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仙盟。
眾仙盟地處重墟圣境以北,臨近登云峰,位于九霄琉璃殿往后,地處仙界腹地,為仙界各派及仙界帝室共議仙界大事之所。眾仙盟所作決議,最終會呈稟琉璃九霄殿,代以昭告仙界眾生。
這也是仙帝閉關數載,太子蹤跡不明,九殿下游歷不定,而統領仙門百家的仙界仍能周轉不怠的關竅。
蕭錦瑄回來之前,眾仙盟的統領之權不言自明落在了仙界第一大門派白霄派掌門白羽瀾手中,白羽瀾修為高深莫測,為人孤高嚴苛,就連時而往返的九殿下沐弦璃都要敬讓其三分。而不久之前白羽瀾對外言明閉關不出,這權柄便由其余各派分攤,卻無一人敢僭越奪權妄稱龍首。多少算是太平。
而仙界動蕩頻出,先有眾仙走火入魔,水音派掌門水音鈴——花傾觴以身鑄就碎夢劍,蕩去玄淵境妖邪,此事平息不久,便又出現墮魔之癥。碎夢劍鑄堪稱一大神跡,隨著劍碎花傾觴仙隕,本以為作亂之人可以平息片刻,卻不防墮魔之癥來勢洶洶,此番看來,已然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而今眾仙盟齊聚仙門魁首,各門派代表隊列殿中,殿前尊席坐滿各派掌門,而空缺已久的殿前正中寶座,已不再是各門派心悅誠服的白羽瀾,對于今時仙界多數仙子而言,那人幾乎談得上陌生——便是不久前才在九霄琉璃殿中代以傳達仙帝懿旨的蕭錦瑄。
北冥幽將生滅扇幻化作普通折扇模樣,一襲白霄派服飾,位列白霄派隊列之末。這里的人數要比九霄琉璃殿少太多,白霄派幾個人位置靠前,她仰首便能看到尊席所坐諸人。
白羽瀾步履沉靜地走至最靠近正中座位的左側席位上,目空一切地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別的塵土,一撩袍白,端方雅正地坐下了。他坐下后視線仿佛才肯向尊席之下的各派代表人物看去,也只是淡淡一掃,北冥幽視線與他相對時,她甚至都不確定白羽瀾是否看到她。
“這位仙君好生面生。”耳畔忽而傳來一道聲音,北冥幽手持折扇,掩面側眸,入眼是一位須發盡白的仙人。她對此人有些印象,借著男相尚存修為,多少估摸出了對方的高深。
這老者似乎對她頗有疑慮。她而今男相,神魂殘存,身上修為不低,隱去自身的靈息尚且不難,何況還有白羽瀾所給的衣袍加身。
北冥幽一收折扇,頷首道:“我看你也并不眼熟。”
此人探不出她的底細,高下立判,她便無需虛與委蛇。果然,那人收斂起臉上笑意,神色漠然卻狐疑地點點頭,扭頭不再多言。
他甫一扭過頭,身側一人便噥咕道:“這太子殿下,為何今日頭戴帷帽?”
他一抬頭,咋舌道:“奇怪,琉璃九霄殿內,也并未見他這般打扮啊……”他沉吟片刻,道:“八成是與仙界近來異狀有關。”
聽到那老者身側之人的聲音,北冥幽也隨之仰首,她方才便對這堂堂太子有所好奇,還未來得及注意,便被身旁這老者牽絆住,而今總算能夠看到,只見那人一身金龍白衣,帷帽形制精巧,白紗流華浮躍,若隱若現,輕薄雅致,卻始終難以窺探白紗之后的容顏……
“這太子殿下可真是……心思精巧啊!”
那老者聞言,不禁嗤笑出聲。
北冥幽手持折扇,斜過眸子瞥見相視而笑的兩人,心下一沉,大抵明了,這仙界太子看起來威風凜凜,端的是眾仙瞻首,實則不然。
九霄琉璃殿內的言語她聽得三三兩兩,太子所言,盡是通傳先帝懿旨……
回想起她尚在神界,身為神界七帝姬之時,便被神帝告知仙界有意與神界更近交往,而仙界太子尚未婚配,時候合適,最合適的仙界太子妃人選,莫過于神界皎皎矚目的七帝姬——北冥幽。
她當時只覺乏味,因為她從未聽聞仙界太子一點傳聞,此人從未嶄露頭角,神帝所言,卻在暗示此人有心交識于她。乏味有之,在當時,膽敢公然求娶之人,屈指可數,若是此人仗著身份來放肆,她定會滅了那人威風,如若真是胸有成竹,倒也讓人平生出些許好奇。
于是北冥幽并未拒絕那場約見。
不過世事難料,相約之期未至,尐羽神殿之事便搶先一步。不過此人剛回仙界,不知緣由為何。但一想到這便是那眾仙神心照不宣,卻偏生與她緣分淺薄的未來夫婿,她便覺出幾分難以名狀的古怪感。
隔著那兩片薄薄的紗面,她看不清其人情貌,可周身氣質,卻又有種讓人說不出的……熟悉。
那人一直安之若素地坐在那兒,似是在等待什么,分明看不到他的面龐,北冥幽卻總覺得幾次與他目光對上,不知是否是錯覺……
一陣罡風穿堂而過,晃動得帽紗輕輕撇動,一剎那,北冥幽望見那人的下巴,以及微微上揚的唇畔。
心臟抽動一剎。
“諸位。”蕭錦瑄甫一開口,原本悄聲耳語的人登即住口不語,大殿中只剩下了一片莊嚴肅穆的沉寂。
坐在左側尊席的白羽瀾淡淡瞥了眼蕭錦瑄,心中狐疑,此人聲音明顯用了法力加以修飾……先前九霄琉璃殿便是如此,本無需注意,但,他又喬裝掩飾,意圖何為?
