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局風云變幻,宜川不知不礙,繼續為她的自由而勤勤懇懇,業績愈發優秀,分外惹人青眼。與她同期的弘柏向來與她不合,生似小白臉,行若毒蛇蝎,每回與她碰面就陰陽怪氣。
兩人曾公開打過一回,結局無輸無贏,宜川被他毒癱了半邊身子,躺了一天多久,弘柏的肋骨被打斷了三根,四肢全被卸了,脫力跪在地上時還死死盯著僵站難行的宜川,隨后便見她一挑眉,隔空被呸了一口。從此就是當真的針鋒相對,二人時而較勁,尋些小鞋“孝敬”給對方。
本來她就沒將弘柏放在心上,拿他當個消遣,畢竟人生海海,有個人深刻的惦記著你也不容易,恨也沒關系。
自書生孟斐出現在她的生命,仿佛也順便攜來了陽光,她只把殺人當作工作是而并不為此而羞恥,從前孤獨是因為沒有人有真正的耐心引導她多留意美好的事物,現在孟斐愿意路過她的生命了,晴天終于來了。
她無事時就會待在那顆大樹上,如果不是孟斐時而進出門分散她的注意力,恐怕她早已將樹有多少跟枝椏數的清清楚楚;若她心情好了碰上天晴,還會把灰抹在臉上,換一身麻衣,幫他做些力氣活,他還會招呼她進門請杯清茶來喝。
宜川好像也有在意的人了,但她不會覺得多余的羞澀,漸漸的混到了可以經常上門聊天的關系,卻依舊算是陌生人,畢竟她既沒有坦誠的告訴他她叫什么,也始終注意面部的偽裝,力圖最小的改動,最大的不同。
宜川攥著目標人物的畫像往外走時,弘柏故意向前掠了幾步與她并肩同行,輕輕念道:“天生泥淤,怎求蓮生。”
宜川聽清了但沒聽懂,眼皮都不抬就拋出一句臟話:“我×你媽,滾去死,別來現眼。”
弘柏就是聽不慣別人這樣侮辱他,也不繼續故弄玄虛了,沉下臉來,“書生挺干凈啊。”話音未落,他就被摜到廊墻上,目光很快重新定在宜川臉上,發現她的眼角眉梢全壓低了,她扼住他的頸迫使他彎下腰與自己平視,咬字極重,“我勸你別動他的心思。”
弘柏回了神,微微笑了,笑意不達眼底,“這么在意?”
宜川慢慢收回手,“你可以試試看。”
二人對視一眼,平生所累的殺氣彌散開來,宜川挑釁的掃了眼弘柏,掠出了門。
宜川利落地挽了個劍花,冷漠地暼了眼靠在墻上已然失去聲息的人,仔細對著他的五官,確認無誤后才收劍入鞘。天愈發陰沉似要傾盆下雨,拐角處隱約的腳步聲被驚雷蓋過,宜川瞄見一寸衣角飄如視野,不甚在意的側視,卻是孟斐,他的目光很快,掃過死去的那人和持著劍鞘的宜川,恐懼的眼神幾乎要將她釘死在原地。
她看著他想說些什么,孟斐下意識轉身往外跑,宜川這才想到孟斐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是一個隱含陰謀的問題,迎著細軟的雨絲追了過去。
她就要握到孟斐天青色的衣角,下一瞬察覺到有破空之響,她咬牙往前急掠幾步,抓住他的領口往上猛提一把,一把匕首堪堪擦過孟斐的小腿,宜川變換姿勢順勢將喉間已泛血氣的孟斐扛在肩上,眼風帶過,定在弘柏身上。
一擊失手的弘柏面露遺憾,如果宜川剛剛不出手,現在那把匕首應是會貫穿這書生的心臟。他迎著宜川嗜血的眼神,好似穩操勝券道:“閣中規矩,凡外閣之人撞見我等執行任務,格殺勿論。”
宜川扯起嘴角,“死人是可以保守秘密的。”
弘柏早做好準備,不屑一顧,他腳尖一點便往后倒去,這是要跑的架勢,宜川扛著孟斐也有底氣去和弘柏來一場不死不休,還在大喘息的書生卻突然嘔出了什么,因他的腹部正抵在她的肩上,她清晰地感受到那里傳來一陣痙攣,便放棄去追,將孟斐放下來時看見他的嘴角還帶著烏黑血跡。
宜川的瞳孔猛地一縮,立刻去掀孟斐垂落在地的袍角,這才看見他的小腿被剛剛的匕首劃出了一道血痕,此時已泛出了不正常的青綠色。
弘柏!
