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人自擾~

秋日長，夢鎖窗，一覺醒來，滿室熏香。

這農家小舍的窄榻，可比不上風暖仙源的大床，在泌棲院的時候，裘凰和風兮揚還能夠和衣而臥，互不干擾，而在這窄榻之上，稍一翻身，便顯局促。

一覺醒來，裘凰卻好似早已忘卻了這只是張約莫四尺寬的小榻，入睡時雖有些顧慮，可并不睡得不安穩。

醒神之后，但聞滿室馨香，似曾相識，便問風兮揚，這是何熏香，如此怡人。

“薰衣草，在你們這兒稱作靈香草。”風兮揚可沒裘凰這么好的睡眠，他一邊說著，一邊抓起一小撮馥郁的紫藍色的細小花朵兒丟進茶壺中，道：“過來嘗嘗。”

裘凰來到案前接過風兮揚遞來的陶杯，灌入喉中，清淡寡水，入口卻有種馥郁芬芳的醇厚感。

“這個味道……？”她似乎在努力地想著什么。

“翼洲城的時候……”

“對啦，我想起來了，我喜歡這個味道。”

風兮揚從懷中摸出一個巴掌大的布包，輕輕擲在案上，不以為意道：“送你了。”

薰衣草香卻如一顆顆爆炸糖一般在口中，喉頭，然后是胸腔腹內，最終抵達血液，一點點爆炸開，列出濃郁芳香的氣息來，令人感到花蜜般的香甜。

吃過燦星端進來的清粥小菜，風兮揚道：“走吧，大家等著見你。”

“見我？”裘凰不暇思索便被風兮揚拉了出去，籬笆外圍了十幾號農戶打扮的人物，見到裘凰和風兮揚，不太整齊了喊了聲：“莊主，莊主！”

裘凰看向風兮揚，風兮揚看向裘凰，裘凰一臉不明白，風兮揚則嘴角含笑。

這些農戶見完莊主，便散到田間去收麥子，風兮揚也拉著夫人在田埂上漫步，步所至處，只要有農戶所在，便會聽得對方抬起頭來喊一聲“莊主。”

裘凰更加納悶，輕輕拽了拽風兮揚薄袖，惑道：“我怎么覺著他們都在對著我笑。”

風兮揚終于忍俊不住道：“終于發現了？他們都是你的田客，自然，要沖著你笑了。”

“我的？田客？”裘凰吃了大大一驚。

“嗯。”風兮揚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你是說……”

“嗯，沒錯。”

裘凰白了風兮揚一眼，一個福至心靈，瞬間便什么都明白過來了，問道：“是裘冕給我的田契？”

“BINGO！”風兮揚頭一偏，笑嘻嘻地眨了瞎眼，頗有種惡作劇得逞的滿意。

“什么？罷了罷了，看你這得意的神氣我也該猜得到是什么意思，所以，你拿我的田契，做了這個？”

“物歸原主。”

“那我可真占了你不少便宜。”

“那你謝我啊！”

“那我，怎么謝你？”

“上來。”風兮揚上前一步，屈膝半蹲于她身前，下頜微微后揚，他這一聲“上來”可不想給她留下什么思考的余地和拒絕的空間，朗聲一呼，麥田間由近及遠的田客都向此處望了過來。

裘凰雙眼瞪得圓溜，活脫脫像極了伺機而動的夜梟，臉則鼓成包子一般，“這么多人看著呢！”她細聲尖銳地反抗道。

“是啊，這么多人看著呢！”風兮揚低聲回敬。

進退維谷，裘凰在原地頓了半晌，雖耽誤了稍許時刻，看似是腦中兩個小人兒激斗了一番，可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這檔口上，腦袋里只一片空空如也，完全喪失了思考能力，無非是在原地拖延時間罷了。

一不做二不休，她索性后退幾步，兩三步助跑，最后重重地砸在風兮揚背上，孩子氣道：“如何，重嗎？”

“你方才沒聽到‘咔嚓’兩聲，正是某人肋骨折斷的聲音么？”

在裘凰眼中，風兮揚難得有這么可愛的時候。

“風兮揚！”裘凰近乎咬牙切齒。

“好了，幸福快樂的田園生活只有半天，好好珍惜，過午，我們要去另一個地方。”風兮揚柔聲道。

“怎么了？”

“埭村，你的彥澤。”

“呀！算算，的確是到日子了，你怎么想起來這回事的？”

“怎么，你看不出這幾日祝余心事重重嗎？”風兮揚淡然一哂。

裘凰仔細回憶著這些日子來祝余的表現，思來憶去，也只覺得他一直都是一副面無表情、游離塵世的模樣，現下聽風兮揚如此說來，也并不懷疑，只感嘆風兮揚到底是看著他長大的，感情篤深、細致入微，才能將他看透。

