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板成交

直到裘凰過來抓住他的手臂，他才意識到自己崩潰了。

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可她的眼神里溢出來的卻是仿若洞知一切的復雜情感，她輕輕皺著眉，眸色既飽含著苦楚也隱藏著悲憫，為什么，從第一次見她開始，她就仿佛知曉了他想要的一切、他感受到的一切。

沒有影子的黃豆抱著他的寶貝長劍隱在暗處，哼，那個只有一半右耳的人武功如此一般，想來也不是什么厲害角色，自己的首要任務是保護裘凰的安穩，這只菜鳥實在引發不了他的任何興趣，可縱然如此，那個只有一半右耳的人的行進路線還是硬生生地躍入他的眼簾，哼，原來是去那地兒。

黃豆捏起身旁的一只鳴蟬，嫌惡地睨了一眼，輕輕彈飛，實在是!太吵了！他那骨節分明的手指依依不舍地離開懷中的寶劍，掏了掏耳朵。

阿照依著墻根而坐，雙手掩面，沉靜的外表很好地掩飾了內心的波濤翻涌。他以為長大了就可以做到的事，為什么還是做不到!

祝小多不明所以，雙手插著腰，吹鼻子瞪眼，干著急。

裘凰蹲下身子，在少年耳畔輕道：“你到風暖仙源也有些日子了，應該對金翼盟有一定的了解，如果你需要幫助，就要先學會信任。”

少年沉重的雙肩微微一動，埋在臂彎里的澈亮眸子終于抬了起來。

“回家吧。”裘凰淡道，說罷起身挽著祝小多往回走，也不過多理會阿照，步伐卻輕而緩，偷偷偏著頭豎著耳朵，直到聽見少年起身和邁步追來的窸窣聲才安心地闊步前行。

回到風暖仙源，杜衡依舊不見人影，裘凰只得帶著阿照來到茗霄閣。

邁入茗霄閣后，阿照的步子又顯得有些遲疑，裘凰當即轉身肅容道：“你也知道這里是誰當家作主，有付出才會有收獲，你若是要瞻前顧后，不如放棄。”

猶疑的雙眸猛地一凜，虛浮的步子瞬時恢復了氣力，他甚至走到了裘凰前頭，主動邁過了風兮揚的書房門。

“什么事？”風兮揚擱書抬首，幽巷中發生的一切早已在事件的主人翁回來之前傳入了當家人的耳。

“你幫我找到妹妹，讓我護她一世周全，我就為你賣命。”少年的壯志如此單純，護她一世周全，便要成為他的一生，拿一生換一世。

風兮揚單眉一挑，雖然阿照要說的話基本都在預估之內，可這么單刀直入的態度卻令人出乎意料。

“哦？說說看。”風兮揚頎長的手指在花梨大理石書案上輕巧兩下，續道：“想聽就進來，別在那扒門縫。”

裘凰臉上綻出一朵笑顏，蓮步邁入，觀察了下阿照臉上并無不悅或抗拒之色，方才乖巧地尋了個不起眼的位置安靜地坐下。

少年醞釀了稍許，正色道：“三年前，我和妹妹走失了，”少年緊握雙拳，右手拇指的指甲抵在蜷曲的食指關節上，用力地往肉里嵌。

“輾轉近兩年，才打聽到妹妹多半是被帶到了淮南一帶，之后，我就在淮南的各州府城池之中尋找，那日，她們遇見我時，”少年看了裘凰一眼，“正是我在街頭和人搶食起了沖突，今日在街上我遇見了那個當年帶走我妹妹的、右耳有殘缺的人。”

阿照從來沒有說過這么多話，裘凰更是沒想到這個小少年說氣話來文縐縐的，頗有幾分書生之氣。

“你妹妹叫什么名字？”風兮揚問道。

“……小薈。”

“你懷疑她就在陵城？”

“我不確定，但以你們在淮南的勢力，應該不難查清。”少年的臉上又多了一份剛毅和篤定。

風兮揚緩緩地點了幾下頭，露出微微笑意，不咸不淡地問道：“你的談吐氣質并不似普通人家，你和你妹妹姓什么？是何方人士？”

“家道中落前做過小生意，上過幾年學，至于我的姓和家，都不是我能夠選擇的，也與找人無關。”

“無關嗎？”風兮揚反問，卻是淡然的語氣，“若不問清楚，如何能夠精確地幫你找人，三年了，能夠改變的事情，很多，”風兮揚自上而下地打量了少年一眼，“若不問清楚，怎知你們是否因得罪了權貴，才導致了你所說的……‘家道中落’，金翼盟在淮南勢力雖大，但也不是所有渾水都愿意淌的。”風兮揚哂然一笑。

