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從來沒有自信過,拒絕王曉琪的時候沒有,真正做分公司老總的時候也沒有。他一直這樣不自信,無論自己的狀況如何,從來沒有改變。也許正是因為張偉骨子里的這一點自卑,讓他愈發努力,才能走到今天的位置。
自從張偉做了分公司的老總,反而比之前更忙碌了。每天行程安排得滿滿的,早上起來開晨會,然后聯系大客戶,中午用餐后要辦理公司業務,有時候晚上陪客戶應酬,有時候開會到深夜。這幾年,張偉沒有在凌晨一點之前睡過覺。
年少高位,掌握實權,這樣的張偉是很受女性青睞的,可是他的感情生活依然是一片空白。感情是空白,并不是說張偉身邊沒有女人。業務上面的應酬,難免要去一些燈紅酒綠的地方。一來二去,張偉就把這些聲色犬馬的場所摸得門清。張偉是個正常的男人,有生理和心理需求。他總覺得自己不能給好女孩未來,那如果是不用他給未來的呢?于是,一個長相還算不錯的坐臺小姐,和張偉住在了一起。
第一次相遇,就是張偉陪客戶去KTV,給客戶點的高臺,自己只要了平臺陪唱。進來的平臺,就是蘇荷。蘇荷掛著職業笑,小聲問張偉:“哥,他們都點的高臺,為啥你要的平臺?”張偉沒有回答。兩個人就一邊唱歌一邊喝酒,一直喝到所有的客戶都帶著高臺去開房了,張偉才發現包廂里只剩他和蘇荷兩個人。
一般的平臺,只要看到沒有油水可撈,都會立刻裝出委屈可憐的樣子,找借口離開。但是蘇荷沒有,她一直陪到了最后。臨到張偉去結賬的時候,蘇荷小聲說:“哥,我還沒出過高臺,今晚你點我出高臺吧。我挺喜歡你的。”張偉不是初入社會的小菜鳥了,他知道這是KTV公主慣用的路數。很多公主是平臺高臺不分的,想賣肉的時候就是高臺,不想賣肉的時候就是平臺。所以,蘇荷所說的“我還沒出過高臺”,就像婊子對恩客說:“我剛出來賣,你是我接的第一個客人”那樣不可信。
張偉當然不會相信蘇荷說的話,不過,既然自己孤獨空虛,幾百塊就能解決的事情,也無不可。于是,張偉對蘇荷說:“別點高臺了,店里還要抽成,直接走,錢都給你。你幾點下班?”蘇荷趕忙說:“我現在就可以下班,哥你在門口等我十幾分鐘,我換了衣服就來。”
張偉站在門口叫了代駕,等蘇荷出來。蘇荷再次站在眼前的時候,張偉差點沒認出來。擦去了濃妝艷抹的蘇荷,是一個挺漂亮的姑娘,也沒有了那股子風塵氣。代駕開著車,把兩個人送去了一家五星酒店。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嫖客都一樣,辦完事之后總要和小姐聊一聊。大多數的談話內容都是勸小姐從良的。張偉卻沒有這樣,因為他之前聽李洛說過這樣一句話,“世界上最難的事情有四個,一、把別人的錢裝進自己的口袋;二、把自己的思想裝進別人的腦袋;三、寫的小說過審;四、勸婊子從良。”當時的張偉不以為意,現在的張偉引為金玉良言。所以,兩個人筋疲力盡之后,醒了酒的張偉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天花板。蘇荷縮在他的臂彎里,吐露自己的心聲。
“哥,我真的是第一次出高臺。”剛才那種緊致的感覺,讓張偉不得不相信蘇荷的話。“我家是農村的,家里窮,弟弟還要上學。本來我也是能上大學的,但是家里太窮了,我只好出來打工。在工廠里做了沒多久,就被老板強奸了。老板有錢,他說讓我老實點,敢告法院就弄死我,還說只要我老實點,他還要包養我。我實在害怕,就跑了。”蘇荷坐起身,從包里掏出煙,給張偉點了一根,自己也抽一根。“后來,一個同鄉的小姐妹介紹,就到KTV里做了平臺。反正我也不干凈了,被男人摸一下又能怎么樣?每天喝喝酒,唱唱歌,一個月就有成千上萬塊錢,也挺好的。”