孟斐的意識好像已有些模糊了,僅僅是盡量去平息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好似要耗去他全部的精力,他迷迷糊糊地看著面色蒼白的宜川,輕輕眨了眨眼睛,一點淺薄的笑意出現,“咦……姑娘?”
他認出了她,但好像只記得買字畫的她。
宜川感覺自己的身體被什么控制住了,內心在嘶喊著什么,她拼命想要抱起孟斐去看大夫的,可是……為什么動不了?為什么!她頭一次深深地憎惡起了自己,如果不是她,孟斐還是那個清貧、無憂無慮、快樂的書生……還是一個起碼可以安穩活下去的人。
弘柏師從山存閣楓然堂堂主,乃是親傳弟子,最擅速死“無可解”。
甚至,這樣的毒,她也用過。
她突然跪下去,緊緊抱住了孟斐,卻不敢太用力,只是用上了全力而盡力克制在不讓他疼的地步,導致自己的全身都在不正常的抖著。
孟斐整個人被迫靠在宜川的懷里,臉正對著她白凈的脖頸,居然又紅了臉,說話更加斷斷續續了,“姑,姑……娘,男,男女授受受……不清!”
宜川微微抬頭,覺得有什么東西要奪她眼眶而出,飄散的雨絲落了下來,眼眶的溫熱越發明顯了,“傻書生,姑娘我不是女的。”
最多還有半柱香時間。她心里想。
孟斐復又想起她剛剛在雷光之下扶著劍鞘的模樣,可以猜到她應該是個殺手,他想起墻角死去的人,再說話時已帶上哭腔,“你以后……別殺人了……損,損功德的。”
宜川的聲音不自覺帶上幾分溫柔的意思,“嗯,過了今天,不會了。”
120人還差一人。
他讀慣了圣賢書,忍不住添一句,“大大概要……咳咳!……多做善事!”
宜川撫著他的背,“好,以后我就要當天底下最大的善人了。”
孟斐覺得呼吸越發重而艱難了,他梗著脖子想要再看宜川一眼,看見她的發絲被雨給打的全濕,眼眶微紅,有些……好看。
他含蓄的抿著唇微微笑了,宜川卻覺得天地間向她覆來的孤單和恐懼越來越多,幾乎要將她淹死。
她將唇按在他的額上,曾經在野外訓練中救過她的小師弟在她重傷模糊時獨自去引開狼群前這樣做過,她確信這個動作可以給人極大的慰藉,卻在自己的心上剜走了極大的慰藉,孟斐睜大的眼睛仿佛又在念叨男女授受不親了。
宜川在孟斐錯愕的眼神里,盡自己所能,用力的綻放出一個極大極燦爛的笑容,露出的牙齒比八顆更多,腮幫傳來了酸痛感也不收回,這樣笑著,眼淚就偽作漸大的雨點掉了下來。
“子……非我……安知……魚不在?”他無意識地一彎眼睛,無力的目光描摹了一下這個生平不知、連名也不知的好看的姑娘,覺得被她這樣抱著可真溫暖,哪里是在下雨呢?
其實分明是在明媚的晴天。他看見花滿蹊,宜川蹲在岸邊,終于看見了魚。
宜川最后一次回閣,揮出百金第一次以客戶的身份定下任務,目標……弘柏,然后又自己接下。
白紙黑字一成交,她便幾乎將山存閣掘地三尺,在楓然堂堂主面前將劍送入弘柏的心臟,隨后從袖中摸出一張紙,赫然是她承諾忠于山存閣的契約,然后撕碎。
“120人已滿,人閣再不相欠。”離開前她只留下這一句。
堂主心知私人恩怨不容他人插手,兼閣主早有吩咐,嘆一口氣,也沒要竭斯底里地叫喊著要為弟子報仇。
翌日天晴,宜川用之前攢下的錢使人將孟斐門前的樹移去了南方,那里有很多的山很多的水,她尋了一處,站在那處就像在畫里,她將被冰塊暫時封住的孟斐葬在那里。
圍著一湖,三天打魚兩天曬竿,門前正對那樹,婆娑間的風聲颯颯,似是故人來。
一生一次,一次一生,這樣倉促就葬送了后半輩子,卻又貼合紅塵,滾滾間無常變幻,不信人間有白頭,信的人,又何嘗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