掉的活靶子。

就在三個月之前，卡芬家的星鯨騎士團覆滅于長門峽，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站在阿當身邊的莫妮卡面覆寒霜，冷冷的拔出了剛剛從阿當手中接過來的無儀劍，六幅飄渺的光翼在她的背后綻放出星輝般的光芒，映照得阿當和她都顯得如夢似幻。

然而他們乘著的星鯨因為畏懼而在顫抖，在它的巨大的口中傳出了絕望和哀傷的悲鳴，這只不久以后就要生產的雌性星鯨是長門峽之戰的幸存者，它的記憶里殘留著對云帆戰艦本能的仇恨和懼怕。

重甲星鯨劇烈的顫抖，讓站在它背上的阿當幾乎立足不穩，更讓他們靠著勇力突出重圍的希望無限的接近于零。

雖然叫破了對手的藏形，但對手真的現身出來了，阿當卻茫然不知所措。

原妖的云帆艦從四面八方包圍了阿當他們乘著的重甲星鯨，隨后又一道空間裂隙就在阿當的頭頂不及百米處撕裂開來，空間破碎的脆響仿佛悅耳的鈴音，被撞開的空間裂片仿佛片片飛花落英繽紛，又仿佛回風撫雪一般曼妙而輕盈。

在那翩飛的空間碎屑里，一艘富麗堂皇的云帆巨艦輕盈的浮現出來，就近在咫尺的倒懸在眾人的頭頂之處。

那艘巨艦斜掛的七色云帆如同彩虹般絢麗，飄揚的旌旗和彩帶將整個艦體都妝點得五彩斑斕，在巨艦的甲板上有許多名身姿秀美的原妖少女正伴著歡快悠揚的旋律翩翩起舞，而在巨艦主艙的瞭望臺上，一名盛裝華服的美少年正盤坐于金碧輝煌的飛毯之上，得意洋洋的盯著阿當。

那美少年高舉手中的葡萄汁，大笑道：“阿當先生，寒月臺一別，如今您的大名更加如雷貫耳了！哈哈，您可還急得我呀？喲，你那是什么表情，咱們兄弟可是患難之交！”

坐在云帆艦上的華服少年并不是妖魁卡努萊曼，卻是阿當的熟人——他正是昔日在鈴音鎮里脫得溜光，臨陣脫逃的原妖族紈绔伊爾汗。

不過此刻的伊爾汗已經不再是當初的滑稽之徒，他戴罪立功，一舉攻陷了魔族堅守數年的塞薩洛基要塞，斬殺了第十一魔王憎魔之王伯納迪恩，還將他的頭顱送到了寒月臺上，公然向魔族諸王挑釁。

如今伊爾汗是名正言順星石靈帥，聲威和權勢都如日中天。但他那奢華低俗的格調依然如故，他喜好美色的秉性依然未改。

在他身邊的近衛，清一色都是腰懸彎刀，面覆輕紗的曼妙少女。在整艘云帆艦上，除了伊爾汗以外，連同漿手、舵手和炮手，全都是原妖族的女性。這艘云帆艦似乎不是戰艦，簡直就成了伊爾汗的后宮。

星石靈帥伊爾汗向阿當這邊掃了一眼，在重甲星鯨的背上，除了阿當和波羅斯先生以外，同樣全都是女孩子。

伊爾汗大有遇見了知音的感覺，放聲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就覺得，我與阿當先生這樣的紳士，正是同道中人呀！阿當先生可否賞臉，與在下同舟暢游，放眼世間美景，盡享人間仙福?！?