聽及此處，裘凰不由得抓住金絲楠木座椅扶手，心里跟著緊了一下。

這場博弈中的雙方都是不顯山不露水的性子，唯有她這個看客，都快有點坐不住了。

緊著著一陣沉默，裘凰恨不得讓自己的左眼瞪右眼，右眼瞪左眼。

少年倏地冷笑，道：“呵，這些，你應該在當初收留我的時候就應該想到。”少年試圖拿出一股強壓的氣勢，可神態和語氣畢竟還是稚嫩。

風兮揚定定地看著眼前不可一世的少年，手指輕輕地在書案上敲著，一、二、三、……

裘凰在心中默數起風兮揚指節敲動的次數，這天氣原本就熱得不行了，房內的威壓又大得令人喘不過氣，她心里實在是想起身到窗口處透透氣，此刻卻只能干坐著，不得動彈。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終究風兮揚還是開了口，說道：“為我賣命，只有一個辦法。”

他在空中拍了兩記響掌，一道如鬼魅般的幻影落在案前，一個身材修長勻稱但長相一般的長臉鳳眼男子抱著柄長劍出現在眾人眼前。

來人正是黃豆。

“那就得跟他一樣。”風兮揚淡道。

少年臉上的吃驚漸漸化去，取而代之的卻是淡淡的喜悅：“我做得到！”

是啊，能夠遇到如此強有力的助力，當然是要開心的，思及此處，不禁心中浮生了幾分希望。

簽訂人生中的第一份契約后，阿照徑自回到了杜衡的閑吟軒，裘凰卻留了下來。

“過來。”風兮揚向她招呼到。

裘凰來到他案前，隔著書案詢問式地看著他。

“過來！”風兮揚指了指身側。

裘凰繞過書案，來到風兮揚左側，頓時感到一股清風拂面而來，好不清爽涼快。

原來，風兮揚右側便是兩扇大窗戶，一來是為了采光，二則這扇窗戶所對的正是茗霄閣夏日里極為通風的寶地。

涼風時不時地灌入，讓人大感暢快。

“你這可是給我接了個不容易的私活啊。”風兮揚淺笑，當然話雖這么說，可心里也并非沒有自己的盤算。

裘凰歉然地看了他一眼，低頭不語，心中暗道：這又關我什么事了，你們二人一場博弈，結果都是你情他愿的，怎么突然又把這鍋扣到我頭上了。

“好了，別吹太久，當心著涼，我讓祝余搬個冰鑒到你屋里，今年恐怕沒能按時去清泉山莊了。”

金翼盟在陵城郊外的清泉山上，另有一處別莊，因坐落于清泉山山腰上，便直接取名為“清泉山莊”，每到夏至，風暖仙源中人都將搬至那座別莊避暑。

風兮揚語氣懶懶，裘凰亦察覺到了他眉間的疲憊，正要告辭離去，卻鬼使神差地頓住腳步，心頭一晃，脫口而出：“你早就知曉阿照的身世！”

風兮揚眉間一展，眼中投出點點星芒，仿佛舒了一口氣。

裘凰瞬間了然，“所以，你一開始就知道他是誰，還讓他住下來，你知道他的妹妹在哪兒？”

裘凰驚訝的同時也很快就想了個明白，事態如此發展本就理所應當，阿照來到風暖仙源已近一月，金翼盟不可能無所行動。

錦衣玉露里也不是沒出過類似的事兒，只不過當時的她是個真正的閨中小姐，所有的閱歷都是從“聽說”而來，如今自己不僅參與了，還是這個事件起端的當事者，她現在只期望事件的起源真的只是出于偶然。

而她方才說話的語氣之中不自覺地添加了一股質問。

“裘凰，”風兮揚將一切盡收眼底，語氣之中摻了點無奈，“我只是一個能夠利用某些非尋常渠道的生意人，罷了。”

裘凰如釋重負，輕輕吐了口氣，臉上的神色慢慢變得莊重，她說道：“風兮揚，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利用價值，能夠讓你不惜以身犯險地來和我做一個約定，如果我真的有幫得上你的地方，我會履行約定，但我希望，不要像個傻子一樣，被蒙在鼓里。我更加不希望，你要做的事情，也許將會危及錦衣玉露。”

“你對我而言，的確非比尋常，有著大大的利用價值，錦衣玉露和你，我都不想傷害……不傷害到你們，這是我的初衷，可也許，將來有一天，我也無法控制事態的走向，如果可以的話，我倒希望你有所準備，給自己留條后路。”風兮揚的臉色添了幾分肅然，就像是在教訓一個犯了錯的孩子。

而他所言，可謂是掏心掏肺了，只是，不知道裘凰能夠懂得幾分。

他在這個游戲中所經歷的一切，他的目的，他最終的歸途，能告訴她嗎？

她恐怕也不會理解吧。

這些實話，說出來的時候并不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