蘇荷抽著煙,沉默了一會,又說:“哥,我知道我的身份是配不上你的。只是我看你特別面善,感覺和你投緣,所以才說讓你點高臺。今晚你不用給我小費,今天之后,我也不會再出高臺。如果你啥時候想找我了,給我打個電話,我就來找你。你覺得孤獨寂寞的時候,想和人說話的時候,都可以找我。”
張偉扭過頭看著蘇荷,說:“你咋知道我孤獨?你咋知道沒人陪我說話。”蘇荷笑了,笑得真好看。她沒有回答張偉的問題,張偉也知道自己的問題有點蠢。風月場里的人,最擅長的就是察言觀色。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行萬里路不如閱人無數”,就是這個道理。張偉沒有再問,也不需要再問。從那天之后,張偉經常打電話給蘇荷,沒過多久,蘇荷就住進了他租的房子。
蘇荷依然去KTV上班,但是只賣笑,不賣肉,而且每天都早早下班。張偉從來沒有阻止過蘇荷去上班,但是經常給蘇荷錢。蘇荷沒有花這些錢,而是把錢存進單獨的一張卡里,從來不動。蘇荷的想法,只要有人對她好就夠了,情感的慰藉才是最大的。她也不是貪圖張偉有錢,因為他沒有資格貪圖張偉的錢。
張偉經常像個孩子一樣抱著蘇荷睡覺,有時候會說一些心里的苦楚。這時候,蘇荷總是摟著他,輕輕地拍著他的背,直到張偉睡著。第二天醒來,張偉依然是那個分公司老總,依然是那個工作機器。
這樣過了兩年多,有一次兩人一起吃午飯的時候,蘇荷突然跑向廁所。張偉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廁所里蘇荷的干嘔聲,張偉愣住了。兩分鐘后,蘇荷出來了,笑著說:“今天的菜有點膩,我有點倒胃口,吃不下去了。”張偉什么也沒有說,繼續吃飯。吃完之后,張偉就去公司了。他沒有和蘇荷說任何話,因為他不知道該說什么。明知道兩個人沒有未來,蘇荷又是KTV公主,這明顯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所以張偉不知道自己能說什么。張偉不是沒有懷疑過,懷疑這個孩子是不是自己的,自己是不是做了接盤俠。但是,回想起蘇荷摟著他,輕輕拍著他的背,他又有些愧疚,不該這樣懷疑蘇荷。
蘇荷自己心里也清楚,沒有未來的事情就應該掐滅在萌芽里。張偉走后,蘇荷就打車去了醫院,預約了人流手術,時間定在一周之后。這一周時間,對兩個人都是煎熬。張偉不知道該怎樣面對蘇荷,面對蘇荷肚子里的孩子;蘇荷在等張偉說一句貼心的話,哪怕是一句謊言。結果,一周過去了,兩個人都解脫了。
做完手術,蘇荷從昏迷中醒來,躺在病床上一直流淚。他沒有嚎啕大哭,沒有泣不成聲,只是默默地流淚。一直到護士在門外喊家屬,催蘇荷下床,她才收起淚水,掙扎著換回自己的衣服,出了醫院。蘇荷沒有直接回張偉的房子,她先去了商場,買了一雙Christian Louboutin高跟鞋,還有一支大紅色的口紅。蘇荷穿起高跟鞋,涂著鮮艷的紅唇,嘴里哼著鄭智化的《墮落天使》,走回了張偉的房子。
蘇荷給張偉發消息,說讓他下午一定回來吃晚飯,然后就在廚房里忙活起來。蘇荷燒了幾個家鄉菜,坐在餐桌旁等著張偉。一直等到晚上十一點多,張偉才帶著一身的酒氣回來。蘇荷沒有一點不高興,依然笑臉相迎,還略微責備張偉不該喝這么多酒。蘇荷把張偉扶進屋,又進廚房重新把菜熱了一遍。張偉坐在沙發上,看著蘇荷忙碌的身影,心里不是滋味。
