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哄睡了女兒點點,孟森又爬起來看書。她早已經戒掉了煙酒,只是還是會偶爾做找不到家的惡夢,不過次數也少了。孟森覺得她已經找到了與惡夢和平相處的方式,就是承認它的存在,忍耐它。她覺得自己已經不再是一個漂泊的人,有各種親情牽連著,終于鑲嵌在了一個特定的位置——家庭。這應該就是愛情該有的樣子吧,她心想。
最近,毛毛去世了,孟森心疼了好久,一難過她就喜歡獨自聽佛經。她想一定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沒有照顧好毛毛,它才會早早就去世了。她甚至開始相信前生今世,經常在想起毛毛的時候,聽《地藏經》,為它一遍遍送行。有時候她就想,既然有生死輪回,既然無法逃開死亡這種事,既然死是一種常態,就應該接受它。可是還是會時常忍不住淚水流淌。她想到毛毛獨自去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她還是會心生悲戚。能不能撇開塵世只論生死,即便有幾世的約定,我依然懷念你在我手中的樣子。
而在更久的時候,孟森是更傾向于道教的。在第一次知道王海彬背叛她的時候就開始了,她開始迷戀道人那孤清寡淡的形象,道教所崇尚的自然她確是認同的。那時她沒有那么多生生世世的執念,她只是在以一種寡淡的視角,維持著一種自然存在的生命。直到凡心再生,才開始游移于道教和佛教之間,也開始越來越傾向于佛教。
隨著外界環境的平靜,她用在聽佛經和看書上的時間也越來越多了。它們讓她的心也更加平靜。而她對“永恒”這兩個字卻依然敏感,她還不知道這種既吸引又排斥的原因究竟是什么。“雖九死其猶未悔”“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很多的言辭似乎都指向“永恒”,為什么我們卻苦苦地背道而馳?她經常站在鏡子前面欣賞自己邊思考些什么,她會想起他,她想他的話應該就是喜愛之下的謬贊。而喜愛又來自哪里?是因為長相嗎?是因為長相吧?以色侍人能得幾日好?好看的人那么多,為什么我偏偏喜歡你這一種?她的思緒紛飛,也慢慢被理清,他應該是個很不錯的朋友。想到這里,她似乎又預感可能有什么會肆意瘋長。
“老李,中午的飯回來吃嗎?”“十點給你微信吧。”“好的。”李品浩在婚后開了一家寵物店,這樣一來既能訓練狗狗時不影響孩子,又能多一份收入。收拾起飯碗,洗刷干凈。在小森要把衣服放到洗衣機里的時候,在李品浩的衣兜里掏出來一個紙條:你過得還好嗎?看著像是一個女生的字體。小森拿到一只手里,又翻過去看了看背面,沒有別的內容。她心里暗自思忖:會是誰呢?今天是愚人節嗎?不是啊!她用另一只手彈了兩下這個紙條。心想難道是李品浩那個初戀的女友回來了?是裝作沒注意還是追問?
“你的情書,差點給你洗了。”她努力不溫不火地說。
“情書?”坐在椅子上的李品浩似乎沒有反應過來。
“給你!”