伊爾汗的船上，果然盡是人間春色。阿當動心了，但莫妮卡在阿當的身后狠狠的踹了他一腳。

阿當聳了聳肩，攤手鬼扯道：“我還以為是靈魁親至了呢，看來我的面子還沒那么大，居然沒能驚動了圣靈界里最偉大的帝王……”

阿當的話只是隨意一說，不料伊爾汗卻面色大變，滿臉都布上了凝重的殺意。換做其它位高權重之人，他們大抵都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驚人定力，但伊爾汗不同，他仍是少年心性，喜怒憂懼全都明明白白的寫在臉上。

伊爾汗面色一變，頓時讓阿當恍然大悟——妖魁卡努萊曼并非不再此處，他正在此處。他被阿當喝破了藏形，卻不愿與他逢面，故而妖魁卡努萊曼才讓伊爾汗出來替他頂缸。

阿當拍了拍肩膀上的癩蛤蟆秘石，暗想：“哇，原來我這位假冒的撒旦把世間最偉大的帝王都唬住了。也是啊，撒旦要是一開口就叫他孫子，把他的過往篡改得亂七八糟，他麻煩可就大了。可惜，我怎么就不是撒旦，而是傻蛋呢！”

此時，天色已經漸漸的亮了，西方的曙光已經將天際化成了一道明亮的弧線。

在空天之上裂風凜凜，肅殺清寒，然而八艘云帆巨艦壓迫而來時那種恐懼得近乎凝固的氣氛卻消散了。因為伊爾汗在緊張，在慌亂，在強撐著為他的君主掩飾。至于伊爾汗究竟在掩飾什么，他為什么要竭力的掩飾，阿當雖然完全沒有頭緒，但對手怕了，阿當便不怕了。

阿當握住了莫妮卡的手，安撫她說：“他們倒懸的樣子，確實有些驚悚。不過在他們眼中，我們也是倒懸著的，你只要適應一下，就完全習慣了。”

莫妮卡點了點頭，在片刻之前，她懷著絕望的心情試圖拼死一搏了。雖然沒有心懷畏懼，但卻放棄了希望。但在這一刻，閃耀的希望之光再一次閃耀在她明亮的眼眸里，與黎明的曙光交相輝映。

伊爾汗雖然年少，但他畢竟是不凡之輩，他敏銳的察覺到對面氣勢漸起，而自己這邊雖然鼓樂喧天，氣氛卻越發凝滯。

面對能隨意篡改命運讓你痛失所有的世界蛇撒旦，世間還有哪個權貴不怕得瑟瑟發抖？

伊爾汗硬著頭皮，把嘴一咧，將手中的玉杯一摔，勃然站起身。

伊爾汗面露怒色，指著阿當喝問道：“你這小子，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問你，我的丟在鈴音鎮的星衍盤，是不是被你偷走了？你要不要臉??！明明坐擁一座萬仞金山，別人扔下的東西你還偷著撿？你是不是上輩子窮瘋了，窮得你處處沒品！”

伊爾汗提起了往事，頓時拉平了雙方氣勢，也拉近他與阿當之間的親密關系。

伊爾汗捻了捻手指，繼續恨聲道：“星衍盤就算了！我手下的叛將帕夏，戰敗脫逃還拐跑了我的兩名女奴。那家伙算是什么品行?。∧遣痪褪莵y臣賊子的行徑嗎？你居然收留了那種臟東西，為他提供庇護，你可太不給我面子了！”

倘若一見面，伊爾汗立即摔了玉杯，向阿當興師問罪，阿當可能會嚇得魂不附體。因為阿當確實拿了人家的寶貝星衍盤，還收留了叛主外加拐帶人口的驍將帕夏，伊爾汗確實有向阿當討還公道的正當理由。

但此刻，阿當既然已經猜出來伊爾汗是在為妖魁卡努萊曼打掩護，他雖然理虧，卻完全沒有理虧詞窮。

阿當笑道：“君子愛財，取之由盜嘛！你可不要那么小氣。瞧你這一船的美女，足夠把鐵杵磨成繡花針了。帕夏帶走了兩個，不是為了替你分憂了嗎？對了，你們大張旗鼓的來魔都，總不會就是為了尋我的麻煩吧？”

阿當此言一出，頓時覺得不妥。

有道是，知淵之魚者不詳。妖魁卡努萊曼既然不想與阿當見面，空無實力的阿當何必還非要把腦袋湊過去，窺探一下人家的企圖。妖魁的企圖，阿當不知道就沒有危險，知道了反而會引來一場無妄之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