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道間的腳步聲把孟兆揚的思緒給拉了回來。這腳步聲由遠及近，在門口停下，又不出所料的傳來重重的兩下跺地的聲音，伴隨著雙手拍打褲子的聲音，清嗓子的聲音，鑰匙在鎖眼里轉動的聲音。

孟兆揚知道，這是老孟，孟建國，自己的爸爸回來了。剛才那一套進門前程序，老孟從年輕時一直保持到他晚年癱瘓，坐上了輪椅。

孟建國癱瘓是因為一次腦淤血。人是搶救回來了，后遺癥就是再也不能擺脫輪椅。在親人看來，這已是萬幸，而孟建國本人顯然不認同。

癱瘓后的孟建國逐漸變得消沉，整日宅在家里，唯一的消遣就是對著手機斗地主。勸他去樓下曬曬太陽吧，他總是說，陽臺不能曬嗎？非要到外面去讓人看笑話？

而現在，孟建國還是年輕的孟建國，他還沒有染上酗酒的毛病，血壓還保持在最健康的狀態。他還處于人生中最心滿意足的階段，唯一煩心的事情，就是兒子中考居然墊底了！

他是全家第一個知道兒子考試成績的，閱卷工作一結束，他就接到在教委工作的同學的電話：“老孟啊，兆揚這次考得很不理想啊。”

在短暫的心塞之后，他快速做出決定：第一，暫時先不把成績告訴兒子；第二，委托同學幫他疏通關系，他要為兒子擇校；第三，讓妻子章梅著手聯系家教老師，能補多少補多少。

在他看來，中考失利已成定局，與其讓兒子提前知道，提前難過，不如先瞞著兒子，讓他再快活幾天。擇校是必須的，本市只有一中的師資最強，進了一中，將來考大學才有保障！

擇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既要有人介紹，又要有班主任愿意接收，同時自然的，還需要一大筆贊助費。雖然麻煩，但自己又不是沒有能力，能為兒子鋪平的路，必須鋪。

此刻孟建國知道，兒子已經從學校拿回成績單。他一路想著要怎么安慰兒子，鼓勵兒子，門一開，什么都還沒來得及說，就聽到妻子章梅一聲怒吼：“你還知道回來啊！”

孟建國干笑一聲，反手帶上門，邊換鞋邊招呼孟兆揚：“洋洋，喝水呢？”

“嗯”

根據記憶，這時老孟要開始講大道理了。

“洋洋啊，你，拿到成績單了？”

孟兆揚還沒來得及開口，章梅就一把接過話去：“就你話多，明知故問！你洗手了嗎？”

怎么和記憶中的情節不一樣？孟兆揚稍微愣了一下，就明白了。

之前自己拿了成績單回家，是心情低落，到家就癱在床上，一句話都不想說。爸爸回來后，拉著自己說了一堆大道理。媽媽在廚房忙著做飯，沒去打擾這對父子。

少年孟兆揚一邊聽著爸爸的大道理，一邊配合地痛哭流涕。聽完大道理后，他一邊吸著鼻涕，一邊吃著可口的飯菜。一家三口吃了飯，還出去散了會步。

可是剛才，自己醒來后是昏迷在地上的。媽媽一定以為自己是受了太大的刺激，所以現在才會打斷爸爸的話，怕他再說什么刺激到自己。

孟兆揚還沒有搞明白自己是怎么來到這個時間點，但是目前頭腦還算清醒。他打算開口緩解一下爸爸的尷尬。

“沒事，爸，我拿到了。。。考的不好。”

又轉頭對媽媽說：“媽，你幫我找焦老師，讓她暑假給我補課吧。我肯定能趕上！”

孟建國和章梅對看一眼，兒子的表現出乎他們的意料。尤其是章梅，剛剛發現兒子昏迷在地上的時候，簡直是魂都要飛出去了。她想過兒子知道成績后，一定深受打擊。沒想到居然直接暈過去了。

可僅僅過了這么一會兒，兒子不僅清醒了過來，還主動提出補課的要求，連老師都給自己安排好了。她確實給兒子物色了幾個老師，這個焦老師并不是她的第一選擇。可她不知道，之前她為兒子拜托其他老師，都被婉拒了，只有焦老師一口答應了下來。

所以孟兆揚才會主動說找焦老師補課，他可不想媽媽再經歷一次被拒絕的難過。

他更不想媽媽在他長大后，因為高考失利、工作無著、婚姻無落而被塑料姐妹花有意無意的奚落。他不想看到媽媽因為生活的失意越來越自卑，他的媽媽，就應該永遠是這副意氣風發的樣子。

還有爸爸，老孟，就應該是永遠是這副國家干部的派頭，舉手投足充滿自信，而不是，不是后來幾乎不敢正眼瞧人的小老頭。

還是孟建國先開的口：“你有這樣的想法，爸爸感到很欣慰。洋洋啊，你也長大了，一次考試不算什么，以后。。。”

“以后還會有許許多多的考試，把握好每次考試，一定能獲得成功！我知道了，爸爸。”一看老爸又打算開始長篇大論的講大道理，孟兆揚趕緊搶先開口。這些話都是爸爸以前掛在嘴邊的，真是耳朵都聽出繭了。

所謂講別人的話，讓別人無話可講。果然孟建國從兒子的嘴里聽到自己準備了好幾天的腹稿之后，一時真不知道該如何接話了。他快速決定轉移話題。

“飯做好了嗎？”他問章梅。

這時章梅想起來鍋里還燜著排骨，一拍大腿趕緊沖進廚房。還好開的是小火，鍋里又放了一些蘿卜一起燜著。見廚房無礙，兒子又恢復了正常，章梅剛才玄著的一顆心啊，終于放了下來。

她從冰箱拿出一把青菜，放在水龍頭下認真清洗著。心里暗自盤算著，等吃了飯，洗好碗，要領著洋洋到外面散散步，主要是透透氣，散散心。明天一上班就打電話給焦老師，約好見面時間，和她說說補課的事情。對了，還要去百貨公司，買點小寶寶的物品，不能空手去啊！

此時孟建國在沙發上看報紙，章梅在廚房做飯，他們各自在心里計劃著明天要為兒子去做的事。卻不知道此時同在一個屋檐下的孟兆揚，已經不再是青春叛逆期的孟兆揚，而是被生活吊打了無數次的中年孟兆揚。

飯菜上桌，是孟兆揚記憶中的味道。他已經很久沒有吃到這樣的飯菜了。爸爸癱瘓后，他其實很少回家，每天吃的最多的，便是各種外賣。此時他細細品嘗著媽媽用小火燜爛的排骨，用大火爆炒的青菜，竟忍不住流下淚來。

而在孟建國夫妻看來，兒子之所以流淚，還是因為自責沒有考好。這孩子懂事，知道安慰父母，可畢竟還是孩子，吃著飯又忍不住傷心，還是哭了。

三人各懷心事，吃完了這餐飯。孟建國負責洗碗，章梅去衛生間簡單洗了臉，換了身衣服，又招呼孟兆揚也擦把臉。一刻鐘之后，三人關上門，一起去不遠處的小公園散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