“你說這個字條啊?這什么都不是!”他很肯定地說,一邊接過字條又丟在桌子上。他認真地看著孟森,他想安慰她,一直在試圖從她的表情里看出她是不是生氣了。弄得孟森感到似乎不生氣都對不起自己的身份似的。她忍不住想笑。“說說吧,怎么回事?你不整天都在店里嗎?難道是哪知貓咪成精了?”“呵,沒有,曉帆回來了!”“誰?曉帆是誰?”“我的初戀,跟你說過的。”“她找你了,她找你干什么?”“誰知道她,整個一神經病,還玩小孩子把戲,當著別人面硬塞我兜里,讓我怎么都不是。”“聽起來大有文章啊!”“我不跟你說過嗎,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她從會寫字就喜歡給我寫紙條。”“情深意切?聽你還挺自豪的呢?”“你也傻了是吧?她對我情深意切就不會背著我出國,一遇上困難就又想起我了,一遇上困難就又想起我了。”“你怨恨她。”“小森——”李品浩開始恢復了鎮定,他站起來兩手抓住了小森的肩膀。想為她的難過說點什么,或為她的不那么難過挽回點什么。小森被他的大手一抓,感到了熟悉的安全感。孟森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竟也覺得委屈了。接受他的安慰。“有新的跡象,要隨時報備。”“好的,快吃飯吧,都要餓死了。”
最讓孟森不能接受的還是她們的初相見。原來這世上也有跟自己長得像的人,就是李品浩的初戀牛曉帆。先是大驚小怪的還是牛曉帆,“你你……你是不是比著我長的呀?難怪品浩哥鐘情于你。哇,好家伙,比我的皮膚還好。你說我是該親你呢,還是把你當情敵?”孟森沒有想到她竟是這么說話的人。讓孟森不知如何回答的還有,自己居然從不知道與品浩的初戀會長得這么像,難怪第一次跟品浩去聚會,有人交頭接耳還相互使眼色。
“原來我就是她的替代品!”“不是的,你比她強多了!”“那我是她的升級版?而她是一切的起因?”“小森,你不要亂想……”“不要亂想?我怎能不亂想,你從來都沒有跟我說過!跟你說吧,我也就是覺得你是個做丈夫的好材料,根本不因為什么愛情!”話一出口,小森也覺得有些覆水難收了。“你說什么?就是擔心你亂想才沒有跟你說多。我是因為愛你才跟你結婚的,不是誰是誰的替代品。你剛才說什么好材料來的?”“哼,氣死我了!”小森不想再說下去了,她不想破壞這好好的婚姻,不想破壞這好不容易才安頓下來的生活。還有他們的女兒點點,她是多么想珍惜她,并珍惜能給她帶來的幸福。盡管她不知道這種裝裱起來的角色還能持續多久,她也不知道會不會越往前走越讓人覺得窒息。
我們有愛情嗎?如果有那愛情在哪里?就是搭伙過日子吧,說成愛情未免夸張了。搭伙過日子也需要不會彼此辜負的好搭檔,相信他就是那個好搭檔。若把這種搭伙過日子的情感夸張到動心動肺的,那就是我的不對了。時間讓人明智,所以時間的過往也不光是壞事。
可是冤家路窄,牛小帆居然還找上門來了。“我來就是來看看點點,愛一個人就是愛他所愛,這一點我覺得我是能做到的,只是怎么想這個家里都多了一個你!”“你!你果然是個神經病!”“什么?是品浩哥說我是神經病嗎?哈哈哈,他確實愛這么說我,然后就不會跟我一個神經病計較什么,我們就會和好如初。這個他沒有告訴你吧?怎么?吃醋了?你們結婚還是可以離婚的,放心,孩子我可以幫你帶,我自己還未必想生呢!”“你太過分了!私闖民宅還說這種不著邊際的話!”小森感到自己的手臂在發抖。“你怎么不想想是誰給了我你們的地址,又是誰把孩子的名字都跟我說了?呵呵呵,我先走了,你好好生氣吧!哈哈哈!”孟森想,不能是婆婆跟她說的吧,她不至于要這么害我。難道真的是李品浩告訴她的嗎?肯定是口誤。
“今天你的老情人來找你了!”
“牛曉帆來了!”
“對啊,還說你給的地址,還有點點的名字,都是你告訴她的呀?”
“沒有啊,肯定是媽!”
“她還說要讓我讓出位置來給她!”
“小森,對不起!別管她了,我保證讓她以后再也不來騷擾我們了。”
“另外我可能要開始找工作了,咱們商量下孩子怎么辦吧。”
“讓姥姥來帶行的話,就讓姥姥來帶吧,奶奶這邊還沒有退休嗎不是。”
“好。”
“你想找個什么樣的工作啊?”