“墮魔之癥頻現,不知諸位對此,有何高見?”蕭錦瑄漠然端坐原處,他話落,右側的洪荒派長老便道:“眼下當務之急,應是查明禍源所在,我派已集結眾人,嚴查本門已現墮魔癥狀之人,將他們關押在一處。”
尊座上的人說話不必起身,這位尊使將話講完,又道:“我相信各大門派如今都已將墮魔之人集結,不妨命人仔細盤查他們身上所共有的狀況,以便迅速找出禍源。”
北冥幽看著那洪荒尊使,只覺得分外眼生,他既位列蕭錦瑄身側,幾乎與白羽瀾平起平坐,那洪荒一派必不式微,不過這個尊使長相倒是頗為駭人,與這一眾儀態端方的仙人對比鮮明。
“不妥。”不待蕭錦瑄開口,白羽瀾便先一步給出反對,“敢問洪荒派是否肯定,貴派如今尚未困束之人,都無墮魔之癥?”
洪荒派的尊使目露兇光,逼視白羽瀾,說道:“不敢肯定,但眼下并無其他解決辦法,找出禍源,才是當務之急!倒是白掌門,是否將自己門派下的弟子清查干凈了?”
這洪荒派尊使并不似旁人那般敬重白羽瀾,此番言辭,更是讓人瞧出了劍拔弩張的意味。
白羽瀾面沉如水,目似霜雪,涼涼地落在洪荒派尊使身上,道:“不知尊使是否發現自家門派的內鬼?”
洪荒派尊使胡子一吹,剛要開口,只見白羽瀾淡淡道:“我已將我派墮魔弟子置于一處,本以為萬無一失,卻恰巧發現內應。恕我直言,尊使的提議,一無是處,不僅不會清查干凈,找出禍源,反而會令本不該墮魔之人沾染魔息,墮入魔道,換言之,倒是方便了某些別有用心之人。”
砰——
那洪荒尊使一拍桌子,怒視白羽瀾,仿佛要將其撥筋抽骨。四下一片鴉雀無聲,如若不是中間坐著一個仙界太子蕭錦瑄,仙界兩大派首要人物仿佛要在眾目睽睽的眾仙盟動起手來。
北冥幽在尊席下的隊列里看得清楚,那洪荒尊使對白羽瀾的態度稱不上和善,刻薄譏諷的話說得更是不假思量,而白羽瀾這又臭又硬的脾氣同凡界時如出一轍,恐怕上天入地,幾百年來都未曾變過,又豈會容忍洪荒尊使這種作風的人無禮相待?
反觀坐在中間那個空有其位的人,出乎意料的,竟穩坐在那兒,仿佛兩人之間的劍拔弩張與他并無干系,端的是一派雍容華貴的八風不動。
尊席上見此情景,立刻便有出來緩和氣氛的,嚷嚷著兩人說的都在理。白羽瀾在這樣吵嚷的環境中不勝其煩,頭一瞥,便在眾目睽睽之下面若冰霜地閉目養神起來了,氣得那尊使怒目圓睜,偏偏還發作不得。
北冥幽在隊列里,聽到了周遭趁亂而起的悄聲聒噪,她抬頭看著那正襟危坐的蕭錦瑄,愈發覺得此人氣派有余,威嚴不足,難以震懾大局,實則是個花架子。想到當年婚約一事,她不禁有些不忿。
這隊列中人膽敢發言的極少,想來大抵是為自派代表充排場的,真正說得上話的,都已經坐在了尊席之列。但白霄派領頭那女子,看起來似乎總要出言幾句,手幾次三番搭上劍柄,踟躕不前,滿眼焦急地看向白羽瀾。
對此人北冥幽有幾分印象,但也并不深刻,卻也足以確定,那是白霄派首席大弟子——千羽碎雪。
直到喧囂聲盡,仿佛在場的諸位也覺得這樣嚷嚷下去實在有失仙界門派的體面,待到吵嚷之人相繼噤聲,滿場果真無一人言語時,那仙界太子終于再度開口,說道:“此事我已通傳仙帝,此時還未有答復,想來仙帝閉關,正值緊要關頭,我等更不可松懈。眼下異狀頻出,不可不防,找出禍源確為緊要之事,但決然不可貿然行動……”
北冥幽倒想知道他能夠指出怎樣切實可行的路子……
“不知白掌門所言’內鬼’,所謂何意?”原本洪荒尊使那面色逐漸緩和下來,眼見著要生出得意之色,聽到“貿然行動”,面色又是一臭。后又聽著這蕭錦瑄一波三折的口吻,表情可稱得上五顏六色,變幻豐富。
白羽瀾將不久前發生之事簡短地陳述一二,略去了北冥幽的種種。蕭錦瑄聞言只是頷首,隔著帽紗,誰都不能夠看清他的表情,良久,他緩聲道:“可有審問出什么?”
