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陽光,終于短暫的驅散了連日的陰霾和霧氣。天空呈現出一種澄澈的、近乎透明的蔚藍,海風帶著暖意,吹拂著箱子里的青苔和老榕樹的氣根。
“小璃,你看!多好的天!我們去海邊好不好?”林薇推開畫室的門,聲音帶著刻意渲染的輕快,手里晃著寫生板和畫具袋,“你老悶在屋子里畫那些...嗯...太費神的,換換心情!畫海!海多開闊!”
穆璃正對著畫板上那片翻滾著墨綠巨浪的壓抑海景出神。聞言,她空洞的目光從猙獰的礁石上移開,投向窗外那片難得的明媚。陽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瞇起眼。開闊…嗎?她心底依舊是冰冷的荒原。但林薇眼中殷切的希望,像一根微弱的針,刺破了她麻木的外殼。
她沉默了幾秒,在林薇期待的目光即將黯淡下去之前,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好。”
林薇瞬間笑開了花,像是得到了天大的恩賜。“太好了!我去拿遮陽帽和水!等我!”
海邊不遠,步行十幾分鐘就到。咸濕溫暖的風撲面而來,帶著海浪拍打礁石的嘩嘩聲。金色的沙灘在陽光下閃耀,遠處海天一色,海鷗自由地翱翔。
穆璃赤腳踩在微涼的細沙上,腳心傳來的觸感讓她有片刻的恍惚。她選了一塊遠離人群的礁石坐下,林薇體貼地在她身邊鋪開墊子,遞上畫板和筆。
畫筆落在紙上,起初是生澀的。習慣了描繪內心的風暴,面對這片真實的、充滿生機的蔚藍,她竟有些無從下手。陽光暖暖地曬在背上,海風溫柔地拂過臉頰,海浪聲單調而規律,像一種原始的安撫。
她嘗試著畫。筆觸不再那么沉重壓抑。天空是干凈的鈷藍,點綴著幾絲棉絮般的白云。海面是漸變的藍綠,遠處平靜,近處翻涌著白色的浪花。雖然筆下的人物依舊缺席(她下意識回避畫人),但畫面整體透出一種難得的、生澀的平靜。一只海鷗的剪影掠過畫面一角,留下短暫的動感。
林薇坐在一旁,安靜地看著,沒有打擾。看到穆璃筆下不再是那種令人窒息的黑暗,看到她蒼白的臉頰在陽光下似乎有了一絲極淡的血色,林薇的心也跟著輕松了一點點。這是難得的、微弱的甜度,如同荒漠里偶然瞥見的一小片綠洲。
然而,寧靜的表象下,暗流已經開始涌動。
一個穿著花襯衫、敞著懷,脖子上掛著廉價金鏈子的男人,叼著煙,晃晃悠悠地沿著沙灘走過來。他叫阿強,是附近出了名的游手好閑、欺軟怕硬的角色。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視著沙灘上的游客,最終,牢牢鎖定在了礁石上那個蒼白、安靜、氣質獨特得近乎脆弱的穆璃身上。
“嘖,哪來的病美人?夠味!”阿強吐掉煙頭,眼中閃過一絲下流的興味,徑直朝穆璃她們走去。
穆璃正專注于畫紙上那片難得的寧靜,試圖捕捉海面上一道稍縱即逝的光影。突然,一片陰影籠罩下來,伴隨著濃重的煙味和汗味。
“美女,畫得不錯嘛!”阿強咧著嘴,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毫不客氣地湊近穆璃的畫板,目光卻黏在她纖細的脖頸和蒼白的側臉上,“一個人?多寂寞啊,哥哥陪你聊聊?”他伸出手,似乎想去碰穆璃的肩膀。
穆璃的身體瞬間僵住!一股冰冷的恐懼感如同毒蛇般瞬間竄遍全身!那濃重的陌生氣息,那輕佻下流的語調,那伸過來的手…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潘多拉魔盒!那些被時瑾冷暴力時產生的無助感、被“背叛”時的屈辱感、瀕死時的絕望感…混雜著對陌生男性本能的恐懼(PTSD),如同海嘯般將她淹沒!
“別碰她!”林薇猛地站起來,像護崽的母獅,一把將穆璃擋在身后,怒視著阿強,“滾開!我們不認識你!”