“還不確定呢。”
“不如就跟我一起干吧,我給你開工資。”
“不好吧,人家說在一起久了容易吵架。”孟森象征性地拒絕了一下,李品浩就說:“那你看著找吧,找不到也沒有關系,別忘了咱是有老公的人。”孟森感覺熱一陣冷一陣的,鼻子上冒汗,卻又覺得冷得要發抖。
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又在一片樹林中迷失了。這次有一個伴,就是孟琳。天變黑了,她們還沒有走出樹林,她們牽起手,可不知道什么時候,又走散了。她在夢中一遍一遍地尋找又一遍一遍地走錯,發現走錯就又回到原點,重新走,可是不知怎的,不知是在哪個轉彎的路口,又拐錯了。反正就是找不到回家的路。在傍晚時分,多想快點奔跑,以追逐光明和方向,但是光明比她跑得更快。在黑夜中,靠著像月光一樣的光行走。有時遇上人,有時會問,有時問也不敢,擔心對方發現她居然迷路了,再打起她迷路的主義。這次在黑夜中,她看到路邊有個小房子是獨立出來的,她看到門是開著的,有燈光,往里面看,看到有兩個很漂亮的女子,她們是做按摩的。孟森走到門口,上去寒暄了幾句,無非是各自問好。她們請她進來坐,她卻看不到能坐的地方。她進去后問了一些按摩方面的知識,卻絲毫不敢說自己迷路,又匆匆告別。她想可以把這里當作一個定點,如果經過這里還是沒有找對回家的路,那等下次再找到這兒的時候,可以知道這條是行走過的。最后還是沒有找到回家的路,就醒了。她拉起李品浩的手臂,就哭了起來。婚后,尤其是生孩子以后,孟森變得愛哭了。“怎么,又做惡夢了?”李品浩半睡半醒的問,一只大胳膊摟住了孟森的肩膀。孟森哭聲地嗯了一下,擦擦眼淚又睡了。
一周后,洪莉來到了孟森跟李品浩的家,開始幫他們照顧點點。孟森又穿起了高跟鞋,涂上了口紅開始上班。她站在鏡子面前,望著鏡子里的自己,這時候的她心想:口紅真是個好東西,能讓氣色看起來一下變好了。洗腳后,她看著自己白嫩細長的雙腳想:高跟鞋真是個好東西,有種近乎自虐的癮和美感。
這一次她因為有事回家,又在路過那所大學的時候想進去看看,心里依然矛盾的很。她想:自己已經結婚了,還有了孩子,現在去最多也就是懷念過去,順便溜達一下,并不能證明什么。她一邊走進校園一邊心想起另一句話:“為什么背道而馳呢?為什么要背道而馳呢……”她甚至更怕的是失望。穿運動鞋或休閑鞋就好了,這樣會不會顯得太招搖?哎,何必在意呢,我已經是別人的愛人了,而且我有孩子,不會離婚,為何會想著與他搭不搭。她走到初次相見的地方,沒有看到任何人,也許是因為大家都在上課的原因。約定的地點不是在這里啊,在操場呢,她心里又有了另一個聲音。一不作二不休,不如順便去操場看看去吧。
她遠遠地就看到操場那個長凳上沒有人影,但是她還是走了過去。看自己傻的,五年都過去了,他怎么還可能在原地等待。畢業了?回老家了吧。在她正要轉身走開的時候,看到長凳后面垂下來的柳樹的枝條是被精心修剪過的,垂到長凳這邊的,正好是一個心型。
“嗨,是你嗎?”這個聲音很熟悉又很陌生。她一下就聽出了是誰,因此她甚至不敢轉身,不想怎么異常,她還是咬緊了牙,努力不讓淚水決堤地慢慢轉身望向他。心里默念:我不是來赴約的,我只是路過順便來懷緬一下,我已經結婚了,而且有了孩子,不會離婚,所以我不是來赴約的。“嗯,是我,你……我忘記你叫什么名字了,叫……武輝是吧?”孟森盡可能地表現的就是路過。“是的,孟森。”“你……你怎么還在這里?”“我考了研究生,并留校了。”“哦!”孟森想問難道就為了你的約定嗎,但是她沒有說出來,她被某種感受噎住了。“這幾年,我結婚了,并有了自己的孩子。”孟森眼里泛起淚花,就低下了頭。“是嗎?而我,一直在等你……我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再等。”孟森搖搖頭,“別說傻話了,不要再等了,去找你的幸福吧。”“我說了等你就會等你。”“可是我不需要你等……”“我不相信有誰比我更適合你。”孟森心想,這幾年來,他可能在無數次地說服自己。“即便是為了孩子我也不會離婚的。”“這些年我也想了很多種可能,我樂于接受你的孩子。”“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人,但是我無福消受。”“你可以把我當成一個不會談情說愛的人,但是我自信自己是一個能把日子過好的人。”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一本正經,似乎還饒有興趣,似乎還有著一絲自豪。可能是時間一久,孟森的戒備開始放松了,可能是其實今天她的心情也不錯,她竟被他的一本正經、饒有興趣和自信給逗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