白羽瀾一板一眼:“不曾。發現時那人便已命喪我手。”
“哈哈哈哈哈,白掌門,你既不肯盤查,又殺人滅口,我倒是覺得,你其心可誅!”
那洪荒尊使此言一出,舉座驚詫。白羽瀾代職統領仙界事儀之時,這洪荒一派的掌門人尚且畏畏縮縮如縮頭烏龜,從來一言不發,跟在他身后的這一干尊使及首席弟子,也十分矜持地聽憑發落,從來落得個門派大卻作風踏實沉穩的名頭,但不知從何時起,這洪荒尊使開始代替洪荒派掌門人出現在重仙集議的場合,對于白羽瀾,更是帶頭不飾尊崇,有心之人便能發現,幾次集議洪荒派來的都是門派里的小輩,可謂是完全不把白羽瀾放在眼里。
一眾目光落在白羽瀾身上,畏于白霄派掌門的尊威,大氣不敢出,大殿里的氣壓仿佛都陡然降低幾分。
白羽瀾甚至連笑都不肯笑,他緩慢地睜開眸子,抬手——那洪荒尊使登即幻化出法器,一副即刻準備應戰的狀貌。
只是白羽瀾并未出手,他抬手后有一塊散發著白光與黑霧的東西緩緩浮現在半空中,白光乍現,一看便是白羽瀾的至純至清法力,而那黑霧——黑紫繚繞,屬實邪異。
“這是那人脖頸上的紋路——”
白羽瀾話未說完,那洪荒尊使便怒吼一聲:“放肆!此等妖物你膽敢——”
然他話音未落,一道白光剎那間憑空而起,須臾之間掀過蕭錦瑄的帽紗,一道打在那洪荒尊使的胸口。
這手起法出何等迅疾,未消得眾人反應,那洪荒尊使便直接從尊席上栽倒滾落,硬生生被白羽瀾打了下來!
變故突生,洪荒派的一干使者弟子登即跑出隊列,一擁而上將那洪荒尊使扶起。
白羽瀾此時居高臨下,睥睨著洪荒尊使,冷聲問道:“我倒是想知道,你們掌門去哪了?”
在洪荒尊使抬手幻化法器的那剎,千羽碎雪便已將手覆在劍上,見狀,手緩緩放下,沖著白羽瀾露出敬仰欣賞的一笑。
北冥幽看著那塊妖異的皮,心中已有幾分猜測。
這蕭錦瑄坐在中間,仿佛有著何種魔力,北冥幽目光始終未真正從他身上移開,白羽瀾打出的那一掌,不知有心無意,觸動了他的帽紗,但卻并未將其掀開分毫——白羽瀾速度快,非常快,但此人卻能如此迅敏地反應過來,不知他功力究竟幾何?
