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賈莊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主家開工的第一天和最后一天按例要開設酒席,款待為他家服務的大師傅和小工們。中途加入的賈鞏沒趕上第一天的酒席,這最后的慶功宴一定要去。賈鞏早早地坐在了黃大鎖安排的桌宴上,聽到外面摩托車熄火的聲音,他和黃大鎖向外走了去。只見李四穿著一身怪綠的衣服,頭戴一頂灰底藍面的棒球帽,腳上的泛舊的皮鞋擦得锃亮,賈鞏心想,這可能是李四最正式的一身打扮了。“四伯!”賈鞏遠遠叫道。李四也用一種略帶羞沉的聲音回應著:“誒,這孩們兒的腿就是快哈。”這不是要發工資了麼!”賈鞏歡快的心情溢于言表。他猛得回頭,卻看到黃大鎖一臉的平靜,似乎有一種大的秘密隱埋在他的腦海中。
當他們又淡淡地交談了幾句后,二潤子也出現在了白樺林的盡頭。這個總給人踏實可靠的人駕駛起摩托來也是分外的小心,這輛紅色的摩托已經跟了他整整二十年,相比已經換了四五輛的李四,二潤子倒是十分惜愛他的摩托。下雨怕進水了,晴天怕太陽曬脫漆皮了,在賈莊,應該找不出第二輛比它還年久的摩托車。賈鞏曾找二潤子確定過,他的摩托甚至比賈鞏都年齡大。只見二潤子一身威武,臂膀穩穩地放在車把兒上,臉色如水般平靜,每經過一個小坑小洼時總會降低速度,生怕自己的摩托受半點損傷。看到他,賈鞏回想三十天來的日子,這個叫二潤子的男人從沒有發過一絲脾氣,無論什么時候,都給人一種親近無比的感覺。他不會主動和你說話,在人群里也從沒有掌握過話語權,總是靜靜地待在一旁,或認真地聽著別人的講述,或專注地抽著煙。受了委屈的時候,他也沒有任何的不滿,只是聽話地承受著一切。在那次,賈鞏覺得張福侵犯了他倆的時候,這個中年男人所表現出來的順從,徹底震動了賈鞏固有的看法。這所有的一切,賈鞏沒有資格去評說,這是二潤子歷經世事后的處世哲學,也許正因為這樣,張福的團隊才抵抗住了散伙兒的風潮,才有了目前的穩定。二潤子依舊謹謹慎慎地走到了李四的身后,沒有再多別的話語。
最后出場的是張福,這個令賈鞏又愛又恨的包工頭。他到場后的第一句話便直接讓大家都樂呵地笑了起來,他說:“這吃飯都是次要的,發工資才是最主要的,我早和這主家說過了,不會克克扣扣,一定令咱的人滿意,是吧,老黃,你說句話呀!”
黃大鎖有些措不及防,猶猶豫豫地說著:“干得多自然虧待不了大伙兒。咱先上座。”
隨著黃大鎖的指引,眾人來到了飯席上。簡簡單單的幾樣菜愣是被黃大鎖吹噓的像模像樣,答應好的魚和肉一個也沒有看到,只是幾盤土豆絲和白菜葉,張福搞不懂這黃大鎖為什么要搞這一出。等他從黃大鎖口中隱隱約約分析出一點意思來的時候,他知道入了這黃大鎖的圈套了。
黃大鎖閉口不談發放工資的事兒,只是一味地講村里的飯店今天都騰不開手,他老婆也偏偏要去趟親戚家,就這簡單的花樣兒還是自己費力很大的力氣才搞到的。張福等不急他的花言巧語,一句話便打斷了他,“那咱就干脆痛快點兒,說錢的事吧!”
黃大鎖早已預知到了這一刻的到來,表現出了十分的沉著,“老大,這按理說我是應該包出去的,可這——誒——我看還是結日工吧。這也到公公道道,沒有什么閑話。”張福被這主家的話語攪得煩躁了起來,如果包工的話,張福是可以多抽點利的,換成了結日工,他的快到手的小利自然打了水漂。“這倒也沒什么問題,無非是我少賺一點麼!那就按日工結,你可要把帳算對嘍呀!”張福想結了帳就和這主家從此一刀兩斷。
黃大鎖將事先預備好的鈔票拿了出來,倒也沒再耍花花腸子,如數地發放給了張福、李四和二潤子的手中。最后輪到賈鞏的時候,他先是一個眼神瞅了瞅賈鞏,又將目光看向了張福。“老大,我看這孩子年齡還小,也沒有出了多少力,你看看跟二潤子比,他那完全趕不上趟,我看啊,就公正點。二潤子按一百二結的,這孩子就按一百結了吧。”黃大鎖停了下來,他想判斷一下自己的話語是否激怒了大家。
首先發話的是李四,“用之前不說清楚,用了之后又說人家孩子不該頂個人,你這做的是個逑事!”接著李四發出了一連串輕蔑的笑聲。
二潤子沒有再保持沉默,這個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該說話什么時候不該說話的男人也讓賈鞏有了些許的感動。“就算人家孩子比不上大人,可他的活兒不也就我頂上了麼!那我多做出來的活兒就抵上孩子的活兒了麼!”
面對這樣的質疑,黃大鎖沒有再爭辯,因為他知道,掌握話語權的只有他和包工頭兒,他要聽聽張福的看法。這時,賈鞏將目光看向了張福,張福的一句公道話頂的上旁人的千言萬語。
“你看看,能不能按一百二給結了?這也躲不了幾個錢麼。”張福沒有多說別的話。
“我剛才講的很清楚了,這孩子就是孩子的價錢!”黃大鎖一臉無可辯駁的神氣。
“那你看著辦吧,我也就再不想參與這個事了。”張福隨著一聲嘆息。
這是賈鞏聽到過張福的最后一句話。直到后來,他始終沒有想清楚張福為什么沒有替自己辯解,他的一句話決定著事態的發展,但他卻再也不言語了。領著黃大鎖發給自己的工資,賈鞏走到李四和二潤子的面前,他想看看這兩個還算有情有義的人。“都說這窮人的錢不好賺,我看倒未必,從有錢人身上賺錢更不容易,就像是從他們身上拔毛一樣。孩子,咱吃點虧沒事,你四伯年輕時不也是這個樣子麼,干的活兒一樣,可人家就不給你一樣的工資。”聽著李四的話,賈鞏的心中暗潮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