兩個人坐在餐桌旁,蘇荷說:“嘗嘗,這是我第一次做家鄉菜,可能做的不好。”張偉把每個菜都嘗了一下,做得很好,但是張偉不敢抬頭,他沒有勇氣去面對蘇荷鮮艷的紅唇。張偉知道,那是蘇荷在遮掩自己失去血色的雙唇。蘇荷說:“今天我去購物了,用你給我的錢,買了一雙特別貴的高跟鞋,七八千塊呢!還有一支口紅,也要兩千多。”說著,蘇荷伸出腿,把腳從桌子側面伸過來讓張偉看。張偉這時候心里的自責感才略微減少了一些,只要蘇荷花他的錢,他的心里就不會那樣難受。蘇荷把銀行卡放在餐桌上,繼續說:“張偉,這兩年你陸陸續續給了我不少錢,我都沒花過。今天這雙鞋和口紅,算是你送給我的禮物吧。我要回老家了,不想再待在這里。城市里人雖然多,但是太冷了。”
張偉抬起頭,看著蘇荷,他想告訴蘇荷,自己給她的錢就是她的。他還想告訴蘇荷,自己給她買了一份商業保險。但是張偉沒有臉說出這些話,因為給蘇荷的錢蘇荷沒有花過,給蘇荷買的保險,受益人是自己。蘇荷看著張偉,笑盈盈地說:“沒啥的,反正咱倆也不可能在一起,長痛不如短痛吧。明天我就走了,咱們好好吃這頓飯,你再好好愛我一次。”
最終,張偉也沒有說出“我愛你”這三個字,也許是因為蘇荷不配,也許是張偉真的不愛。第二天早上,張偉早早去上班了,等到晚上再回來的時候,蘇荷已經走了。蘇荷沒有拿張偉的任何東西,包括那張一直留在桌面上的銀行卡。張偉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他不知道心里的話以后還能向誰說。
過了半個多月,當地新聞爆出驚天大案:KTV涉嫌賣淫嫖娼,并提供性虐服務,其中一失足女蘇某,被三名男子輪番殘忍虐待,兩天一夜從未停歇。公安干警救出蘇某時,蘇某已失去生命體征。
看到這一則新聞的時候,張偉的心崩碎了一塊。他回到家,趴在床上哭了一整天,直到淚流干。第二天,張偉去保險公司,執行報險流程。沒過多久,一大筆賠償款打到了張偉的賬戶。張偉拿著這筆錢,向公司請了一個月假,根據以往的信息,尋找蘇荷的父母。當他找到蘇荷家里的時候,才知道錢根本就不能幫助這個家庭。蘇荷父母見到張偉說的第一句話是“是蘇荷讓你送錢來的嗎?她死在外面也要把錢拿回來,不然她弟弟怎么上學,怎么取媳婦?”
張偉把錢委托給當地政府,在蘇荷的家鄉修建一所學校,名字就叫蘇荷學校。從此之后,張偉除了工作吃飯睡覺,什么事情也不干。只要一閑下來,他就會想起蘇荷。每次張偉都安慰自己,把錢給了蘇荷的家鄉,修建了學校,算對得起蘇荷了。但是,這種想法騙不過內心的良知,張偉知道,自己不是個東西!
接到1608群信息的時候,張偉罕見地露出了笑容,迅速回信:行,我能來,這幾天忙壞了,正好歇歇。我現在去訂下周三的票,早上走,中午就到了。
回完消息,張偉眼前又浮現了王曉琪的面容,那個熱情率真的姑娘,現在還是不是和原來一樣?然后,他又想起了蘇荷,那個默默承受了一切,不貪圖他任何東西的坐臺小姐。
張偉要趕在休假前處理完所有的事情,他加班加點,沒白沒黑地忙著。一直到星期二的晚上十一點,張偉還坐在辦公室電腦前。所有人都下班了,只剩下張偉一個人。終于忙完了后續所有的安排,張偉喝了口水,站起身來。
突然,張偉感覺有些頭暈,眼睛也有些發黑。他強掙扎著想站住,但是思維越來越模糊,心臟也感覺有些疼。張偉有過這種體驗,久坐之后猛然站起來,都會這樣。他想扶住桌子緩一緩,卻扶了個空。
張偉一頭栽倒在地上,再也沒起來。張偉死了。