白羽瀾話落,抬手便又是凌冽一擊,這一擊威勢浩蕩,精準兇悍,顯然直奔洪荒派那幾人,鋒芒無量,縱然那幾人拼力去抗,卻無一點反制的余力,眼睜睜看著那一擊還未打實,散發出的勁猛威勢便將幾人掀飛出去。一時間場面極其混亂。
而就在那一擊剛打至洪荒尊使身上,余勢緊隨其后,逼至洪荒尊使面門,待以入內之時,一道璨白光亮橫掃,驟然之間晃了眾人的眼睛。沒人看得清蕭錦瑄是如何出的手,白羽瀾的余勢便已在這間不容發的剎那間被逐層卸掉,勉強留住了那洪荒尊使的一條命。
北冥幽眼眸一瞇,看著蕭錦瑄的眼神中萌生出幾分興味。
“放肆。”一聲斥令,被內力放大數倍,清冽決絕,不怒自威。
白羽瀾此時終于肯正眼看一看這仙界太子殿下,此刻總歸是強按住脾氣,沒有伸手將他這看起來花里胡哨的帷帽掀翻下去。
“墮魔之癥在六界之初曾現于世,致使魔族盛極一時,最終敗于神仙二帝之手,而今重現于世,恰逢神仙二帝閉關之時,除卻神仙兩帝,六界之中尚無人通曉破除之道,但并不代表,不可效仿當年之法。”蕭錦瑄緩聲道,“史冊所栽,當年墮魔之癥起于六界開辟之初,那時靈息動蕩,六界尚不穩固,故引其衍生,終成災患。而今禍源不明,但尚有解決之法載于秘冊。”
“解決之法為何?”白羽瀾問道。
“那秘冊喚作‘千秋載靈’。”
此言一出,眾人心中驚駭,千秋載靈,便是那神界尐羽神殿之中赫赫有名的至寶之一。而今尐羽令遺失,是人盡皆知的事實,蕭錦瑄此番言論,于殿內大多數而言,與廢話無異。
白羽瀾面色始終冷酷,也看不出生氣與否,只是聽聞此言,他眼神陡然間變得更加冷漠,說道:“那孽障所言,殿下聽進多少?禍源之事,與各派中的叛徒內鬼必有聯系,此圖紋,便是重要線索,之于禍源與解決之法,以及洪荒派掌門失蹤一事,殿下究竟有何決判?”
白羽瀾開門見山,絕不將這事一掀而過,凌厲的威壓已壓至蕭錦瑄頭頂,帶著百年來仙界攝政王臣的威嚴霸氣。
蕭錦瑄依舊坐得穩如泰山,仿佛這些迫在眉睫的事物,于他而言并無太大干系,良久,他忽而垂眸,隔著帽紗,將目光落在茍延殘喘的洪荒尊使身上,道:“洪荒尊使,你可有何話說?”
那洪荒尊使縱然滿目殺意,卻終究不敢再度張狂放肆,大口喘息道道:“白霄派在仙界囂張依舊,掌門人更是目中無人。我派掌門身患痼疾,在走火入魔多發之時便已埋下病根,曾求于白霄派施予援手,卻被白霄派以掌門閉關為由拒之門外……呵,既然白霄派掌門不肯盤查詰問各派子弟,憂心墮魔之癥蔓延肆虐,那不妨由白掌門循著自己手中的這塊皮,找到那禍源,將內鬼斬草除根,讓我等心服口服……禍源既除,解決之道自生。我派掌門而今臥床不起,如若諸位有疑,洪荒派大門敞開,定不會將各位拒之門外!”
白羽瀾對此冷眼待之,顯然已不想再與他周旋。
“墮魔之事延綿不絕,不速速找到解決之法,恐怕禍源找出,亦無濟于事。”蕭錦瑄道,“白掌門手中已有線索,禍源之事,便由白霄派與洪荒派一同前往搜查。解決之法,我自親自拜會神界,叩問神帝——至于洪荒派掌門之事,想必各派都更想看到一個結果。”
“現下身中墮魔之癥之人,各派即刻將其送往冥界,鎮壓于纖靈樓。諸位還有何話,現下說了吧。”
北冥幽緊緊盯著那仙界太子蕭錦瑄……纖靈樓,先前那里鎮壓的是魔帝。而冥界秩序大亂之時,玄淵境助魔界少主北淵闊趁亂救出魔帝,而若論怨念、魔息最濃郁、最強盛的地方,那兒當之無愧。
他難道就不怕將墮魔之人送入那兒,他們徹底淪為魔族,無可救藥了么?
生滅扇發出了極其微弱的靈流波動,北冥幽垂眸,心念一動,此事便是蒼冥告知于她的。
“不妥!”
果然,此言一出,四下響起此起彼伏的反對聲。
然蕭錦瑄始終端坐于尊席中間,給出的答案只有一個:“六界之內,不引誘墮魔向魔界俯首的所在,除卻殘存魔帝強盛魔息的纖靈樓,已無他處。”
幾番爭執不下,諸如白羽瀾和洪荒尊使的立場迥異者其實比比皆是,而蕭錦瑄給出的緩兵之策,也確實是眼下別無選擇的處置方法。
走出眾仙盟,北冥幽腦海中已然充斥著對于蕭錦瑄的疑惑,然并未待她思索上一二,一把劍便突然橫在她身前。
那白衣女子面容冷肅,帶著與白羽瀾幾乎如出一轍的居高臨下,道:“你是何人?九霄琉璃殿內我似乎見到過你,今日混入我白霄派門中,意欲何為!”
北冥幽一收折扇,幽寒的雙目冷冷地對上千羽碎雪的雙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