風兮揚又道：“祝余是礙于小多的面子，不敢和祝家相認，他那時候畢竟比小多大得不少，能夠明白這一家人的艱辛，橫也是死、豎也是死，倒不如狠狠心，拿良知換一次生機。

你也見過了小多的反應，她和祝余相依為命，如若祝余要跟這家人親近，那對小多來說，無疑是一種背叛，所以，祝余不敢。”

“所以？……”裘凰心中戚戚。

“我也不敢。”風兮揚偏過頭來，擠了下眼睛。

“那我明白了，風兮揚，你現在背我，便是要叫我來背這口黑鍋對嗎？這才是你要的謝禮。”

風兮揚沒有答話，默默背著裘凰一步一步往前走，行動遲緩，忽地，幾股青絲從他肩膀垂落，正是裘凰低頭貼靠在他肩頭，她不緊不慢道：“哎，也不知當時是誰告訴我這件事管不得，原來自己卻是比任何一個都心軟，那我可不能吃虧了，你再走慢點兒。”

風兮揚足跟一頓，隨即解頤，更加放慢步伐，在田埂上幽幽踱了個來回，麥田里的田客離得遠的才敢抬頭看看，就那么悄悄瞄一眼，便低下頭來私語兩句，正如那田中的麥穗一般，垂著頭在金風中交頭接耳，喜意盈盈。

午間小憩過后，風兮揚便向祝余傳達了這位盟主夫人的意思，祝余臉上看不出喜樂，可行動上卻愈發輕盈了起來，裘凰經風兮揚這一點播，這才看出了點祝余身上的端倪，一行人啟程趕往渚縣埭村。

馬車行了一半，裘凰才發現這關于錙縣、渚縣和康平縣三者之間的種種傳說怪論，并非空口無憑。

不同于康平縣漫地爍金的豐收，渚縣土地也雖廣袤，卻近乎是顆粒無收之狀，田間也不見有人勞作，四處一片荒蕪。

這是一路來，裘凰第一次主動將車窗上的紗簾垂下，專心致志地和風兮揚說起話來。

“這可真是天有不公了，西邊陰雨東邊晴，明明毗鄰，為何會有如此大的反差，而這錙、渚兩縣之人又為何不到康平縣來討生活？”裘凰問道。

“好問題！地勢風雨都是天意，能走的都走得差不多了，康平縣對錙縣和渚縣也曾經有過援助，然而，難以改變的不是貧窮，而是習慣。

他們過慣了這種日子，每到這種時候便靠朝廷的救濟過活，康平縣恰恰成為了眾矢之的，就如同一母所生的三個孩子，只有一個有出息，余下的兩個賴在家中等著啃老。

近水樓臺，這母親還不得拆東墻補西墻，拿這有出息的來養這兩個沒出息的，只望把一碗水端平，哪里會想著這么一慣，便把那坐家啃老的慣出一堆壞毛病出來，不過這條政令是五年前才頒布的，多年來，這里的洪澇旱災終是無解……祝余和小多沒趕上這種好時候，否則也至于……”風兮揚嘆道。

“那我可真不知老天這用意是為何了。”

“知道這個干什么，也許盤古女媧當時創造這個世界時，根本就沒有章法，亦或是……有意為之。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庸人自擾之。”

“朝廷不是每年都派人來的嗎？”裘凰又問。

“來是來了，之前治不好的也有過懲治，可后來，越發的不痛不癢，幾波人，輪著來，輪著去，也不見誰能治得好的，因而給朝廷留了個天不時、地不利、人無奈的印象，以為這里的水患干旱便只剩天人能治了。

久而久之，那些無功而返的，只道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僅沒了懲治，在一派天花亂墜下反而還升了官。

接下來的人，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地兒，還有好多人等著來鍍金呢。

能來的，多是沒能力治的，就算有能力的，也不敢治。

總歸，治不好了，還有朝廷救著呢，金京來的官兒到了地方能撈一筆，回去了還能加官進爵，也不得罪人，何樂而不為呢？”風兮揚不痛不癢地說著。

裘凰心中一沉，她在翼洲時雖也聽父親和大哥說過此類事件，但到底只是聽說，不似風兮揚袒露得這般露骨，如今真真正正見到，身邊的至交好友又算得上是其中的受害者，不禁也有了更深一層的感觸。

風兮揚說得對，盤古開天女媧造人之際，也許約定過這世間的章法，然，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再次開墾下，已尋不到當初創立時的初心，知道了又如何，知道了癥結所在卻無解決之道，那便是庸人自擾。

“風兮揚，你這么說，是因為你把這三縣的關聯和癥結所在看明白了嗎？”裘凰疑惑地問道。

風兮揚一怔，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被凍住一般，他卸下輕描淡寫的神情，對著裘凰暖暖一笑，手指一伸，輕輕捏著她的下巴道：“你果然是特別的。”

但那樣的深情并沒有持續，他松了手，自嘲一笑，道：“盤古和女媧曾跟我說過這事兒。”

“那你是誰，共工？還是祝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