“喲,還有個護花使者?”阿強不以為意,反而嬉皮笑臉地打量著林薇,“一起聊聊也行啊!交個朋友嘛!”他試圖繞過林薇,目光依舊黏在穆璃慘白驚恐的臉上。
穆璃的呼吸變得極其急促,胸口劇烈起伏,眼前陣陣發黑。手腕處被遮蓋的疤痕似乎也開始隱隱作痛,提醒著她身體的脆弱。她緊緊抓住林薇的胳膊,指尖冰涼,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像一片風中的落葉。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遠超對阿強本人的害怕。甜度瞬間清零,只剩下冰冷的恐懼和創傷應激。
“我讓你滾!聽見沒有!”林薇厲聲呵斥,聲音因為憤怒和穆璃的反應而微微發顫。
阿強看著穆璃驚恐到近乎崩潰的樣子,眼中反而閃過一絲更濃的興趣和變態的滿足感。“怕什么?哥哥又不會吃了你…”他嘿嘿笑著,又往前湊了一步。
周圍有零星的游客投來目光,但大多事不關己。林薇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這種地頭蛇最難纏。
“我們走!”林薇當機立斷,不再糾纏,緊緊護著渾身發抖的穆璃,收拾起畫具,幾乎是半拖半抱地,快速離開了這片沙灘。阿強看著她們倉皇逃離的背影,得意地吹了聲口哨,眼中閃爍著不懷好意的光芒。
這次遭遇,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穆璃剛剛有所松動的心湖里,激起了巨大的恐懼漣漪。她變得更加沉默,更加警惕。對窗外的任何風吹草動都異常敏感,尤其害怕聽到陌生的男性聲音靠近院子。林薇憂心忡忡,加強了門窗的檢查。
阿強卻像嗅到了血腥味的鯊魚。他打聽到了穆璃的住處,開始有意無意地在巷子口晃蕩。有時吹著口哨,有時故意大聲講著粗俗的笑話,目光總是瞟向那扇緊閉的院門。他甚至試圖在傍晚,趁著林薇出門買菜的空檔(穆璃獨自在家),去敲院門。
“美女,開開門啊!交個朋友嘛!哥給你帶了好東西!”阿強油膩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
門內的穆璃,瞬間如墜冰窟!她死死捂住耳朵,蜷縮在客廳沙發的最角落,身體抖得像篩糠,巨大的恐懼扼住了她的喉嚨,讓她連尖叫都發不出來。手腕的舊疤突突地跳著,仿佛在提醒她身體的脆弱和不堪一擊。她感覺自己像被困在透明玻璃罐里的蝴蝶,被惡意的目光肆意打量,無處可逃。
巷子對面老舊的公寓三樓。
望遠鏡的視野里,清晰地映出阿強那令人作嘔的嘴臉和他敲門的動作。時瑾站在陰影中,周身的氣壓瞬間降至冰點!那雙深邃的眼眸里,不再是痛苦和思念,而是翻涌起駭人的、如同實質般的暴戾和殺意!
他放在窗臺上的手猛地攥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他的璃!他放在心尖上、連一句重話都舍不得說、卻被他親手傷得遍體鱗傷的琉璃!竟然被這種垃圾覬覦、騷擾、驚嚇?!
一股毀滅般的怒火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保護的本能和偏執的占有欲在此刻扭曲融合,化為最原始的殺伐決斷!
幾天后的一個夜晚。南城一家喧鬧嘈雜、煙霧繚繞的廉價酒吧里。
阿強正坐在吧臺邊,喝得滿臉通紅,唾沫橫飛地向幾個狐朋狗友吹噓:
“操!你們是沒看見!那妞,絕了!那小臉白的,跟瓷娃娃似的!一看就有病!嘖嘖,那腰細的…還有她那手腕,好像有道大疤!帶勁!這種病美人,玩起來才夠味!老子遲早把她搞到手!她那個閨蜜?哼,礙事就一起…”
他正說得興起,一只骨節分明、極具力量感的手,悄無聲息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那手很穩,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容抗拒的力道。
阿強醉醺醺地回頭,嘴里還不干不凈:“誰他媽…呃?!”
他后面的話被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
一個穿著黑色連帽衫的男人站在他身后,帽檐壓得很低,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巴和緊抿的薄唇。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具體面容,但那雙從帽檐陰影里透出的眼睛,卻如同寒潭深淵,冰冷、銳利,帶著一種令人膽寒的、仿佛在看死物般的漠然。
“你…你是誰?”阿強被那眼神看得酒醒了大半,后背瞬間竄起一股涼氣。
黑衣男人沒有回答。搭在他肩上的手猛地用力,如同鐵鉗般將他整個人從吧椅上粗暴地拖拽下來!動作快如閃電,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狠戾!
“啊!”阿強痛呼一聲,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著,踉踉蹌蹌地穿過擁擠的人群,在眾人驚愕的目光和叫罵聲中,被強行拖出了酒吧后門,扔進了一條堆滿垃圾箱、散發著惡臭的昏暗小巷里!
“你他媽找死…”阿強驚怒交加,剛想爬起來叫罵。
砰!
一記裹挾著勁風的鐵拳,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狠狠砸在他的側臉上!力道之大,讓阿強瞬間聽到了自己顴骨碎裂的細微聲響!劇痛和巨大的沖擊力讓他眼前一黑,整個人像破麻袋一樣重重摔在濕滑骯臟的地面上,嘴里滿是血腥味!
“呃…”他連慘叫都發不出來,只能發出痛苦的嗚咽。
黑衣男人(時瑾)如同地獄歸來的修羅,一步步逼近。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蜷縮呻吟的阿強,眼神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只有純粹的、令人靈魂戰栗的殺意。
“聽說,你想動她?”時瑾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器,在寂靜的小巷里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響。
阿強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瞬間明白了對方是誰!是那個病美人的男人?!他怎么會在這里?!
“我…我沒有…誤會…大哥…”阿強嚇得魂飛魄散,語無倫次地求饒。
“誤會?”時瑾的聲音更冷,他抬起腳,厚重的靴底毫不留情地狠狠踩在阿強剛才試圖碰穆璃的那只手上!骨骼碎裂的脆響清晰可聞!
“啊——!!!”阿強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嚎!
“你嚇到她了。”時瑾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陳述一個事實。他彎下腰,如同拎小雞一樣揪住阿強的衣領,將他上半身提離地面。冰冷的眼神如同手術刀般剮著他因痛苦和恐懼而扭曲的臉。
“聽清楚,”時瑾的聲音壓得更低,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的寒氣,重重砸進阿強的耳膜,“永遠,消失。再敢靠近她方圓十里,再敢提她一個字…”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旁邊散發著惡臭、污穢不堪的垃圾桶,聲音如同來自地獄的詛咒:
“下次,就不是打斷骨頭這么簡單。我會讓你…生不如死。或者,直接沉進這片海,喂魚。”
最后一個字落下,他像丟垃圾一樣,將阿強重重摜回地上!
阿強如同爛泥般癱在地上,劇痛和巨大的恐懼讓他渾身篩糠般顫抖,屎尿齊流。他看著眼前如同魔神般的男人,連求饒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剩下瀕死的絕望。
時瑾不再看他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臟。他轉身,黑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迅速消失在巷子的另一頭,只留下濃重的血腥味、惡臭和阿強壓抑痛苦的呻吟。
解決掉阿強,并未給時瑾帶來絲毫快意。相反,巨大的精神壓力和連日來的緊繃,加上巷子里那幾下毫無保留的發力(砸臉、踩手、摜摔)牽動了舊傷,以及南城夜晚的濕冷侵襲,讓他當晚就發起了高燒。
他跌跌撞撞回到那個簡陋冰冷的出租屋,連燈都沒開,就一頭栽倒在硬板床上。身體滾燙,肌肉酸痛,頭像是要裂開。意識在高溫和疲憊中變得模糊混沌。
黑暗中,他掙扎著,憑著本能,摸索著爬向窗邊那架冰冷的望遠鏡。高燒讓他的視線模糊不清,手也在顫抖。他艱難地將眼睛湊到目鏡前,視野里一片晃動扭曲的光斑。
然而,就在這片混沌中,他仿佛看到了!
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小院,陽光明媚。穆璃就站在那棵老榕樹下,穿著那條初見時的藍色長裙,仰著臉,對他露出了一個久違的、如同陽光般溫暖明媚的笑容!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滿了星子,手腕上光滑潔白,沒有任何傷痕…
“璃…”時瑾干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高燒讓他的幻覺無比真實。巨大的狂喜和難以言喻的酸楚瞬間淹沒了他!他伸出手,顫抖著,想要觸碰那虛幻的笑容…
指尖卻只碰到了冰冷的、堅硬的鏡片。
幻覺如同泡沫般瞬間破碎。眼前依舊是模糊晃動的、空蕩蕩的小院景象。沒有陽光,沒有榕樹,更沒有那個對他微笑的穆璃。只有冰冷的儀器,和他自己沉重的、滾燙的呼吸。
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痛苦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從短暫的幻覺中拉回殘酷的現實。他頹然地松開望遠鏡,身體無力地滑坐在地板上,背靠著冰冷的墻壁。
黑暗中,只有他粗重滾燙的呼吸聲。高燒帶來的暈眩和身體的劇痛折磨著他,但更痛的是心底那個巨大的、永遠無法填補的空洞。
“璃…”他用盡全身力氣,對著眼前無邊的黑暗和冰冷,發出沙啞到極致的、帶著高燒囈語般的聲音,充滿了無盡的痛苦和卑微的愛意:
“…我在無人之處…愛你…”
聲音虛弱得如同嘆息,卻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蜷縮在墻角,意識在高溫和絕望中,再次沉入了黑暗的深淵。無人回應,無人知曉。只有窗外南城濕冷的夜氣,無聲地滲入這絕望的囚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